會盟不出意外的,拖到了康寧帝的生辰,也就是千秋宴的時候。
正巧,其余六國過來參加會盟,順便給康寧帝賀壽。
最先到來的,是距離最近的魯國和燕國,隨后是陳、齊、楚和青帳汗國。
北真女王寧晚君來得最晚。
養心殿里,康寧帝為寧晚君備下了家宴,宴席上除了他們兩人,只有尤太后、寧知行、寧霜兒和寧高祥。
太后一手養大了寧晚君,寧知行是寧晚君的弟弟,寧霜兒跟著太后生活,也算是寧晚君的親近妹妹,至于寧高祥…
寧高祥心中激動,在場眾人里,只有他與大皇姊扯不上關系,也就是說,他是以另一個身份來的——儲君的預備。
在康寧帝的示意下,他起身,向寧晚君敬酒,以示親近。
“我從父皇那里,聽說了大皇姊在青帳汗國的壯舉,分外向往。匈奴秉性頑劣,草原壞境艱苦,大皇姊能在如此地界做出一番事業,是我等皇家子弟的楷模。”
寧高祥背出早想好的祝酒詞,抬著酒杯朝向寧晚君的方向,目光崇敬。
崇敬是真的崇敬,寧高祥覺得,現在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只剩這個掌控了青帳汗國近半部落的大皇姊。
養心殿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看著寧晚君和寧高祥,看這兩個下一代的核心人物,等待他們的友好會晤。
寧晚君夾著菜,如同沒有聽到寧高祥的話語。
寧高祥臉上的笑容變得勉強,雙目中的崇敬變成了尷尬和憤怒。
寧知行先開了口:“皇姊從不飲酒,七皇弟卻是敬錯了。”
康寧帝笑:“君兒還是和從前一樣。”
他又看向寧高祥:“你連你皇姊的喜好都不知道,自罰吧!”
“是。”寧高祥努力控制著表情,將酒飲下,坐了回去。
他將右手垂在桌下,緊緊握住,用力得整只前臂都在顫抖。
下面人給的情報里,沒提這件事,所以他不曉得,但就算寧晚君不飲,他舉杯,也該飲一口,他可是下一任儲君!
寧晚君輕輕將筷子放在桌上,抬起頭,望向了寧高祥:“他們不叫匈奴,也不頑劣,只是生活習性與中原不同。草原的確艱苦,但那只是一種與中原不同的生活方式。”
寧高祥沒聽懂寧晚君話里的意思。沒有意識到他用高高在上的視角,來評判了青帳汗國。
但他意識到,寧晚君在向他表示敵意,桌下的手握得更緊了。
康寧帝如同沒有看出氣氛的不對,神態如常:“君兒現在是北真王,那些是君兒的子民、君兒的領土。”
他這是在提醒寧高祥,但寧高祥并未察覺到,也沒有出口來緩和氣氛。
大殿里一時岑寂,氣氛凝重,康寧帝不擅長活躍氣氛,寧高祥心中排斥,閉口不言。
康寧帝瞥向寧知行,暗示寧知行出口。寧知行喝著酒,不與康寧帝對視,他剛剛解釋那一句,已經很給面子,要不是來之前,夏景囑咐他注意些席間氣氛,他才懶得理會。
“好了好了,這是家宴,說什么呢!”尤太后插口進來,“霜兒來,給你大姊端一杯茶。”
“大皇姊請用茶。”寧霜兒邁著小短腿,端來一碗茶水。
她人小,茶水又滿,走得搖搖晃晃,寧晚君起身接過,摸了摸她的腦袋:“我走的時候,景兒也這般高。”
“是說九哥哥嗎?”寧霜兒驚喜地睜大了眼,“他上次還說我矮,說不認真吃飯的話,只能埋進后院的田地里澆水施肥了!原來他也只有這么高!”
寧晚君嘴角勾起一絲笑,捏捏她的臉:“我是兩年前走的,那時候他才三歲,比霜兒小。霜兒還是得認真吃飯。”
“哦。”寧霜兒沮喪地垂下腦袋。
“不過,那埋土里長個的事,是哄你的。”寧晚君又道。
寧霜兒恍然。她之前就覺得這句話有點兒不對,但因為是自己信任的九哥哥說的,才當了真。
既然這個是假的,那別的呢?
她看著寧晚君:“那西瓜的種子吃下去,會從肚子里長出西瓜來的話呢?”
寧晚君搖了搖頭。
康寧帝和尤太后笑了起來。
寧霜兒回到自己的座位,感覺天塌了,這兩樣事,可是讓她害怕了許久,好一陣子不敢去后花園的田地,吃西瓜的時候,更是小心翼翼,連那些白色的小種子,也要仔細剔除干凈。
“那孩子,就是喜歡編這些來嚇唬人!”尤太后說道。
老太太見話題已經打開,索性往下接著:“之前雨荷告訴哀家,宮女太監們,晚上都不敢去御花園旁邊的巷子了。哀家奇怪得很,仔細問了問才知道,是那小子編了個太監宮女被巷子吞掉的故事!”
“還有這種事?”康寧帝扭頭看徐忠德,“你講講那故事是什么。”
徐忠德應了一聲,將那鬼故事說明。
大殿里,又響起了一陣笑聲。
寧高祥跟著扯起笑臉,心中滿是屈辱。
快樂是他們的,儲君預備役七皇子只感覺到了輕視。他明明努力討好寧晚君,寧晚君卻一點兒不給他面子,父皇、太后和四皇兄他們不只不幫自己說話,反而聊起了自己曾經的宿敵!
更可惡的是,本來死寂一片的大殿,居然因為那不在場的人,化作了一片歡騰!
家宴吃了半個時辰,宴席尾聲,尤太后和寧知行他們告辭。
康寧帝扭頭看寧高祥:“你也回去吧。”
寧高祥再次握緊了手。家宴過后,該是聊國事的時候了,父皇居然在這時候讓他離開,他可是下一任儲君!
“是。”他憋屈地離開了養心殿。
康寧帝領著寧晚君,走入御書房,徐忠德端來茶水和瓜果。
康寧帝揮揮手,讓徐忠德下去,御書房里,只剩下他和寧晚君。
“你不中意他?”康寧帝問。
“父皇說的是誰?”寧晚君端起茶碗。
“倒是和我裝傻起來了。”康寧帝搖搖頭,“是你七皇弟。”
康寧帝開門見山,寧晚君也不再掩飾:“我不明白,父皇為何選他。”
“他有什么不好?他有聰慧,能隱忍,懂得審時度勢,難道不能做一個皇帝?”康寧帝反問。
“做個喜怒無常的中庸之君,的確是合格了。”寧晚君回答。
“這樣的中庸之君,已經是難得的明君了。”
“明君到底不如圣君。”
康寧帝啞然:“你是說誰?”
“其中一個自然是父皇。”寧晚君道。
康寧帝瞇起了眼,這樣的恭維他聽多了,但從寧晚君口中聽到,感受截然不同。
即便是他,也必須承認,寧晚君在北真的作為,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他只是想在青帳汗國發展一些眼線,做一些情報工作,沒想到,寧晚君直接撬了青帳汗國的墻角,并且有反客為主,成為青帳汗國的掌權者之一的架勢。
處境互換,康寧帝不認為自己可以比寧晚君做的更好。
所以寧晚君的夸贊,讓康寧帝分外受用。
可惜,她是女兒身。
康寧帝心中嘆息。若寧晚君是男兒,說不定能繼承他的皇位,將北真等部落直接從青帳汗國撕裂,并入寧氏王朝。
這并非康寧帝有性別的偏見,而是因為皇帝威儀的一大部分,就是來自傳統,一旦破壞了傳統,那天下就會動蕩起來,那些投機取巧的家伙,就會煽風點火,分裂王朝。
“還有一個是誰,你也不用說了。”康寧帝撫了撫胡須,“朕倒是想請出你口中那個圣君,不過,他自己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九弟既然不愿意,就是現在還沒到時候。”寧晚君回答。
康寧帝啞然:“他不答應朕,居然是因為他別有深意?”
這話說的,就像一個貪玩的孩子,說自己不去學習,是因為學習的時機還沒到一樣。康寧帝沒當真,以為寧晚君是在說氣話。
寧晚君垂下眼,想到陳國的事情,想到那青蓮山匪徒。
她寫信給夏景不久,本來茍延殘喘,即將覆滅的青蓮教,就在陳國眼皮子底下發展起來,并快速壯大,直接引起了陳國的大動蕩,達到了她信中說的,削弱陳國的目的。
這兩件事如果沒有瓜葛,青蓮山的事情如果沒有九皇子的參與,她寧晚君是不信的。
不過,這件事情不好與康寧帝說。
她扯開了話題:“陳國一定會求助,父皇打算如何?”
聽到正事,康寧帝放下了手上茶碗,認真起來:“這簡直是天公助朕,原本,朕最沒有把握的,就是陳國…”
等康寧帝和寧晚君聊完國事,天色已暗。寧晚君沒去宮外的使節驛站,回到了自己的水云殿住下。
洗完澡,她擦干頭發,掀起寢屋的床簾,兩個身影撲出來。
“大皇姊!”
九皇子和七公主一左一右,抓住她的手臂,掛在她的身上。
寧雪念最為興奮,向上攀爬,摟住寧晚君的脖子,東問西問,還問寧晚君從草原帶了什么特產回來。
寧晚君目光一冷,眉頭一挑,女孩頓時老實,在一旁站好。
當年習武的時候,寧雪念沒少在寧晚君手下痛哭。
夏景不怕,但也不像寧雪念那樣黏人,他繞著寧晚君轉了一圈又一圈。
“瘦了點,還黑了。”九皇子評價道。
“瘦是錯覺,黑的確是黑了。”寧晚君按住夏景的腦袋,不讓男孩繼續轉圈,“黑是好事,草原人都黑,黑成他們那般模樣,我做事也順一些。”
作為中原人,寧晚君在青帳汗國遇到的最大阻礙,就是認同度的問題。
寧氏王朝大公主的身份,對她而言是一種助力,也是一份阻力。
夏景點點頭:“黑一點也好,更有將軍的感覺。而且現在流行美黑。”
前一句話,寧晚君聽得懂,后一句話根本聽不明白,美黑是個什么東西?
估計又是男孩生造的詞,寧晚君沒去問,仔細比較了比較九皇子的身高。
她看著男孩:“你倒是長高了許多,可是埋進田地里施肥了?”
夏景抓抓腦袋:“大將軍遇到寧霜兒了?我哄她吃飯呢!”
聽到這熟悉的稱謂,寧晚君眼又柔和了幾分。
她想起寧雪念,扭頭去看,女孩委屈地站著,不敢動。
寧晚君啞然失笑,也拍拍寧雪念的腦袋:“庫房里有給你們準備的禮物,去瞧瞧吧。”
“好耶!多謝大皇姊!”寧雪念跳起身,快步往庫房跑去。
在寧晚君不在的日子里,水云殿就是她和夏景的樂園,庫房在哪,她熟得很。
夏景沒有去,坐在了羅漢床上。
“青蓮山的事,你打算如何處置?”寧晚君在他身邊坐下,一伸手,將男孩抱在了懷里。
“再擊退幾次進攻,應該就能談和了。”夏景扭著身子,上次被寧晚君抱著,還是許久之前的事,感覺有點兒陌生了。
“談和嗎?”寧晚君扯扯他的臉,讓他老實坐好,“你還是沒變,如果是我,會讓他們戰斗到全滅。”
“那些人也是無辜的。”
“這天下誰人不是無辜的?什么罪則,只不過是國家運行的規則罷了。這個世界沒有罪愆,也沒有惡徒,他們只是不遵守規則的人。”
夏景心想,這大皇姊居然哲學起來了。
他對哲學沒興趣,前世看了幾本書名中二滿滿的哲學書,是為了哄騙文藝少女,現在身后是大皇姊,用不著費勁哄騙。
“大皇姊說的太深奧了,我聽不懂。”他裝傻充愣,要是寧晚君追問,他還能表演一下阿巴阿巴。
寧晚君扯扯他的耳朵:“你也是奇特。”
這話九皇子不愛聽,九皇子覺得自己是個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正常人。
他跳下寧晚君的懷抱:“大皇姊才奇特。”
寧晚君點點頭:“成大事者,多很奇特。”
怕她和寧高祥一樣,說出天下英雄唯我姐弟二人這樣的話,夏景沒繼續這個話題。
他問起了晚宴的事情,聽說寧高祥全程被孤立,笑著搖搖頭。
他調侃道:“我怎么不知道,大皇姊從不飲酒?”
“別說是你,我自己也不知。”寧晚君笑道。
“那父皇可知?”
“父皇知不知我不知,但太后是知道的。”
笑聲充盈了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