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知道陳平的過往,馮劫不會如此看重對方。
陳平這樣的人不應該一直在丞相府辦事,他這樣的人應該去御史府,為右相辦事。
第三天,一個反秦的楚國舊貴族被丟到了咸陽城外,而就在這時,陳平扶起了這個犯人,將他洗干凈之后,好吃好喝的照顧著。
御史府內,馮劫聽著下屬的稟報,一聽陳平要三千錢,便又答應了。
放人,養病,照顧好,建立信任,再給銀錢。
這就是陳平的手段。
說實話,馮劫覺得陳平的手段很虛偽很低劣,就算是能夠騙過這個罪犯,但肯定瞞不住項梁。
陳平要將這個罪犯當作棋子,可讓他去尋找項梁。
只要他找到了項梁,秦軍也就找到項梁了。
至于項梁是不是信任對方不重要,陳平的這顆棋子不是死在內史府的地牢中,送去江東也會死在項梁的手中。
就像當初那個被殺的秦國博士韓終。
放出去的那人是舊楚國屈甦,此人是屈原的后人。
如果項梁真愿意下死手,殺了此人,那項梁在楚地人心恐怕也剩不了多少了。
這就是陳平的毒計,他深知項梁將屈甦留下,會被秦軍找到。
項梁殺了屈甦,會失去人心。
翌日,馮劫又得到了消息,陳平將三千錢給了屈甦,讓他去楚地尋找項梁,就先謀求反秦大計,救出在內史地牢中,更多的楚國同宗族的親人。
陳平善用人心,行事大膽又不失縝密,將對方的動機都想好了。
馮劫將此事告知了右相,又感慨道:“沒想到,當初章邯麾下有這等奇人。”
馮去疾合上手上的文書,道:“內史府,真還有他們楚人的宗族親人?”
馮劫回道:“牢房都是分開的,屈甦不知道其他犯人關押的如何,至于楚地的宗族親人活著的只有三五個且只有半條命。”
馮去疾閉目思量著沒有多言,這兩年一直在辦田氏三兄弟與楚地的案子,頗為勞神。
“至于所謂的楚地宗族親人,是陳平給屈甦編的一個夢,只要對方心里有了這樣一個夢,他就會幻想復楚之后的生活,這個夢也會支撐他找到項梁,也是因其虛榮更會鼓勵更多的楚國舊貴族反秦。”
聽罷馮劫的話,馮去疾道:“此事你多盯著。”
“是。”
“還有…”馮去疾的話停了片刻,道:“張良還未有消息嗎?”
馮劫回道:“還沒有,五年前就像是銷聲匿跡了。”
言罷,見右相擺了擺手,馮劫會意之后,就退出了御史府。
陳平并不知道右相與廷尉對他的評價,現在他正在家中寫著信,信中所寫罵的就是他婁敬。
他婁敬竟然在文書中這么寫他陳平,此仇自然是要報的。
信中將婁敬大罵了一頓,寫完之后陳平又將書信燒了,看在矩這個孩子的份上,不與婁敬計較了。
矩如今正在蜀中支教,陳平拿起一張紙,執筆寫了一封信給矩,問問他如今如何。
信隨著軍中的文書一起送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會在什么時候看到這封書信。
今天在丞相府下值之后,陳平去了一趟潼關,見到了許多年不見的毛亨。
如今的毛亨已是兩鬢白發,這些年老得很快。
陳平知道毛亨這些年一直過著很寫意的生活,也不知道他近來為何會老得這么快,陳平將酒水遞上,道:“這是河西走廊釀出來的酒水,給你嘗嘗。”
毛亨道:“聽聞你如今是御史了。”
陳平將酒水倒入碗中,問道:“你如今,怎么樣了?”
“我啊。”毛亨停頓了片刻,喝了一口酒水,回道:“還是老樣子,等再過一個月我就要離開潼關了。”
陳平想到當初自己來到潼關城,第一個結識的人就是毛亨。
陳平也承認當初結識毛亨確實別有所圖,可現在他陳平只想與毛亨保留朋友之誼,聽到對方要離開了,反問道:“這里不好嗎?”
“這里很好,可秦人的考試選吏不考詩。”
“這讓你很失望?”
毛亨又飲下一口酒水,道:“自從當年皇帝施行書同文,車同軌,東巡之后公子扶蘇收天下書,現在又有了印書一說,這天下再也不會有諸子百家了,諸子百家真的死了,我這個當年自詡詩人的人,也不知去何處施展才華。”
毛亨又飲一口酒水,又道:“公子扶蘇是何等賢明的人,他為何偏偏不看重我的詩,為何放棄了諸子的傳人?”
陳平一時間無言以對,這天下變了很多,人也變了。
毛亨道:“當年但凡有才之士,皆是出自諸子,但如今的人呢,出自支教夫子,他們都說這樣更好,更多的人有書讀,但公子扶蘇卻不讓諸子百家繼續存在了,他的大秦用諸子百家的學識治理天下,教化天下人,卻不允許諸子百家繼續存在,這天下的書籍都成了大秦的書。”
“李斯啊!你怎能把公子扶蘇教成這樣,讓公子將諸子百家斷絕,你還不如當初禁止私學。”
聽著毛亨說著大逆不道的話,陳平神色平靜。
“陳平,你說!沒了諸子百家爭鳴,這世道還好不好了?”
毛亨喝醉了,陳平不想與他計較,也只是隨口附和著。
這么多年過去了,毛亨依舊帶著對李斯的怨念,支教盛行了這么多年,卻扼殺了諸子百家。
諸子百家的學說會出現在孩子們的讀書聲中,但這天下恐怕很難再有諸子的傳承了。
陳平不知道這天下會變成什么樣,也不知道大秦這么做對不對。
就像南征,有人說這是對的,也有人說這是錯的,南征的勝利是一場沒有人歡呼的勝利。
世事都會隨著大流而動,其實支教也是。
不論毛亨怎么抱怨,也只是期期艾艾罷了,他不是掌權者,也并不能決定這個國家的命運。
而當越來越多的人享受了支教帶來的益處,毛亨的話語就不會有人聽見。
人就是這么現實,陳平一直都是一個現實的人,對未來他不會有太好的愿景,但也不會想的太差。
一個月后,關中進入了酷暑時節,陳平親自在函谷關前送別了毛亨。
毛亨走了,他打算沿著他的老師荀子的足跡,再走一遍天下,他不想再回關中了,關中是他的傷心地。
他最好的朋友韓非死在了關中,他最討厭的人李斯是大秦的丞相。
天下最賢明的人公子扶蘇,卻在考試選吏中拋棄了他毛亨的詩文。
現在毛亨就像是一個被時代拋棄的人。
回到潼關之后,陳平閑來去太學府走動。
在大秦,御史是一個官階很高的官吏,有著直接向皇帝稟奏之權,甚至彈劾官吏。
陳平任職一年以來,從來沒有用過這個權力。
毛亨離開時,太學府的典儀與府丞沒有挽留。
王馀遞上一卷書,他解釋道:“其實我們沒有對毛亨老先生不聞不問,這是他所寫的詩作,我們都留了下來,他老人家離開確實很可惜,但我們尊敬他。”
陳平道:“你們做得很好了。”
王馀行禮,又道:“還望陳御史不要誤會。”
已是關中的七月,按照公子扶蘇設立的二十四節氣中,這個節氣是小暑。
今天的關中天氣陰沉,雷聲不斷。
雨水憋了半個時辰才開始下,陳平坐在潼關城的太學府內,打開了一個竹節,取出其中一張紙,紙張上是矩的字跡。
他說現在依舊在江原縣支教,并且在蜀中有了一個兒子。
他還提到了蜀中的縣令與一位支教夫子,韓夫子。
在信中他說:“陳平大哥,韓夫子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他能夠治民也能夠治病,還能夠幫助人們改善田地,修鑿引水渠,除了不擅長種地與做飯,什么都會。”
陳平看著信忽然一笑,怎么會有這么厲害的人。
“陳平大哥,可惜韓夫子無心仕途,我問過他的原因,可他從來不說,烏縣令猜測自從韓夫子的生母過世之后,他就與軍中的呂校尉來了蜀中,直到如今也不曾離開,可能是他的生母離開人世后,對他的打擊太大…”
之后,信中所寫的是家事。
“陳平大哥,爺爺還住在潼關城,我長年不回來,還望多照看爺爺…”
看完書信,陳平起身離開了太學府。
潼關城的城西,有幾間宅子,能在這里居住的人,都是當年第一批搬入潼關城中的。
陳平見到了一位老人家,看著模樣七十左右,此人就是矩的爺爺,也是當初修鑿敬業渠與建設潼關城大匠,青臂。
傳聞長槊與馬鐙也是他造出來的,只是他老人家從未聲張過。
陳平行禮道:“陳平見過老先生。”
青臂看著來人,問道:“你是何人?”
“我是矩的朋友,他從蜀中來信,讓我來看看您老人家,好回信給他,老人家可有話語讓我代傳?”
“這孩子還在蜀中教書?”
“是啊。”陳平又道:“不僅教書,還在蜀中成家了,有了一個兒子。”
青臂道:“我一切都好,讓他別掛念,好好教書,若無要事也不用回來,莫耽誤了支教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