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時節的蜀中,氣溫陡降。
好像是在一夜之間,從夏季進入了秋季。
聽罷矩的話語,張良也沒多說什么,就去書舍給孩子們講課了。
而對矩的話語,本就沒什么好說的。
有些事需要時間才能證明,而對以后的事,誰知道呢。
張良覺得如果不考慮復國,他覺得教書是他可以度過余生的最好打算。
看著孩子們從孩童時期,長成少年。
三年前,他們都還是不識字的孩子。
如今張良教著更為年長的少年孩子,而矩則教著更年幼的孩子。
今天的課結束之后,張良瞧著這群孩子道:“明天不用來書舍,各家去收了稻子,再來聽課。”
“是。”
一群孩子回應著。
眼看孩子們已望向了門外,多半已想要奪門而出。
張良又道:“記得早晚時多穿衣,近來天涼了。”
言罷,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門外。
一群孩子就蜂擁出了書舍。
片刻之后,書舍內就剩下了三五個孩子。
張良輕咳了兩聲,又道:“收拾好早些回家。”
言罷,他也離開了書舍。
書舍外還有留下來打掃的孩子,不過即便是打掃他們也像是在玩鬧。
但都不重要,讓他們養成打掃讀書書舍就好。
矩成婚之后,便有了新的家庭,而張良依舊是獨居的生活。
張良坐在岷江邊看著江原縣的縣令發下來的政令。
白露時節也是蜀中糧食豐收的季節,那位博學的公子扶蘇取白露當二十節氣之一,該是從秦律中摘取的四時節氣。
在當年秦三千門客所編撰的呂氏春秋中也有言,白露降,農登谷。
公子借百家學識所立的二十四節氣,也不是憑空而來,能夠從各家典籍中發現痕跡。
按照蜀中政令。
這個時節的稻米一定要抓緊時間收割,一旦有了雨水,稻子就會病。
病了的稻子收成就不好。
按照秦法的田律,白露三日,務盡刈禾,違者貲甲。
這期間禁止婚嫁,所有徭役停休十天,禁止入山伐木。
這是告知人們這三天盡早收糧食,不要做別的事耽誤收稻子。
白露收稻的政令是從成都的老官山送來的。
其實也不用成都郡的文書,各縣早已開始忙碌了。
翌日,辰時。
人們早早就出門進入田地里勞作。
張良早起就看到了田地里忙碌的人們。
這個時候的秦軍戍卒正在手執弩保衛田地。
一個年邁的鄉長走到張良身邊,低聲道:“以前李郡守還在,他會派秦軍守著田地,那時的蜀中還很亂,現在也這樣圍著田地。”
老鄉長小時候,郡守李冰還在。
老鄉長是個老蜀民,他經歷過蜀中最困難的時期。
活到如今,對這位老鄉長來說生活已好了許多。
張良問道:“今年的稻子長得很好。”
“是呀,是呀。”
老鄉長笑著點頭。
到了午時,鄉嗇夫就會來田地里核對糧賦。
在稱量稻子的量器上刻著一個小篆。
這個小篆字是“衡”。
這個衡字,意在權衡。
通常來說權是秤錘。
衡就是量具的秤桿。
也意在皇帝統一度量衡,所作的公平公正。
張良不否認,秦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他是一個很有氣魄的皇帝,廢六國舊法,而統一度量衡。
這是很多人當初想都不敢想的事,可皇帝卻真這么做了。
鄉嗇夫正在核對糧賦的時候,一家人還坐在田地里吃著飯。
張良陪著老鄉長繞著江原縣的田地走了一圈,也見到了在這里勞作的矩。
矩在蜀中是沒有田地的,不過他成婚后,他可以幫他的妻子家收稻子。
到了酉時,關中又有了霧氣,而經過了兩天,江原縣的稻米也都收完了。
田地里就剩下了稻茬,還有一些孩子三五成群尋找著散落在地上的稻穗。
這就是蜀中收回最熱鬧的時節,每年如此。
張良所見的不過是江原縣一地,但在蜀中各郡縣多半也是這般風景。
入夜之后,天也就轉涼了,張良回到家中,發現這里多了一卷書。
這都是矩從關中帶來的書籍。
張良已有些時日沒看關中的新書了,以往都是縣令托人從關中帶來的。
原以為,可能是因今年關中正在考試選吏,停下了發新書。
好在,今年依舊有新書發下來。
聽說關中的渭南會在每年的春季收大量的竹子以及各種木材。
到了夏季渭南的作坊就開始造紙,入夏的下半個節氣就開始印書。
直到入秋之后才會曬出大量的成書發往各地。
這就是關中渭南的生產規律。
雖說張良身在蜀中,但也能夠從往來文書中推測出規律。
當然,張良并不知道紙張是怎么制成的,他只能猜測生產規律與過程。
每年送到蜀中的新書有三十卷,數量不多但卻極其珍貴。
張良打開其中一卷,看著墨跡以及極其工整的文字,依舊是方方正正的隸書。
想來,公子十分喜歡這種方方正正的文字。
入夜時分,那頭熊就回來了。
張良也不知道這頭熊今天去了何處,它鉆進了大山就不知蹤跡,入夜之后就會自己回來,而后疲憊的躺下休息。
到了第二天,蜀民就會曬稻子,還帶著些濕氣的稻子在地面鋪開,晾曬。
整個縣里都飄著稻子香,而今天也是蜀中祭祀的時節。
江原縣依舊很忙,今天依舊沒有孩子來聽課,今天也不是聽課的日子。
秦法對農事是極其嚴酷的,任何事都要為農耕生產讓步,包括嫁娶等人生大事,都不能耽誤農耕生產,就連支教也要為農耕讓步。
蜀地行秦法,但依舊保留了祭祀的巫祝,他們采茱萸制成囊,放在各家的家中。
殺羊祭祀井泉灌溉了田地,讓人們收獲了糧食,不過現在蜀民還會祭李郡守。
而后報田祖,告知糧食豐收。
祭祀都是由郡縣主導,因此不允許人們過早或者過晚。
張良也收到了十余個茱萸囊,這都是這里的孩子送的。
孩子們送完了錦囊就高興地離開了,對他們來說送給夫子茱萸囊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也是報師恩的一種方式。
孩子們說這種茱萸囊能夠避瘴氣,也能防寒邪。
張良收下了孩子們的好意。
又平靜的過了一天,這天早起江原縣旁的岷水還在安靜流淌著,水面上還有些許霧氣。
抬頭看去整個遠方的大山也在霧氣中。
張良帶著幾卷書推開竹門,就見到了一個孩子手里捧著兩個鴨蛋。
他雙手遞上鴨蛋道:“給夫子。”
張良沒有拒絕,將鴨蛋放在了墻上的籃子內。
那孩子看了眼一起從屋內出來的大熊貓,他好奇道:“夫子,今天不用去砍竹子嗎?”
張良不會去砍竹子喂熊貓,這是矩的事,他從來不做。
而且按照矩養熊貓的架勢,早晚會把這頭熊養壞的。
現在它好不容易養回了自己找食吃的習性,也不想再砍竹子喂它了。
農忙時節結束了,張良就又要開始教書了。
走在前往書舍的路上,張良又見到一隊從桂林郡而來的人,他們又是新一批遷入蜀地的。
不過呂馬童并沒有回來,多半他還在桂林郡主持著遷民事宜。
蜀地又要遷民了,這一次是桂林郡的人口往蜀地遷。
自從秦一統六國之后,人口遷徙的事幾乎年年有之。
張良走入書舍內,還有孩子正在吃著米糕,祭祀過后有很多吃食都分給了各家,這兩天孩子們都吃得很富余。
為了不耽誤農時與糧食晾曬,張良也就教了半天書。
而后便坐在書舍前,曬著太陽,看著遍地的稻子。
正坐著就見到了縣令帶著兩個文吏腳步匆匆而來,陳縣令的臉上帶著笑容,他帶著兩卷文書而來,“韓夫子。”
張良笑著點頭。
縣令也在一旁坐下來,他道:“過些天我就要去成都郡了。”
若無必要,張良從不主動過問政事。
陳縣令又道:“當年的江原縣是從火耕水耨開始的,這里的地本來就好,可周邊的幾個地方的村子沒有此地的水利,幾方人為了爭奪田地打來打去,現在好了到處都是沃田,都能夠耕種。”
“李郡守在蜀地治水之后,還教了一群人用來建設田渠,如今成都郡守就是當年李冰郡守的弟子。”
張良笑道:“沒想到還有這等淵源。”
“當初秦需要通蜀語的人來任職縣令,我平定西南夷立功,有了軍功爵才得了這個縣令,新地吏三年輒易,我要走了。”
張良忽然轉頭看向他。
陳縣令道:“韓夫子,你是個好人,如果你當初答應讓我舉薦,你會是這里的新任縣令,或許再差也是縣丞。”
張良收回了目光,新地吏三年輒易,新地的縣令通常三年一輪換。
這已是自己來到蜀地的第三年,陳縣令也在此地三年了,前后相差不過半年。
陳縣令道:“韓夫子,你的才能了得,若沒有你我都查不清江原縣的往年賦稅,我來這江原縣之后才知這里的事有多糟,縣內錢貨幾乎是空的,空得都能跑老鼠,田地阡陌難以分清幾個鄉之間吵得不可開交,縣內縣吏俸祿已遲發半年,各鄉間占地之事常有私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