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無且離開之后,李斯依舊站在林光宮前。
林光宮往來的宮人很多,等夏無且走遠之后,終于有個內侍快步走來。
只是低語了三兩句,李斯跟著這個內侍去了北郊。
在林光宮的后方是一片草原,這里原本是一片旱塬,每年開春時節,這里就會有一片大草地,用來牧馬是最好的。
李斯走到近前,公子扶蘇正在喂著一匹馬。
這是一匹很好的棗紅馬,看著雖說還小,但養幾年這匹戰馬就能馳騁疆場。
李斯走到始皇帝身后,低聲道:“好戰馬。”
嬴政道:“這是章邯讓人送來的。”
李斯又道:“朝野都在問東巡的事。”
嬴政望著更遠處的戰馬,又道:“朕都知道,扶蘇說過了。”
“諸多國事,臣都會幫助公子的。”
“嗯。”嬴政緩緩點頭,神色上也是平靜的,對李斯的話沒有懷疑,也沒有多問。
李斯又低下頭,道:“齊地的田氏,楚地的幾個逃軍役臣都會安排人搜捕。”
嬴政低聲道:“扶蘇說這天下要打下來很不容易,朕覺得他所言不錯,朕還覺得治天下更難,這天下若治不好,叛亂就是反復,復國的六國貴族就會接連起兵。”
李斯望著正值鼎盛之年的公子扶蘇,也沒有開口接皇帝的話,只是安靜的站在一旁。
過了良久,一個內侍腳步匆匆而來,在皇帝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讓扶蘇去處置國事。”
“是。”
內侍得到話語,就又匆匆去公子扶蘇身邊,低聲言語了兩句。
等扶蘇行禮離開之后,嬴政這才帶著李斯走向北郊的離宮。
北郊的離宮修建過幾次,如今看起來比之以往更大了幾分,多了幾座殿宇,也修了一個池塘,與一座水榭。
嬴政與李斯一邊走在連廊下,風吹過時連廊兩側的簾子也會隨風擺動。
今天難得陽光正好,皇帝與丞相與尋常的老人家一樣,坐在陽光下,享受著春季帶來的溫暖陽光。
“朕近來總是覺得身體很涼。”
李斯道:“臣近來也有這種感受,他們說臣是老了,才會這樣,換做是以前,臣就算是在雪夜里奔走十數里也不會冷。”
嬴政忽然一笑,對李斯的這番話,顯然是不信的。
又有內侍送來一個一卷文書。
平日里看看文書,也是皇帝每天的消遣之一,偶爾也會問一問公子扶蘇又處置了哪些國事。
嬴政看著這卷文書道:“王綰死了。”
李斯遲疑道:“什么時候的事?”
“半月前,扶蘇讓人來問,按何種禮儀下葬。”
李斯道:“王綰當年是秦的丞相,若是公子一定會覺得要用丞相之禮下葬。”
嬴政接著道:“可扶蘇在文書上說,這些年王綰與諸多反秦復國的六國舊貴族走動,朕還要以丞相禮下葬他嗎?”
“罷了。”嬴政見李斯做不出決斷,也不勉強,而是又道:“這件事也讓扶蘇去處置,今天的國事就不用再來過問朕,朕乏了。”
“是。”內侍接過文書,又匆忙地離開。
嬴政躺在躺椅上,案上放著一碗熱茶,望著藍天道:“李斯,你說得沒錯,你老了,朕也老了。”
李斯再一次沉默著不言。
嬴政接著道:“人啊,就是活得越久越想活,越是看得多了,越是舍不得這人世間,李斯…你覺得朕還能活幾年。”
眼看李斯又要站起來慌亂行禮。
嬴政擺手示意他不用多禮。
這種話講給誰聽都會惶恐害怕,李斯也是一樣的。
嬴政道:“夏無且說了,朕的身體只要靜養就能多活二三十年,不用你擔憂,朕還想你李斯會不會比朕早死。”
李斯勉強一笑,得到皇帝的示意又重新坐下來。
嬴政飲下一口熱茶,接著道:“朕也不想東巡了,如今這個關中在扶蘇的治理下,朕都快不認識這里了,這關中每年都會換個模樣,前些天朕又去渭南了,那里又修建了一個很大的作坊。”
“去年冬天,朕還去看望王翦,那時候的王翦還未過世,也沒有臥病在榻,他說渭南又建設了一個很大的作坊,他說讓朕也去看看,還說朕的孫子長大了。”
“上一次見過王翦之后,朕去了渭南,也去看了朕的孫子,那小子長得和扶蘇小時候一模一樣。”
李斯悄悄擦了擦眼淚。
原來是因王翦的過世,讓皇帝念懷至今。
是呀,王翦對大秦而言太過沉重了,而王翦卻不讓他的子孫在青石碑上刻寫功績,并且隨葬的兵器皆鈍其鋒。
即便是身后事,王翦也向皇帝示忠心,他們王家忠心大秦,除了他與王賁父子,王家子弟從此不再為將。
如此,才能保住王家這個血脈。
因為王翦深知皇帝內心依舊是冰冷的。
李斯擦去眼角的淚水,他道:“公子會善待王翦子孫的。”
嬴政道:“嗯,王翦將他的宅田都給了扶蘇的孩子,從此王家與扶蘇就在一起了,朕還記得當初是扶蘇自己選擇了王家,這孩子從來不會后悔他的選擇,如今王翦將他的身家都托付給了扶蘇,扶蘇這孩子也不會辜負王翦的。”
李斯頷首,王翦是過世了,但王翦幾乎將所有的財富都給了公子扶蘇的孩子,如今都由公子扶蘇保管。
換言之,王翦已將他的宅田全部交給了公子扶蘇,所謂給孩子也不過是一個避開人們議論的借口罷了。
現在,公子扶蘇才是這個關中最富有的人。
李斯也飲下一口茶水道:“臣亦會幫助公子的。”
嬴政再一次點頭。
目前來看,皇帝的身體情況確實沒什么大礙,李斯離開北郊行宮還讓人給公子扶蘇送一個消息去。
皇帝要在北郊行宮休養,近來的諸多國事交由公子扶蘇主持。
皇帝也沒說什么時候會離開北郊行宮,也沒說何時會回到咸陽。
在李斯的印象里,皇帝雖說久居北郊行宮,可是在去年冬天還是會悄悄去見在頻陽的王翦,也會去頻陽去看看孫子。
還會穿著尋常人家的衣裳,帶著三兩侍衛在這關中到處走走,到處看看。
這就是皇帝現在想做的事。
說不定皇帝是想看看,在公子扶蘇治理下的關中會變成什么模樣。
李斯繼續走在咸陽城邊,沿著城墻走向城門,他見到了一群一邊念著書一邊走路的孩子,領著這群孩子走的是一個穿著布衣的夫子。
這景象寧靜且美好,比之二十年前冰冷的咸陽城。
這一切都太美好了。
李斯站在原地多看了片刻,才走入城中,心中想著皇帝看到這景象也會舒坦不少吧。
如果人世間可以一直這樣,誰都想要多活幾年。
這人呀,就是活得越久,越舍不得。
翌日,皇帝依舊在北郊行宮休養,今天的廷議依舊由公子扶蘇主持。
廷議結束的時候,扶蘇又向夏無且旁敲側擊地問了問。
也是被公子問煩了,夏無且道:“公子且放寬心,皇帝的身體并無大礙,只是近來心火太大,加之睡不好,休養即可。”
扶蘇確認了父皇的身體沒有大礙,可也蓋不住滿朝大臣都有愁容。
自從王翦過世之后,皇帝就沒有出現在眾人面前。
唯一的一次,是皇帝在北郊的林光宮指著李斯大罵。
其實,皇帝身體不好的這個消息傳出去,倒也不是壞事。
只要父皇的身體是真的沒事,扶蘇也就安心了。
廷議結束之后,扶蘇回到了高泉宮。
一家三口安靜地吃著飯,見禮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那群鹿。
王棠兒就讓人將這些鹿趕走了。
禮也就只能低著頭繼續專心的吃飯。
扶蘇道:“吃飯不專心,小心咬到舌頭。”
禮點著頭,道:“孩兒會專心的。”
他三兩口將碗中剩余的面吃完,道:“禮想要寫書信給兄長。”
扶蘇道:“你自己寫。”
“可是我寫不全字。”
扶蘇道:“那好你有什么話想要與衡說,讓田安幫你寫。”
“好。”禮終于有了笑容。
讓田安領著孩子去寫信,扶蘇夾了一些肉片放入妻子碗中,看著她時而蹙眉的神情道:“宮里的傳言你不要信,父皇的身體沒事。”
王棠兒點頭道:“嗯,就怕有些人將這些話傳出去。”
朝政人心與陰謀算計,這些事距離妻子都太遠,扶蘇道:“沒事的,這都是故意要放出去的風聲。”
王棠兒點著頭,聽丈夫這么說她終于放心了。
飯后,扶蘇也沒有當即去丞相府處置國事,就算這個時候過去,丞相府的諸多人也都在用飯。
扶蘇數了數家中的鹿群。
田安走過來,道:“公子,我們這里養不下這么多,都養在西苑了。”
他說的西苑就是高泉宮西面的一片殿宇,那里平日里沒有人走動,也就給這些鹿棲息了。
這咸陽宮是真的很大,大到有很多殿宇至今都空著無人居住。
“禮在信都說了什么?”
聞言,田安看了一眼已午睡休息的小公子,他將一張紙遞上,道:“都寫在這里了。”
扶蘇打開紙張看著,想著五歲的孩子能寫什么信,打開一眼入眼的是一句句的簡短的話。
“兄長在外,一定要聽老夫子的教導,不要荒廢學業,母親常說不讀書不明理,就會渾渾噩噩度過余生。”
“兄長在外,一定不要談話,父親說往后你要去軍中吃很多苦的。”
“兄長在外,要注意溫飽…”
看著書信中的內容,大抵都是這些話,扶蘇看罷交給田安道:“送去吧。”
此刻的衡正在與章敬大哥一起學著軍中的箭術。
對十歲的孩子來說,現在正是練射術最好的年紀,也是最好打底子的年紀。
只要身體底子都打好了,以后在軍中也能好受一些。
要知道,現在的軍中不論是蒙恬大將軍的隊伍,還是章邯大將軍的隊伍,軍紀都是極其嚴明的。
說是軍法處置,一旦犯了軍法,那是一定要殺人的。
章敬坐在山下的桑樹林,看著正在張弓搭箭的小公子。
衡的動作還顯生疏與笨拙,這才第一次練,往后該會好很多。
練了幾次之后,一封書信打斷了他的練習。
衡一邊看著弟弟的來信,一邊道:“等到我也去軍中了,章敬大哥就能與章邯大將軍重聚吧。”
章敬往遠處丟了一塊石頭,道:“不知道。”
衡將弓放在一旁,問道:“章邯大將軍在外戍守有多少年了?”
章敬輕松一笑,道:“不知道,忘了。”
衡將自己的弓遞給對方。
章敬拿過弓,張工搭箭,弓弦震動,箭矢精準地釘在了十步之外的木樁上,正中靶心。
衡也試了試,一箭放出,發現都沒有落在木樁。
叔孫通與辛勝坐在遠處,正笑呵呵看著。
始皇帝三十七年,到了夏季。
今年中原各地都下了大雨,中陽里鄉,一個中年男子心情不錯的走回家中。
他穿著打補丁的衣裳,鞋履也破舊了,他從縣里走過一路走向遠處的一個村子,那是泗水亭。
路過村口的時候,這位中年男子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劉肥。
劉肥坐在一旁,見到父親來了高興一笑。
劉季笑著從濕漉漉的衣裳中拿出幾只桃子遞給了兒子。
而后,屋內走出一個婦人,劉季看著對方道:“蕭縣令答應了,讓我們的兒子去咸陽讀書。”
聞言,婦人曹氏當即笑了,再一次詢問道:“當真?”
劉季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他道:“我想讓盈兒一起去關中。”
曹氏的手在衣裳上擦了擦,又道:“好。”
牽著這個婦人的手,劉季長吁短嘆,又安慰道:“不論如何,我們的孩子一定要成才。”
婦人曹氏似乎早就聽慣了這個劉季的大話,目光含著幾分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而后又走入了里屋。
劉季笑著捏了捏兒子劉肥的臉,又離開了這里往家走去。
雨中的村子顯得有些亂糟糟的,坑洼又泥濘的道路,或者是一些家禽在泥濘的路上飛過。
四周再亂再糟也不能影響他此刻美麗的心情。
回到家中,劉季先與大哥告了一聲好,而后去見了一眼老父親,就去了東屋見呂雉與兒子,還有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