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
一聲尖呼,傳遍大殿。
文武百官,相繼退去。
末位,盛纮持著圭笏,就要轉身。
遲疑了幾息,忍不住回望一眼,低聲喚道:“王大人。”
王世平一怔,走了過去。
“大舅,汝可知朝中政局?”盛纮低聲問道。
本來,若僅僅是江、王兩門之爭,秉持著支持賢婿的態度,以盛纮的謹慎性子,絕不會跟王世平說上半句話。
可誰承想,王世平竟然“高調”上奏,公然反對廢后。
要知道,這可是大局上的站位失誤,并非是江、王兩門之爭的“小打小鬧”。
一旦不慎,就是貶官、流放之禍。
甚至,就連王老太師積累幾十年的聲譽,都可能被毀得一干二凈。
好歹也受過王氏一門的恩惠,盛纮自認有點良知,卻是忍不住有此一問。
江、王兩門之爭,歸咎到底還是私底下的恩怨。
公然支持皇后,那可就是政治站位,意義徹底不一樣。
“不知。”王世平皺眉,搖搖頭。
王氏一門,已有二三十年未曾入京,自是不可能知道廟堂政局。
“既如此,大舅為何公然反對廢后啊?”盛纮一臉的不解,連忙道。
一點政局都不知道,就敢胡亂站位?
關鍵是,廢后之舉定然有官家的授意。
官家授意,賢婿江昭操盤,韓大相公虎視眈眈,皇后毫無根基。
這基本上是板上釘釘的廢后!
這都敢站在反面,反對廢后?
王世平皺眉,并未回答。
盛纮一望,心頭了然,試探性的問道:“岳母?”
王世平遲疑著,點了頭。
“哎呀!”
盛纮一驚,暗道不妙。
老岳母,又開始縱橫謀劃、布局一切了!
“岳母一介內宅婦人,如何通曉朝政?”
盛纮提醒道:“廢后之舉,十之八九可成。大舅,可莫要誤入歧途啊!”
“盛大人就篤定一定是誤入歧途?”王世平反問道。
單從布局上講,老母親的謀劃天衣無縫,沒有半點問題。
起碼,他是這么認為的。
盛纮一愣,眉頭漸漸皺起:“大舅是怎么想的?”
王世平沒有說話。
“唉!”
盛纮重重望了一眼,長嘆一聲,連連搖頭。
“岳父積攢底蘊不易,甚至讓大舅都能紫袍披身。”
“可也正因如此,更是得珍惜。”
盛纮持手一禮:“大舅,宦海為官,就怕眼高手低啊!”
“且好自為之吧!”
說完,大步走開。
江、王兩門相爭,他卻單獨找了王世平,為免賢婿誤會,還是得解釋兩句。
可惜,老岳丈糊涂一時,故去之時竟是沒有順手帶走岳母!
王府,正堂。
上首,王老太太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連連撫掌。
“好,好啊!”
“盛纮勸阻于你,料來定是有江子川的指使。”
王老太太自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徐徐道:“一次不成,肯定就會連著勸阻兩次、三次.,時間一長,盛纮勸阻無效,就會是江子川主動勸阻。”
“如此一來,自可借此開價,為你博得仕途平坦,讓你妹妹、妹夫一并入京。”
王世平點頭,聽之任之。
五月十一,文德殿。
“退朝——”
文武百官,相繼退去。
王世平手持笏板,有意識的緩了緩腳步。
然而,足足過了十息,也未曾聽見有人呼喚“王大人”。
王世平心頭生起不妙預感,連忙幾步走到末尾。
一望,卻見盛纮與幾名紅袍官員并列徐行,已是走了足足百余步,根本沒有“二次勸阻”的意思。
王府,正堂。
王老太太、王世平、呂氏齊聚一堂。
“母親,盛郎舅并未喊住孩兒。”王世平持手一禮,焦灼的匯報道。
有點不對勁!
“并未勸阻?”呂氏一驚,連忙道:“官人,速即支持廢后吧。”
婆母的“遙控”操作,著實在是讓人心慌。
上首,王老太太斂去眼中的一絲意外,一副從容的樣子,徐徐道:“莫急。”
“你父親可是先帝欽贈的太師,有資格入太廟享受君王供奉的人物。”
“百余年國祚,也僅僅九人配享太廟庭而已。江子川,難不成還能無視王氏一門不成?”
說起王老太師,王老太太一下子就憑添不少底氣。
就連話音,也是越來越強,一度中氣十足。
畢竟,那可是配享太廟!
百余年國祚,配享太廟的臣子僅僅九人而已。
單論數量,甚至比得到免死金牌的勛貴門第還要更少。
仗著老太師的功績、政績、貢獻、威勢,江子川豈敢無視?
王世平點頭。
五月十六,未曾勸阻。
“母親,就讓官人公然支持廢后吧!”呂氏心中慌張,頗為焦急的說道。
這可是政治站位,稍有不慎,就是抄家滅門之禍!
“莫急。”王老太太安撫道。
“母親,這如何讓人不急啊?”
呂氏連忙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不站位,不與江閣老相爭,官人也是堂堂三品大員啊!”
“公公入閣,官人三品,連著兩代都是紫袍,這已然是一等一的門戶。”
“哼!”
王老太太“哼”了一聲,反詰道:“那你小姑子呢?”
“讓康大人入一繁華之地為官,也絲毫不差,為何就非得入京呢?”呂氏說道。
王老太太面色一沉,她著實是沒想到兒媳婦竟然這么有“主見”。
連著被頂了幾句話,自認威嚴受到了兒媳的挑釁,王老太太不免訓斥道:“都說了莫要胡亂議政,你是一點也聽不進去。”
呂氏一驚,意識到不對勁,連忙下拜:“母親恕罪。”
“去。”王老太太一揮手,說道:“入祠堂罰跪一個時辰。”
呂氏俯首,不敢作聲。
五月二十一,未曾勸阻。
“母親,不若就公然支持廢后吧。”王世平試探性的說道。
十五日過去,都沒有得到任何被拉攏的跡象,他也有點心慌。
王老太太沉著臉,眺望內廷。
約莫幾息,沉吟道:“六月初吧,且再堅持幾天。”
“散了朝,你記得探一探盛纮的口風。”
“是。”
王世平無奈點頭。
御書房。
君臣相對。
“近幾日,上奏反對廢后的聲音,已是越來越小。”
“就連反對廢后的奏疏,也是越來越少。”
趙策英手持幾道奏疏,說道“朕估摸著六月左右,就能試著廢后,讓皇后入寺燒香、念佛。”
廢后,一般是三種處置方式。
一,賜死、自盡。
一如漢宣帝廢霍皇后,逼得皇后自盡;唐高宗廢王皇后,王皇后被武則天杖殺。
二,幽禁、流放。
一如漢武帝廢陳皇后,便是幽禁于長門宮。
三,降格,出家。
一如漢光武帝廢郭圣通,皇后降格為“中山王太后”,仍有優待。
其中,降格、出家算是結局最好的一類。
別的不說,起碼富貴無憂,小命不愁。
要是子嗣成器,一朝奪得神器,甚至還有恢復皇后之位,直通太后之位的機會。
“皇后毫無根基,那些人察覺到官家的強硬,自會服軟,主動跳回支持廢后的行列。”江昭徐徐道。
畢竟,不是誰都是跟齊衡一樣的二愣子。
見勢不妙,逃得比誰都快。
“逃也沒用,該貶還得貶。”趙策英擺手道。
那些人,他可都記著呢!
上次,歐陽修、呂公著事件,有不少人跳了出來,他給了機會。
這一次,竟還敢跳出來,簡直找死。
不念君恩,起碼得流放!
“王世平,江卿以為如何處置?”趙策英望下去,問道。
王世平念的一連串頭銜,可著實是給了他極深的印象。
不過,要是江、王門仍有舊情,念在江卿的面子上,他可以放過王世平。
江昭低頭,沉吟了幾息,徐徐道:
“太廟,太擠了!”
這一日,江府。
錦燈高掛,鼓樂齊鳴。
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或是朱紫權貴、或是高門貴婦、或是權貴子弟,或是名門閨秀,相繼登門。
假山。
淺淺溪流,曲水縈回,錦毯鋪地,幾案星羅。
不時有侍女奉上羽觴,或承清酒,或承涼菜,或承糕點、瓜果,自上而下,沿溪浮動。
凡高門貴婦、名門貴女,一人一席,環水而坐,綿延近十丈之長。
箜篌輕響,聲樂不止。
主位,盛華蘭著牡丹織金羅裳,絲金步搖作髻,系羊脂玉帶,一眼望去,矜貴溫婉,淑慎天成。
一杯清酒抬起,腕間玉鐲輕響,盛華蘭向下望去。
霎時,凡入席女子,齊齊注目。
“承蒙撥冗入席,寒舍蓬蓽生輝。”盛華蘭淺淺一笑,輕聲道:“官人入閣,實是仰賴圣上垂青,兼有列位的郎君鼎力相助,亦有列位姐妹內宅操持之功。”
“一杯薄酒,先謝天恩,二謝列位操持之勞。日后,常來常往,同沐圣澤,和睦共濟。”
百十位高門貴婦、名門閨秀,一齊提杯:
“敬盛夫人!”
盛華蘭溫婉點頭,淺抿一口。
淺酌擱杯,盛華蘭溫聲道:
“今日無甚拘束,不必拘謹,盡興方好。”
言罷,戲曲、說書、雜技,相繼登場。
不一會兒,興致高昂起來。
高門貴婦、名門閨秀,或是投壺,或是錘丸,或是釣魚,或是賦詩作詞 涼榭。
泠泠七弦,綿長繞梁。
不時有權貴以箸擊盞,吟誦詩詞,亦或是執筆作詞,引得一片喝彩。
章衡、章惇、王韶、曾布、薛向、沈括、宋懷、顧廷燁、韓嘉彥、張方平、蔣之奇、吳中復等人,并作一字,一齊觀水。
江昭捧著冰鎮蜜水,沉心品味。
“九年了啊!”
章衡扶著木梁,慨嘆道:“終是,再度入京為官。”
一樣是三鼎甲,相比起偶爾入京、偶爾入邊,兩頭輾轉的江昭,章衡自從外放以來,就從未入京一次。
九年過去,愣是從三十而立熬成了四十有四的老頭子,任誰也得為之觸動。
“為官三品,就此可謂砥柱之臣。”張方平望過去,負手一笑:“以子平之才,定是平步青云啊!”
四十四歲,禮部左侍郎。
單從年紀上,可能達不到最頂尖一小撮的水準。
可要是從入仕時間來看,可就相當不凡。
入仕十二年,就是正三品實權大員。
論起履歷,也就寥寥幾人可與之媲美。
以章衡的履歷、政績,日后但凡不站錯隊,最低都是三年一擢。
甚至,都有越級擢拔的可能。
這是妥妥的宰輔之姿!
畢竟,一旦上了三品以上,六十來歲才會考慮致仕。
章衡,起碼還能干二十年!
“張大人言之有理啊!”宋懷撫須,慨嘆一聲。
就這一排的人,章衡、章惇、張方平、曾布,都是妥妥的“入閣”之姿。
顧廷燁、王韶,則是頂級勛貴之姿。
薛向、沈括、吳中復、蔣之奇,也都是“尚書”之姿。
江公手下,真可謂人才濟濟!
“宋大人,也不差啊!”張方平撫掌道。
此次,宋懷入京,任正三品戶部右侍郎。
五十余歲的正三品,不說“入閣”之姿,起碼也是六部尚書有望。
宋懷點頭,謙和一笑:“江公手下人才濟濟,我算不得什么。”
說是這么說,但宋懷卻是暗自舒了口氣。
攀上了江公,就此也算是找到了“山頭”。
上頭有人撐著,睡覺都要安心不少。
江昭抿著蜜水,一一望向幾人。
張方平,遷禮部尚書,正二品。
章衡,遷禮部左侍郎,正三品。
宋懷,遷戶部右侍郎,正三品。
韓嘉彥,遷熙河路轉運使,正四品。
薛向,遷國子監祭酒,從四品 沈括,都通政司副使,從四品。
章惇,遷吏部郎中,正五品。
曾布,遷禮部郎中,正五品。
蔣之奇,遷侍御史知雜事,從六品。
顧廷燁,寧遠侯、同簽署樞密院事、侍衛馬軍司都虞候,正三品。
王韶,鎮南伯,暫無品階。
一眼望去,的確是人才濟濟。
“大人。”
一聲輕呼,張載、程頤二人,相繼走近。
“下官題字一幅,萬望大人莫要嫌棄。”張載手持一禮,一幅卷起來的書法,傳了過去。
江昭平和點頭。
書畫入手,象征性的打開一觀。
張載并非書法名人,書法自然也不具有名家風范,觀賞性肯定不會太好。
不過,文人相互贈送書法、書法、畫作、詩詞都是常態,作為賀禮,并無不可。
不曾想.
“嗯?”
僅是望了一眼,江昭就一詫。
面色,越來越凝重。
這不對勁吧?
“怎么了?”
章衡、章惇、張方平等人相視一眼,齊齊走近。
張載于書法一道并不出名,這也是為何幾人并未湊近一觀的緣故。
畢竟,并非名家,書法肯定就中規中矩的水平,沒必要特地觀賞。
然而,從江閣老的神情一觀,似乎并不簡單?
“嗯?!”
最先見到書法內容的是章衡。
按理來說,堂堂三品大員,修身養性一道肯定是一等一的好,不至于大驚小怪。
結果,章衡竟也沒控制住心中的驚詫。
僅是幾息,不少人望見這一幕,連忙湊了過去。
“咳!”
章衡咳嗽一聲,朗聲念道: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圣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嘶!”
江昭手持卷軸,有意丟開,可手卻怎么也不聽使喚。
嘴角,更是險些控制不住!
不少人擠上去,望了兩眼,頓時道:
“以閣老之功,此聯實在是貼切!”
“百年國祚,開疆拓土蓋閣老一人爾!”
“廓然大公、仁者之心,是為立心;執政一方,是為立命;一甲之首,是為繼往圣之絕學;開疆拓土,是為開萬世太平!”
“閣老之功績,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實是妥帖之至!”
稱頌之聲,不絕于耳。
江昭心頭大震,連忙壓了壓手。
僅是一剎,上上下下,為之一寂。
江昭伸手拂面,長長嘆息:“以江某微薄之功績,如何可受之?”
這幅書法,他是真的不能受之。
起碼,生前不能受之。
當然,這幅書法是“張載賀江子川入閣一事”的典故,那必須得傳出去!
“以大人之功績,自可受之。”張載連忙勸道。
這幾句話,就是為了入閣慶功宴而作。
這要是不受,豈不是白干了?
“以大人之功績,自可受之。”
“以大人之功績,自可受之。”
不斷有人附和道。
“不可,不可!”江昭連忙壓手。
凡事過猶不及。
這玩意,還是死了再燒給他吧!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一書法,實為千古人臣之莫大追求。”
江昭一嘆,仰視蒼天,眼眶微紅:“以圣人之功績,尚難達成。江某,更是如一粒蜉蝣而撼大樹,豈能居之,豈敢居之。”
“唯,仰視爾!”
“大人就受了吧。”張載有些傻眼,這還送不出去?
江昭擺手,徐徐道:“既是莫大追求,便可養文人之志。”
“不若送入宮中,掛在國子監,供歷代學子瞻仰,以成其大志!”
霎時,不少人連連附和:
“大人高義!”
“大人高義!”
“大人高義!”
江昭嘴角含笑,滿意點頭。
這幅書法,究竟受了嗎?好像沒有。
但真沒受嗎?好像也不是。
這就是他要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