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消息只能靠人傳,車馬又慢,外地想得到可靠消息,渠道是非常少的。
尤其是涉及各種事件的順序——在幾天內,雒陽連續發生了那么多大事,當事人或雒陽的官員倒是勉強清楚,但外地人根本分不清先后順序。
天子駕崩了,皇后死了,大將軍何進和車騎將軍何苗也死了,嫡儲史侯也死了,袁隗全家都死了,并州刺史丁原也死了…
袁紹舉兵殺死了張讓、趙忠等中常侍,鏟除了絕大多數閹宦,攜親族尸體逃離雒陽。
卻被董卓部下呂布、郭汜等部追擊,又有劉備爪牙關羽、徐榮等部輪番追殺,只能放棄親族遺骸逃命脫身。
雒陽百官死了一大堆,據說是劉備和董卓持劍入殿,一個個拖出朝堂害死的,死的大多都是過往名聲極好的名士,比如何颙、鄭泰、周毖、伍瓊等等…
年僅8歲(虛歲)的劉協登基為帝,28歲(虛歲)的劉備成了輔政大臣,董卓以外戚身份擔任司空,董太后臨朝監政。
劉備把持朝政,傳檄天下,稱袁紹是國賊,號令天下共討袁紹。
董卓清除京中官員,排除異己,安插族人為官。
這些事全部都是事實,而且發生在短短數日之內。
一般人是無法看到事件過程的,也不知道先后順序。
如果僅看這些事實,人們可能都會腦補出一個結論…
再加上這些年來大漢的慣例——扶立幼主、權臣當政、外戚弄權、名士被害…
謊言其實是不需要說謊話的。
全是真話,全是事實,但結論往往與真相完全相反。
劉協登基的消息當然有朝廷驛馬傳訊,劉備發出的討逆檄文也有公使向四方通傳。
可朝廷公使也沒法把完整的消息傳遍大漢,沒有電視新聞,沒有網絡媒體,只能靠驛使的嘴和簡牘傳訊。
再說驛使本就是風險極高的活兒,尤其是最近這些年,出外的公使和驛使,‘失蹤’幾率極高。
而此時的陳留郊外,便有人正在挖坑——掩埋朝廷公使的尸體。
還有人燒了烙鐵,在朝廷驛馬的烙印上,遮蓋了一層‘邊’字烙紋。
張邈向曹操等人講故事的時候,陳留名士邊讓就在陳留郊外看著手下人燒烙鐵,他身前燒著一堆簡牘。
邊讓是與陶丘洪和孔融齊名的名士,三人皆被稱為‘后進冠蓋’。
何進去年辟了邊讓為令史,還以高才提拔,一年內數次升遷,年初朝廷任用邊讓為九江太守平定蠻人暴亂,但邊讓沒去赴任。
準確的說,是邊讓接了九江太守的任命,但沒去九江,回了陳留家中就不走了。
這不是因為道路不通,年初可沒有發大水,朝廷也還沒生亂。
只是九江那地方亂得很,又有蠻人又有山賊,幾十年來都沒消停過。
盧植十多年前被任命為九江太守,帶兵平定九江,隨后就立刻辭官回雒陽編撰石經了,然后九江立刻復亂…盧植都搞不定的地方,邊讓當然不想去。
邊讓燒的那些簡牘,都是朝廷傳告的檄文。
簡牘都能點起火堆了,當然不只是來自一個兩個公使…
一個劍客前來回報:“邊君,周圍已全數清理過了,所有向東而去的驛馬皆已攔截殺埋,合十九騎。”
邊讓點頭道:“去向本初回話,能幫他做的,我都已做了,起兵之事我無力參與…讓他自己保重吧。”
劍客躬身行禮,取了匹馬向滎陽方向飛奔而去。
滎陽是從雒陽出關東的必經之路,陳留是通往東部兗、青、徐各州郡的馳道中樞,滎陽那邊若有沒截住的驛馬,陳留這邊便能截住。
邊讓往陳留走去,行到城門附近,見了打著‘曹’字旗的兵馬,猶豫了片刻,打算轉身不入城,卻被人叫住了。
“文禮,孟卓兄正在尋你呢…”
文禮是邊讓的字,孟卓是張邈的字。
叫住邊讓的人是衛茲,字子許,張邈的好友。
邊讓、張邈、衛茲都是陳留名士,又都是同期為官,相互關系都挺不錯。
張邈去年被何進舉高第任用為騎都尉,而衛茲則被車騎將軍何苗辟用為河南尹東部尉。
前段時間何進與何苗相爭,張邈與衛茲便兩頭不幫,一起回了陳留。
見衛茲與曹家兵馬一起,邊讓皺了皺眉,招手把衛茲單獨叫到一旁:“子許,孟卓為何要引曹孟德來此?此閹宦之后,怎能與我等同心?”
衛茲嘆了口氣:“曹孟德是我叫來的…其人有勇有謀,部下有不少強軍,其又是本初舊友…孟卓與我皆乏兵陣之能,既要興兵,正好以孟德為將…”
“張超所部臧洪兼資文武,足以為將,何須閹宦子弟領軍…且你等舉兵便罷,我不參與此事。”
邊讓搖了搖頭,轉身欲走。
“為何?文禮兄,大將軍與車騎將軍皆亡,朝政受劉備董卓那等邊鄙把持,若是不舉兵討平,任由武人亂政,你我將來如何得善?!”
衛茲急急問道。
“新君已經登基為帝,那劉備掌著遺詔大義,你等興兵本是大逆之舉…就算袁本初能聚起諸多舊友奔走,但終究沒個名分,有幾人愿與朝廷以命相搏?”
邊讓皺著眉說道:“雖然暫時封住了關東消息,但河北呢?荊益呢?劉備已傳檄天下,這消息封不了多久的,除非能在兩三個月內攻陷雒陽把持幼帝…但短短時日,足以成事嗎?”
“…邊兄不欲行險,茲也不強求,但請邊兄暫居陳留,過幾日再回浚儀如何?”
衛茲攬住了邊讓的胳膊,帶其往城內走去:“也免得孟卓兄對邊兄心生誤會…”
邊讓拗不過,搖著頭嘆氣的被衛茲拽著走:“衛子許,你知道我不擅軍略…你衛氏族內富庶,你又不缺才名,早晚能再辟三府,何必非要生亂呢…”
衛茲也嘆著氣:“邊兄,正是因為整個陳留皆知我家有財貨,若我不應袁本初與張孟卓之邀,我家中還能富庶幾日呢?邊兄你也與我一樣啊,不舉兵沒關系,但邊兄若是離去…”
邊讓不說話了,跟著衛茲進了陳留館舍。
初平元年十月。
(注:這已經不是歷史上的初平了,而是劉協登基后改元,此時是188年10月)
前虎賁中郎將、現全國通緝犯袁紹,聯合關東各路‘義士’,舉‘義軍’反抗朝廷。
‘關東義軍’宣稱劉備與董卓謀害皇嫡長劉辯,矯詔立劉協為帝,把控朝政,殘殺名士,禍亂禁中,無惡不作…
袁紹也讓人寫了檄文,而且給劉備和董卓列出來的罪狀,倒是比劉備給袁紹列的罪名還多一些。
天下名士、八廚之首的騎都尉張邈出面聯絡,在陳留聚攏聯軍,開往滎陽。
到了滎陽,各路聯軍聚義結盟。
參與聯軍的有西園軍中軍校尉袁紹、典軍校尉曹操、右校尉淳于瓊、前車騎將軍司馬吳匡;
騎都尉張邈、廣陵太守張超、河南尹東部尉衛茲;
東郡太守喬瑁、山陽太守袁遺、濟北相鮑信,以及剛從雒陽逃奔出外的孔融和陳留上計孔伷。
一共十二路,大多都是張邈的好友。
孔融目前沒有官職,但他在陳留有個遠房親戚,孔伷。
孔伷將陳留郡兵交給了孔融,兩人算是一同領軍,以孔融為主。
孔伷是陳留太守馮岱的上計吏,馮岱本人并沒有參與‘義軍’,但孔伷要帶走郡兵,馮岱也沒反對——和邊讓差不多,不參與也不反對,免得被人噶了。
袁遺是袁紹的從兄,袁氏子弟。
鮑信本是何進辟用的騎都尉,也是袁紹介紹進大將軍府的,被何進舉為濟北相在外募兵——當時就是青徐黃巾大舉入泰山的時候,鮑信是泰山郡人,募了不少泰山兵。
只是募兵之后還沒等回雒陽,便收到了袁紹的消息,說何進死了,京中劉備董卓亂政,鮑信就帶兵進了成皋接應袁紹。
若不是有鮑信接應,袁紹還真未必能從呂布和關羽手里逃出去。
之前呂布關羽徐榮郭汜等部駐于虎牢關,袁紹與鮑信在滎陽駐守,幸好呂布和關羽等人是快速追擊而來,沒帶攻城輜重,要不然滎陽也未必守得住。
這‘關東聯軍’其實大多都是兗州兵馬,淳于瓊也是兗州潁川人士。
袁紹和淳于瓊自己的本部人馬已經不多,加起來還不到五千。
但聯軍合兵進駐滎陽,一共聚攏了三萬多人馬,卻是稱得上聲勢浩大。
好歹是正規軍,只不過大部分都是剛募不久的新兵蛋子。
會盟時,聯軍各路人馬設了誓壇,袁紹自認兵寡,沒有直接上壇領誓。
但眾人還是齊推袁紹為盟主,因為是袁紹倡議的此事。
其實目前最適合的盟主是張邈,因為大多數人都是張邈出面聯絡的。
但這活兒如果失敗了,當然是誰當盟主誰是首惡,其它人完全可以是“受了蒙蔽”…
這年頭的路數是反直覺的,當名義上的老大可不是什么好事,涼州叛軍也總是會弄個名士來當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