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常山趙家郎?”
賊首張堯看著趙云,眼神中竟然有些回憶般的情緒。
張堯身側數十個披了甲的賊人左右看看,慢慢圍到了趙云身旁。
“你…為何會在青州?”
趙云見到了老熟人,有些驚訝。
但轉念一想,這張堯投奔黃巾實是再正常不過了…當然,未必是真黃巾,畢竟現在只要是做賊的全都自稱黃巾。
“這話該我問你才是…”
張堯迎上前來,朝其他賊人揮了揮手:“都散了吧,這是我家鄉故友。”
“張兄竟成了太平道渠帥?”
趙云看著張堯揮手間喚退部下,又見其身在主位,左右全是披甲的精壯之人,自然能看出來這便是賊人之首。
畢竟趙云一直跟在劉備身后,劉備身邊也總是有不少披甲的衛士。
“…不是渠帥…某張余,只是當初舉義的弟兄中唯一余生之人罷了。”
張堯搖了搖頭,走到趙云面前,上下打量了許久,最后敲了敲趙云手里的楠竹,看了河對岸的關羽軍營一眼,輕輕笑了笑:“趙家郎怎會在此做了渡工?是要去對面軍營嗎?”
趙云能理解,這其實是為了告訴自己,他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張堯了,而是張余。
而且,張余已經看出了趙云的來意。
“某青州刺史部督軍從事趙子龍…確實要去對面軍營。”
趙云自知已被看破,也不再遮掩:“張兄可要殺我?”
“青州刺史部…劉玄德麾下?”
張余卻沒表現出敵意,也沒有叫衛隊過來,而是正色問道:“督軍從事…這是要去向對面的人傳令?”
“是啊,若是不殺我,我可就走了。”
趙云轉頭看了看身旁的濟水河道,又看了看三步之內的張余,眼神從張余的手慢慢升到頭臉,與其對視。
“趙家郎,你曾兩次饒我性命,我若殺你便是失了人性…但我也不能讓你過河,否則便是在害我弟兄…”
張余見了趙云眼神,有些無奈的笑了:“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那…你不如投奔吾主?若你我成了同袍,你便不用為難了。”
趙云也笑了,他知道張余是真不想殺自己,但眼下這情況誰都沒得選,索性說句玩笑話。
說完,趙云便開始尋摸著找個機會跳河跑路。
“投奔劉使君?嘿…若是能投劉使君,我倒還真想投呢。”
張余卻并沒有把趙云的話當作玩笑,而是收起了臉上的笑:“可是,這些年為了取糧活命,我殺過青州士人,殺過平原豪族,殺過高唐官吏…劉使君仁厚之名我知道,可我這樣的首惡,劉使君敢留我活命?”
趙云一聽,這好像可以說道說道啊,趕緊搖頭:“主君與旁人不一樣…黑山褚飛燕都做了大漢之將,主君為何留不得你性命?只要能讓青州安定,主君巴不得一個人都不殺。”
“趙家郎,劉使君便是再仁厚,他也不敢放過我…否則朝廷和青州士族都不會放過他,我若活著,劉使君便治不了青州。”
張余面無表情的說著:“我信你趙家郎,也愿意信劉使君。但我不信朝廷,也不信這世道…再說,眼下青黃不接,劉使君再怎么仁義,也沒法變出數十萬人可食之糧,更沒法變出安民之地。”
“你麾下竟有數十萬眾?”
趙云驚了,張余竟然有這實力?
張余搖頭:“不是我麾下,而是與我一樣的求活之人…趙家郎,你可知道青徐二州舉事之軍為何皆自稱黃巾?”
“為了以祝由之術聚人?”
趙云也是明白太平道祝由術的。
“不是…最開始,是有東萊豪族假以太平道之名驅鄉民為奴,并縱兵作亂逼得青州官吏逃亡。”
張余正色說道:“其后,青徐豪族大多有樣學樣…我等避禍鄉間的野人為了求活,不得不也以黃巾之名相抗。所有人都結黃巾抱團,便不會受豪族欺詐。”
“…然后呢?”
趙云倒也沒覺得奇怪,因為劉備本就有此猜測。
“然后…人人抱團避禍,青州便荒了田地,我等無糧之人便只能流竄就食。但各處皆糧食不豐,流竄去了別處,別處之人自然也難裹腹。”
“活不下去的人便越來越多,或許已不止數十萬人。青州各郡也越發荒敗,田地十不存一,無糧可取。眼下又有黃河泛濫…”
張余說著低下了頭:“趙家郎,你也知道,人若不得食,便只有一條路可走。”
“即便我等投了劉使君,即便劉使君愿意接納,最終仍然只有這一條路…因為根本沒那么多糧,也沒有那么多地,想要活黔首,只能去與豪閥士族爭食…”
“劉使君再仁義,他也是朝廷的官啊,他又豈能與豪閥爭糧奪利?”
“與士族爭利的官我倒也見過…上一個與士族爭利者,是濟南的曹府君,可他轉眼便落罪去職了…”
張余又一次露出了當年那種慘笑:“不是我不信劉使君,而是這天下如此,劉使君也無法庇護我等。”
“青州無糧無地…你避到黃河以南,是為了再劫兗豫?”
趙云明白了張余要做什么。
青州并不是沒有田地,而是皆已荒廢,沒有種植糧食,青州黔首便只能去兗州或冀州劫掠求生。
劉備從冀州一路過來,帶了十幾萬人,今年平原又沒有大量墾田開荒,糧食本就不足用。
張余退避到黃河以南,是因為張余知道平原也會缺糧,留在平原和劉備對抗沒有任何好處。
“是,我本想速進兗豫與泰山賊匯合,待秋收時取兗豫之糧避入泰山。我只是為了攜民求存,不是為了與誰爭鋒。只是沒想到會有人據守濟水。”
張余點頭看著趙云,苦澀的一笑:“我等只為活命而已。”
“既然如此,你送我去濟水以南,我讓關司馬讓開道路,棄守歷城,放你去兗州求活。”
趙云看著張余一陣,指了指濟水對面的軍營:“主君讓我去傳的軍令,就是讓關司馬不再駐守此地。”
“…你在誆我?”
張余有些懷疑的盯著趙云。
“你若不信,便遣使去對岸,讓關司馬的人過來,我當著你的面給他們傳令。”
趙云一把掰開手中的竹筒,取出其中簡牘遞給張余:“或是你挾我一同過去也行。”
這簡牘其實高唐的賊兵已經看過了,也不用再掩飾。
“南北皆貧,行賈無利,吾弟且避居東平陵…”
張余也是識字的,看到了簡牘上刻的字樣:“劉使君的軍令怎么跟商賈家書一樣?”
“若不這樣,高唐那邊又怎會放我離開?”
趙云平靜的看著張余:“你去傳還是我去傳?”
“劉使君這么做,那便是縱賊為寇了…不怕丟官論罪嗎?兗豫兩州的士族豪強在朝堂是何等勢力,連我這等山野鄙夫都是知道的。”
張余將簡牘還到趙云手中:“趙家郎自去吧…反正河對面的也無法攻過來,若他真退了兵,我數萬人過河后他也攔不住。”
確實如此,張余其實是不太擔心的。
濟水以南沒有關隘險地,若是張余的大部隊過了河,關羽再厲害也無法阻止幾萬人入兗州。
“張兄,其實主君未必不能給你們一條活路…”
趙云臨走前囑咐了一句,然后跳入了濟水。
他對劉備有一種奇異的信心。
無糧可食?
那是主君所慮之事,云只需將此告知主君,主君定有辦法。
當晚,關羽退兵至歷城。
隔日,關張二人棄了歷城帶兵東去,向東平陵進軍。
趙云再次返回了濟水岸邊。
此時張余的大部隊已經開始渡河了。
張余仍然在原地等著。
“趙家郎果然是信人。”
見趙云返回,張余朝趙云點頭:“張某怕死,不敢與趙家郎同去見劉使君。”
“但若劉使君真能讓我等乞命之人得活,張某即便拋卻性命,也愿引萬民相投。只是…若想使人活命,除非劉使君能與天下豪族為敵…”
幾天后,平原縣。
“數十萬人?以青州如此形勢…若要取糧得田,那便只能從豪族嘴里奪食了…”
劉備見到趙云后,說的話倒是和張余差不多:“子龍辛苦了,那張余已入兗州了?”
趙云點頭:“他已棄了高唐,南下進了濟北,還留了些船只說是贈給主公。但高唐已被其所劫,高唐縣人大多也隨他而去,眼下高唐也已荒敗。”
“子龍,張余現在裹挾了多少人?”
賈詡突然問道。
“或有十余萬眾,老弱婦孺皆在其中。”
趙云這一路還是看得明白的:“張余并非大惡之人,云未曾見其部有嗜殺之事,想來確實只為帶民求活。”
“他帶人覓食求活,卻只能使得所過之處皆成荒敗之地…他未曾殘忍殺戮,但途經之民卻不得不受其裹挾。饑民為了維生,便只四處奪糧,奪人口糧必有死傷…”
劉備有些無力的搖著頭:“張余非大惡之人,但其部為了求存卻必然害死無數人,所以他自知必死…”
趙云點頭。
賈詡嘆氣,看向劉備:“主君可是想收編其部?”
劉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想是想,但沒法收編啊,我等自身都缺糧…除非劫了青州各家豪族。但我身為青州刺史,總不能縱兵掠青州吧?再說也沒那么多兵力可用。”
“而且,也沒法給那么多人提供土地,憲和安置十余萬人已是頗為艱難了。青州之地大多有主,若是強取其地,必受圍攻。”
“其實倒也是有辦法的。”
賈詡看了看劉備,又看了看趙云,輕聲道:“徐州情狀應該與青州相差無幾…”
“徐州…文和是說,可與陶恭祖聯手…”
劉備眼前一亮:“互相劫富濟貧?”
“是啊,主君不能與青州黃巾聯手,但卻可以與陶恭祖聯手。”
“主君可助青州黃巾入徐州,奪徐州豪族田糧,幫陶恭祖解困,黃巾有的是兵力可用…”
“陶恭祖可助徐州黃巾入青州,他現在境遇當與主君相同…”
賈詡輕輕點頭:“待青徐兩地黃巾互取豪族之地,奪了豪族之糧,主君與陶恭祖再引軍‘平亂’,也可以保護一些豪族之人活命,使主君不受攻訐。”
“待‘平亂’之后,田地和糧食也就都有了。而且…若有人敢借機生亂,主君便視其為黃巾幕后指使,剿了便是。”
“不過,此事需守密,只能主君親自去與陶恭祖分說,如今青徐亂軍遍地,怕是有些危險。”
劉備剛到平原就被士族上眼藥,賈詡之前出了個讓士族們吃啞巴虧的計策,將來多半是會被青州士人針對的——反正都要被針對,賈詡當然不會對青州的豪族太客氣。
這其實又是一個讓人吃啞巴虧的計策。
“何不直接驅青州黃巾攻青州豪族?”
趙云有點懵。
“青州黃巾大部分就是青州豪族驅使的…”
劉備解釋道:“能攻取的青州豪族,張余已經攻打過了,要不然他哪能聚起十萬眾呢?”
賈詡點頭:“正是如此,同州關系必定盤根錯節,會相互顧忌,所以只能讓兩州互取,這樣才能毫無顧忌的‘劫富濟貧’。”
“云明白了,但…豪族也有良善之家,需得先把良善人家分出來才是。”
趙云還是很公道的:“如今黃河泛濫,不如先令青州富戶賑災修堤?”
“好,有文和先生督管修堤之事,誰真良善,一眼可辯。”
劉備拍板定案:“子龍,再和張余聯絡一次,讓他和我見個面。就在瑯琊開陽,他既然要入泰山,那瑯琊對他而言定然算是安全的地方,也好一同見陶恭祖。”
六月中旬。
徐州東海,郯城。
很多人都以為徐州治所在下邳,其實不是的,東海郯城才是徐州治所。
青州治所也不是濟南,而是齊國臨淄。
劉備當初沒有直奔治所臨淄,是因為渡口不通,而且目前平原縣更安定,也更適合安置跟隨他的那十多萬人。
陶謙就不一樣了,他性子比較剛,直接就進了郯城。
結果當然有點麻煩——陶謙剛進城就遇到一大堆黃巾賊來襲,差不多也有十萬的規模。
陶謙被圍困在了郯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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