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如今城外黃巾人多勢眾,若出城擊敵,恐陷入萬軍之中…使君三思啊!”
城樓上,徐州刺史部治中從事王朗正在苦勸陶謙。
“若再不出擊,黃巾越聚越多,豈不是被困死在城里?必須趁賊人黃昏造飯時沖出去,也好趁夜避開追擊!”
陶謙已經披掛好了甲胄,雖然已經是五十好幾的人了,但看起來還是頗有些威風。
不過,他頭上扎了塊黃巾…
隨后,陶謙戴上頭盔,遮住了頭頂的黃巾,打算提起城頭靠著的大戟,但剛拿起來掂了掂又放下了——那玩意對他而言太重了,掄不起來的。
畢竟歲月不饒人啊,要是二十年前…唉。
眼下已是黃昏,夕陽已有一半隱入了遠處的山巒。
其實陶謙的想法是對的,借著黃昏能視物的時候沖出去奇襲,此時是人最饑餓的時候。
對于黃巾而言,晚飯時間確實是一天中最容易疏忽大意的時間,此時出擊很有機會使敵人混亂。
就算沒能擊破敵人,也有可能突破包圍,如果也沒能突破包圍,那至少可以趁天黑摘下頭盔假扮黃巾跑路…
這其實比半夜奇襲更容易成功,因為黃巾人數太多,有的是人手,半夜也是一直有大部隊盯防的,夜里敵人反而會更警惕。
“使君還是固守城池為好,不如廣招城內悍勇之士,使其突圍求援?”
王朗顯然對陶謙的武力水平沒什么信心…
“誰能突圍?”
陶謙看了看左右。
左邊是滿臉漠然的趙昱,這是個有“泣血祈母”大孝之名的名士,是陶謙新任命的別駕從事。
任命的方式比較黑社會,趙昱本來是不愿給陶謙打工的,一直稱病不應召,但陶謙幾天前以‘不服節制當誅滿門’的罪名逼著趙昱就任了,目前光看臉色就知道趙昱對陶老大有些不爽。
右邊是滿臉驚惶的王朗,這是郯城本地名士,趙昱的好友——幸好有王朗勸服,要不然趙昱指不定就被陶謙給噶掉了。
更右邊站著曹豹,這是彭城人士,是陶謙的督軍從事。
按說最適合領軍出擊的是曹豹,好歹算是領兵的,可曹豹不幸負傷了,屬于非戰斗減員——前幾天去彭城抓人的時候傷了胳膊,目前指揮守城還可以,領軍搏殺暫時做不到。
城頭上那大戟就是曹豹的兵器。
一個被強迫的別駕,一個嘴炮流治中,一個傷員督軍。
就這幾個,沒了。
眼下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陶謙除了自己上陣,還能咋辦?
難道靠監獄里的張昭沖出去?
沒錯,被曹豹抓進監獄的是彭城名士張昭,這也是王朗的好友,王朗介紹的。
本來陶謙打算舉張昭為茂才,還準備辟張昭為主簿,但張昭拒絕了——不僅拒絕出任主簿,連舉茂才的事都拒絕了。
陶謙覺得張昭明顯就是看不起自己,因此讓曹豹去把人抓來蹲班房,打算慢慢感化…
可誰想到,人事招聘工作還沒干完,黃巾大部隊就來了。
守城兵力其實是足夠的,陶謙手下足足有五千人,城內糧食也并不短缺,按說守幾個月應該沒啥問題。
但問題是,其中四千都是丹陽兵——其實就是雇傭兵。
正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紛亂之地出傭兵,丹陽那地方既是窮山惡水又是紛亂之地,土特產只有一種,就是丹陽兵。
其實丹陽兵的主要特點并不是戰斗力強,而是不怕死…或者說是兩邊的領軍之將都以為丹陽兵不怕死…
當年武帝時期,李陵手下的五千死士就是來自丹陽的精兵。
進擊匈奴時,李陵以五千丹陽兵對抗匈奴八萬精騎,在被包圍且沒有援軍的情況下竭力死戰。干掉匈奴一萬余人,一直打到矢盡糧絕,只剩四百人歸國,建制依然沒崩。
雖說主帥李陵被迫投降,且最終的下場不怎么好,但丹陽兵悍勇無畏的名頭卻是打出來了,幾百年來一直都很響亮。
名頭響亮之后,自然就會吸引很多老板來募兵。
但一代又一代的薅走青壯,沒人搞地方建設,被薅走的丹陽兵絕大多數又沒法活著退休回家消費,結果丹陽那地方變得越來越窮。
窮地方沒啥可賣的,就只能賣命,賣命就得不怕死——于是就只能不怕死了。
以前丹陽兵的性價比很高,價廉物美有口皆碑。
但時至今日,丹陽兵的性價比其實已經不高了,因為丹陽現在已經形成了傭兵產業。
眾所周知,一旦有了資本進入,把一種地方特色業務產業化之后,這玩意就會變得比較坑。
尤其是這產業還有幾百年的名氣和刻板印象。
陶謙是丹陽人,他倒是不至于被坑,他很清楚丹陽兵的優點和缺陷。
主要優點是確實不怕死,但想讓他們不怕死,就必須允許他們戰后劫掠掙外快。
而主要缺點就是,丹陽兵不擅于守城…其實不叫不擅于,應該叫不喜歡守城——因為守城是沒法掙外快的,除非老板愿意每天發補貼…
天天給錢就能天天守,發多久守多久。
老板有多少錢,丹陽兵就有多少悍勇。
沒法子,產業化之后的傭兵就是這樣,得持續付費,錢要是斷了,城也就破了。
破城之后丹陽兵也會死?
不會的,他們是傭兵,敵人只要不傻就會招攬他們…給誰打工不是打工啊?老板都破產了當然要跳槽…
要是敵人真傻到趕盡殺絕,那還指不定誰輸誰贏呢。
所以陶謙必須出城作戰,要不然很容易破產…
“使君,使君,城外有援軍來了!”
曹豹突然叫了起來,指著遠處好幾股飛奔而來的煙塵。
那煙塵是騎兵飛速突進造成的,夏日干燥的泥地使得揚塵升騰得極高。
援軍打出的旗幟很多,最大的兩面是“左中郎將劉”和“軍司馬張”。
旗幟有十幾面,這通常意味著十幾個曲,光看旗幟和煙塵,那至少得有幾千騎兵沖過來了。
“劉玄德?!”
陶謙大喜,趕緊招呼手下兵士:“開城門!隨我出城夾擊!”
其實劉備目前還在瑯琊開陽。
劉備出門后,先與東平陵附近的關羽張飛碰了個頭。
當時東平陵看起來像是被黃巾占據,城頭上甚至插著‘太平’大旗。
但實際上連張飛都發現了,那些守城的‘黃巾賊’多半是本地豪族的家兵。
畢竟劉備這伙人對真正的太平道很熟。
張飛也明白了為啥曹操一直沒能把夏侯淵救出來——濟南這些士族明顯是能在‘黃巾’和‘義軍’之間隨時切換的。
劉備見此情況,便不讓關羽張飛再攻青州,而是與關張二人一同帶隊去往開陽。
對付青州士族的活兒,那得讓陶謙來干。
帶著大部隊會走得比較慢,劉備便讓張飛先去給陶謙傳個信,打算在開陽與陶謙和張余一同見面,免得同一件事說兩次。
派張飛去,主要是因為陶謙在槐里見過張飛。
但張飛到了郯城外,發現郯城已經被包圍了,沒法進去。
若是一般的信使,進不去多半也就算了,肯定是先回去給劉備通報消息。
但張飛顯然不是一般人…
他覺著,給陶謙送信雖然只是個小活兒,但這也是軍令啊,領了軍令那就得完成,要不然多沒面子?
到目前為止,張益德出馬的任務還沒有完不成的呢…
當年一個人都能跑去燒人家城池,現在帶了五十騎,張飛自然敢沖十萬黃巾。
是的,沒錯,陶謙看到的“援軍”,其實只有五十騎。
畢竟是為了送信,人太多了影響速度,而且也沒必要。
但是,張飛沒瞎沖,他是玩了點花活的。
就五十個騎兵,卻打出了十幾面旗幟,不僅把所有的旗幟都弄出來嚇唬人,還在馬屁股上栓了樹枝。
跑起來之后,連枝帶葉的樹枝就在地上揚塵。
騎兵分作五隊,彼此間隔足有數十丈,搞得到處都是煙塵。
遠遠看著確實是塵土飛揚聲勢浩大,像有數千騎沖過來了一樣。
城外的黃巾見此情況確實很慌,這里的黃巾其實只是亂民,老弱婦孺都有,人數確實很多,但他們并不是正規軍,沒有弩陣之類的反制騎兵的手段。
話說回來,正規軍見到幾千騎兵沖鋒的陣仗也得慌。
外圍的黃巾開始下意識的退避,也有少數賊人試圖架設拒馬。
但一時間也找不到太多拒馬,隨著張飛的騎兵越來越近,很多老弱婦孺開始驚慌失措到處跑,這就使得黃巾亂作一團。
人多了并不見得是什么好事,因為人越多就越容易亂,而且人多的時候生了亂,就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平息。
而陶謙這邊,眼見劉備的部隊來援,士氣大振,打開城門便沖了出去,打算對圍城的敵軍來個內外夾擊。
黃巾外圍生了亂,吸引了注意力,也使得內圈圍城的青壯部隊有些顧忌。
此時陶謙的部隊從城內沖出,倒是起到了類似奇襲的效果。
可是,陶謙是真沒想到,張飛的騎兵還沒沖到敵軍面前,就…
拐彎了。
那肯定是得拐彎的,張飛可不打算一頭撞進人堆里,隔著好幾百步就來了個向右轉。
這一轉,飛揚的煙塵便形成了一堵墻,藏住了后面的一切。
此時又是黃昏,只能借著夕陽的光照看到煙塵后隱隱約約有戰馬飛馳。
城外的黃巾看起來更慌了——未知的恐懼其實比奔騰的騎兵更可怕,那煙塵后面到底是啥?是不是還有大規模部隊?
但慌歸慌,黃巾畢竟有龐大的數量,也沒過于混亂,只是開始逐漸往另一個方向退去,圍城的部隊也開始后退了。
很顯然,黃巾不愿被夾擊。
雖然人數眾多,但畢竟絕大部分都是沒受過訓練的亂民,若是被兩面夾擊徹底攪亂,就很容易產生大潰亂。
真要是被攪亂形成了潰退,幾萬人與幾千人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陶謙見黃巾后退,大喜,趕緊領軍向著騎兵的方向突擊。
陶謙的部隊雖說大多是雇傭兵,但至少算是正規軍隊,戰斗力和這些算不上軍的黃巾亂民比起來還是強出不少的。
再加上黃巾大部分在退,而陶謙下定決心在沖鋒,竟真就沖散了不少黃巾,而且一路沖出了包圍。
當然,損失也很大,大到陶謙都有點心疼。
黃巾沒有潰散,只是有點亂。
此時夕陽的最后一部分也落到了山下,將遠方的山巒描出了金邊,而城外的視線則猛然變得極暗。
劉備的大旗還隱約可見,陶謙一直向著那旗幟行動。
或許是因為煙塵的阻隔,也或許是出于對未知騎兵的警惕,黃巾大部隊沒有持續追擊陶謙。
直到遠離郯城,陶謙的部隊在后面吃土吃得上氣不接下氣,夜幕也徹底降臨時,他看到有火把亮起。
火把照出了劉備的大旗。
但那面旗幟下,卻只有一小撮人。
陶謙騎馬迎上前去:“可是劉使君來援?”
張飛從懷里摸出個簡牘:“左中郎將麾下司馬張益德,前來向陶使君傳信…”
“傳…傳信?”
陶謙回頭看了看自家部隊,雖然看不真切,但光看規模至少也已經減員一千…
這特么只是來傳信的?
陶謙氣不打一處來,他本還以為劉備派了大部隊呢…
但轉念又覺得,人家張飛來傳信也沒做錯什么,若不是張飛嚇住了黃巾,自己好像還未必能順利突圍?
這還算是有恩呢。
陶謙嘆了口氣:“劉使君在哪兒?”
無論如何,張飛完成了這個小任務,還直接把陶謙的部隊帶到了開陽。
劉備倒是沒想到陶謙這邊情況這么糟糕,但這正好,既然陶謙都無家可歸了,那和陶謙合伙的事兒就更好辦了。
反正陶謙的部隊還在,那就不影響計劃。
張余也已經隨趙云到了開陽,但他又換了個名字…他現在叫張饒。
這年頭很多大賊都這樣,算是正常現象,換一個地方作案就會換一個名字。
其實這意味著這個大賊對朝廷還有敬畏之心。
那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才是沒把朝廷放在眼里的。
“玄德是要讓我去青州做賊?”
陶謙聽了劉備的說法,有些詫異:“可郯城正被圍困…”
“郯城之圍尚有內情的。”
劉備指了指張饒:“方才張兄說,郯城那邊的黃巾是被彭城國的豪族引來的,陶公是得罪了什么人嗎?”
“彭城豪族引來的?怎么引的?”
陶謙更詫異了。
“我從彭城經過時,那邊到處都在傳,說新任徐州刺史陶恭祖在郯城存了大量糧食…泰山、彭城等地無食之人皆是為糧奔波,哪里有糧,他們就會去哪里…”
張饒解釋道。
“…張子布!難怪我剛抓了他就被賊人圍城,這是借刀殺人…彼其母婢!”
陶謙一下子就明白了,咬牙切齒的咒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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