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趙云(云),常山真定人。
我族中人人皆習練槍棒,在真定過得還算殷實。
真定其實不是安寧祥和之地,縣內有惡官,山間有惡賊,鄉間有豪強,山水之間還有許多亂禁的游俠…似乎到處都是惡人。
這也是我趙氏以武傳家的原因。
我族內常常受雇,有時會受雇于郡官,有時會受雇于富商。
鄉間之事無非是山水田林之爭,族里有幾百擅槍棒的青壯,官府便難以強逼,山賊也難以強掠,游俠也會客氣有禮,日子自然也就過得下去。
從小,我便常見族人與敵爭斗。
那時,我以為習武就是為了勇力,就是為了有打敗敵人的能力,這能讓日子過得好一些。
但教我槍劍的族父卻并不是這么說的。
十四歲那年,我初次隨族父上陣,擊退了一伙試圖劫掠宗亭的山賊。
我的槍法練得還算湊合,將一個賊首模樣的家伙打倒在地。
我本想將其殺之,但被族父阻止了。
族父不讓我殺賊,說是除了危及性命時殺寇自保之外,其他時候即便擊破賊寇也盡量不要痛下殺手。
隨后族父把賊人放了。
我問族父為何不趕盡殺絕?
族父說賊若為殺人而來,我等自當以殺止殺。但賊若只為錢糧而來,那教訓一頓趕走就是了。若是動輒趕盡殺絕,只會給族內招來無盡的仇怨,以至代代尋仇萬世不寧。
族父告訴我,族中并非以武傳家,而是以仁孝傳家,習武是為了修行,是為了修仁恕之心,保家逐敵只是武技附帶的能力而已。
習武是為了修行?
那時我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也不知道族父所言是對是錯,因為第二年,被族父放走的那個賊人又來了。
我再次打敗了他,也再次沒有殺他。
我和那賊人說了些話。
我問他為何還要來劫掠?是去年沒打疼嗎?
他說山里無田,年年饑荒,活不下去,下山打劫只是為了給家里人弄點糧食糊口。
他說,他也感念我族父去年不殺之恩,但只有趙家這樣的富戶才有余糧。而去年他未曾掠得糧食回山,山中老人為了省糧,大多跳崖尋了死。
他說天地不仁,山中之民也有妻兒要養,為求活命,不得不年年為寇。
我問他,既然一身勇力,為何不去從軍?
他笑了,笑得像哭一樣。
他說他早年就是郡兵…但入軍之后才知道,郡官與豪族狼狽為奸,豪族年年上報有賊亂,郡兵便年年剿賊。
但實際上報賊亂是為了免去雜稅,而剿賊的軍資糧餉則都被郡官與各家豪族分去。
郡官吃空餉,強令兵士為奴,再用分得的財貨行了賄,不久便會高升。
隨后又會再來新的郡官,再次重復這個過程。
若有不聽話的兵士,便會被派去‘剿賊’,然后上報戰死,奪其家產,并讓‘被戰死’的那些兵士成為礦奴,在山中挖礦冶鐵。
他就曾‘被戰死’,從郡兵中除了名,家產也‘歸了公’,他在北正鄉鐵山挖了半年的礦,實在難忍虐待,才與礦奴們一同舉義進山當了賊。
耕者受豪族所欺,每年產糧不夠交租稅,只能變成農奴。從軍只能做郡官家奴,若不想為奴便會成為礦奴。左右都是為奴…
他問我,憑什么良民就只能為奴呢?
那時我十五歲,從沒想過會有這種事,便問他是哪些官吏豪族如此卑劣?
那賊人看著我,怪異的笑了笑,說,哪個官吏豪族不卑劣?
我說我趙家仁孝傳家,還經常修橋鋪路救濟貧困,從不做此等惡事。
那賊人笑了,還笑出了淚。
他說,每個宗族都自稱仁孝傳家,每個豪族都自稱仁厚,每個士人都有寬和的美名,每個有錢人都會修橋鋪路行些善事…
可這花錢做慈善,真就是因為仁慈嗎?你趙家救濟貧困,難道不是為了讓那些貧戶給你家做佃戶嗎?
他問我,你可知道你趙家那么多兵器錢糧是從哪兒來的?
常山郡一直是產鐵郡,朝廷設有鐵官,井陘和北正鄉都有鐵礦,也有不少冶煉場。
我族中在北正鄉一帶有不少田產,也有鐵器作坊,族內兵器皆是自家打造的。
我說,我趙家是以耕種得糧,是以辛勞經營得錢。
他癲狂的大笑,說天下何人不想耕種,何人不是辛苦經營,可為何大多數人都活不下去,只有你趙家能富足至今?
那時我覺得這賊人總是寇我趙家,或許是因為眼紅吧?
但我覺得族內并沒有做欺壓良善之事,族老們一直讓我等晚輩有仁恕之心,族父也確實是寬厚君子。
于是我問他,這世道雖有不堪之處,但我趙氏并沒有害人,你為何不去尋貪官污吏,而要來掠我趙家呢?
他面露譏笑,問我,你趙家真就沒有害人嗎?你不如問問你家長輩,看看他們為何每年都能從郡官那里拿到錢糧…問問你家長輩,趙家受雇于官府時是在做什么。
我不明所以,便去問族父。
族父說,宗內確實常為官府辦事,有時是營造之事,有時是押運之事,有時是討賊之事。
前年礦山叛亂,族內也受州郡征募討過叛逆。
我問族父,那些叛逆可是受了欺壓冤屈?
族父嘆了口氣,說若無欺壓冤屈,誰會去做叛逆呢?
但身為常山之民,受常山官府征募是必須之事,若我族內不服官府征召,那就也成叛逆了啊。
我問族父,這不是官府害人嗎?
族父說其實也不算。
朝廷設了鐵官,州里定了必須上交的冶鐵額度,這是正常的朝廷需求,否則朝廷便無鐵營造軍械。
若朝廷缺鐵,大漢便有外敵之難,交鐵納稅是該做的。
但井陘山中有太行賊霸占,礦區無法經營,采煉冶鐵的額度便全都落到了規模較小的北正鄉鐵山。
州郡官吏為了避免朝廷逼稅,也為了減少額度,便只能讓當地豪族年年上報賊亂。
朝廷從不給郡兵發餉,為了籌軍餉,郡官們便要以剿賊為名出兵,才能從州里支取軍用。
同時,為了保障冶鐵額度,便只能取各縣罪犯以及不聽軍令的兵士入礦山做工,以工贖罪。
論起來,郡內官吏除了趁機吃空餉貪污之事算是有些小惡,別的真沒什么錯處。
可家家都有難處,人無論做何事,總是有所求的。
若是郡官不貪些錢,便無錢賄賂上官,也無錢交買官的‘治宮錢’…不貪就會丟官,而他們又與賊寇和礦奴生了頗多仇怨,若是丟官,就很容易丟命。
族父說,沒有哪個官吏是一心想害人的,各家豪族口中的仁孝也都不是虛言,其實誰都想做善人。
但天地不仁,人便不得仁。
我問族父,既然天地不仁,那我等修行仁恕又有何用?
族父笑了笑,說,正是因為天地不仁,我等才必須行仁道,否則這天下便是妖魔遍地了。
也許族父是對的,但我在族父微笑的眼里也看到了淚光。
族父再次放走了那個賊人。
那賊首名叫張堯,堯舜的堯。
從那以后,張堯再也沒來我家附近為寇。
但仍有其他賊人作亂,永遠也除之不盡。
不久后,太平道舉事,黃巾四起,冀州大亂。
黃巾勢大,官府試圖征我宗平亂,族內這次沒有響應征召。
族父當時病重,臨終前他說此事無論怎么做都是不仁,讓族老們遷入山中避禍。
或許是因為族父以前心有仁恕沒輕易殺人的緣故,山里的山賊沒有為難我族,還給了我們一個安身的地方。
那地方正是北正鄉鐵山。
但朝廷平定黃巾之后,常山的賊反而更多了。
有張牛角聚眾數萬起于井陘,有褚飛燕呼嘯于山水之間,有黃巾余部四處縱聯,還有北太行山賊大舉南下。
真定南鄉的另一宗遠支,石邑那邊的遠房叔輩趙浮受了征召,領了族人參與平叛。
我聽聞張牛角與黃巾余部向殺了數十萬人的皇甫嵩尋仇。
也聽聞南宗趙浮殺了張牛角,后又被褚飛燕復仇所殺,南宗趙家又在尋褚飛燕的仇…
我終于明白族父當年為何不輕易殺人,也明白了為何要講仁恕之道。
原來所有人都是為了生活。
后來褚飛燕成了張燕,搖身一變成了朝廷的平難中郎將,族內受南宗牽連,被州郡官員視為叛逆。
張燕知道我宗在哪兒,但他也沒有趕盡殺絕,而是讓我宗并入黑山。
族老們不愿入山為賊,便讓長兄趙霖帶我等青壯出外求活。
我因此見到了主君劉玄德。
我仍記得初見主君時的樣子,那時他與主母左阿姊在北新城為流民施糧。
主母有孕,但一直在笑著給流民發糧。
主君在救助傷者安置民眾,不斷在安排人手,讓人把飽腹后的流民帶往別處。
我本以為這是哪家豪族在乘機招納仆從,卻見主君似乎來者不拒,不僅接連帶走數千上萬人,甚至是連老弱都一同帶走的。
長兄便上前問主母,為何連同老弱一起收?何不擇人而取?
主母大笑,說給人安田落戶怎能擇人呢,難道不是應該全家人在一塊嗎?
我和長兄都有些難以置信,發糧給流民,竟是完全不求回報的?
主母搖頭,說回報也是要的,這是以活民之德換腹中孩兒一生安樂,也是有所求的。
長兄問主母,此處流民無數,一直施糧安置卻又不取報酬,既破財又舍地,這不是敗家嗎?
主母說敗家就敗家吧,夫君愿意敗,她也就陪著夫君敗,心念通達就好。
主母還笑著看我,說眼下敗家的人手不夠,各位看著身強力壯的,能不能幫忙維持秩序,也好敗得更快一些?
我不相信有人敗家舍業卻只求心念通達,我覺著這等事大概便是邀買人心,這些流民怕是要拿命償還…
但無論如何,當時主母笑得溫暖,我還是和長兄一起幫忙維持了秩序。
可幫了幾天下來,卻見主君果然不求回報,他甚至把很多流民安置到了別人家中做佃戶,還幫著談了佃租——只要能活人,他并不在乎這些人活在哪兒。
我問主君,如此破家舍財不求回報,到底是為了什么?
但主君說,他做事其實都是索取了回報的,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
看人們眼里有了光,自己心里也得了安,這便是最大的回報了,人活一生,不就為了心安嗎?
為了心安?
主君說,他是個任性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老子樂意’…幸好,他的妻子和兄弟們也愿意陪著他任性。
那時我便知道,我當助此任性之君。
我向來有些愚,一直都沒能找到立身之本。
但前日主君說,讓一群平凡的人,做著平凡的事,卻一同成就非凡的偉業…
我心里似乎一下子便通透了,也明白了左夫人所說的念頭通達是什么感覺。
主君當然是非凡之人,左夫人、關云長、張益德、賈文和…主君身邊的人其實都是非凡之人。
但主君任性,他希望這天下皆是凡人。
這天地不仁,所以人要有仁。
主君任性,他要換個仁善的天地,一個能讓凡人真正能做平凡事的天地。
一個不再需要非凡之人的天地,一個平凡而正常的天地。
這才是非凡的偉業。
我想,我知道一生之志了。
常山趙子龍,要做個凡人。
五月下旬,我跟著幾個渡工帶著楠竹漂過了黃河。
高唐的黃巾沒有在河道上攻擊我們,因為每年的這個時候,黃河渡工都是這樣運作的。
大部分時候,渡工是帶簡牘過河的,比如為商賈傳訊,或是幫豪族通信。
越是通訊斷絕,傳信就越值錢。
有時候也帶一些貴重商品偷渡——這是為了幫商賈們避稅,同時也避開劫掠,畢竟渡口兵士向來與賊寇沒區別,都是明搶,搶多搶少而已。
漂到高唐北郊的河岸邊時,有賊人攔路搜檢。
這也是正常的,無論是賊人還是官府,都是要搜檢的。
這次過河的竹筒中全是簡牘,確實是兩地商賈間的傳訊,也有幾封豪族家書。
賊人們也沒必要搶劫這些玩意,畢竟沒送到地方的時候渡工們是收不到錢的。
在渡工們掩護下,我過去得很順利。
但我沒想到,剛過了河,來到濟水岸邊,正準備渡過濟水時,竟然有人認出了我。
那是張堯。
他便是現在的張余,高唐黃巾的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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