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三年臘月三十。
這個辭舊迎新的日子,董卓發來了軍報,隴西已經平定。
先鋒牛輔、郭汜已兵出狄道,準備北取金城。
劉備放了韓遂回軍金城,實際上是將韓遂作為帶路黨,李傕的部隊混在了韓遂隊伍中一同去了金城。
劉備的主力部隊則緊隨其后,作出了追擊韓遂的態勢。
馬騰自愿跟隨劉備部曲一同行動,算是為韓遂提供擔保。
雖然弟兄們都知道馬騰是個勾結叛軍的黑社會,但出于馬騰對韓遂的義氣,關羽趙云都對馬騰表現出了善意。
董卓兵圍金城縣,劉備的部隊也‘追擊韓遂’到了榆中縣。
駐守榆中縣的邊章派軍接應韓遂,卻被韓遂趁機拿下城門,迎了劉備部隊入城。
由于韓遂反水,邊章部毫無防備,又有李傕在內沖殺,城內大亂。
韓遂一邊招降邊章部曲,一邊引劉備主力入城,榆中縣在一天之內便被攻陷。
邊章部隊降者近萬,死傷數千,已無法抵抗。
邊章領殘兵逃離榆中,退往金城縣。
韓遂與李傕一同追擊,在郊外一處荒丘圍住了邊章的部隊。
此時邊章身邊僅有數百殘軍,邊章本已患病,在城內又受了點傷,此刻難以行動,要不然也沒這么容易被追上。
先圍住邊章的本是韓遂,但韓遂沒有繼續進攻邊章,而是退兵停在了荒丘外圍,說是把功勞讓給李傕。
李傕雖然想要功勞,但也有些不理解:“韓兄本可輕易斬獲賊酋首級,這是能使韓兄得朝廷諒解的大功,韓兄為何不要?”
“北宮伯玉作亂時,邊章曾護我家眷,韓某不愿取其首級,李都尉請吧…”
韓遂看起來還是念了點舊情,至少不想親手殺邊章。
李傕也沒多想,領軍圍攻邊章。
到此時仍然留在邊章身邊的部曲不多,但戰斗意志極強,被圍困于荒丘無路可退,全都拼死奮戰,竟導致李傕的部隊死傷慘重。
李傕這才明白為什么韓遂會把殺邊章的功勞讓給自己。
但這事怨不得韓遂,要取大功本來就得有代價,邊章這樣的軍閥必然會有些鐵桿親衛,無論如何,李傕至少得了斬邊章的大功,他甚至還得感謝韓遂。
李傕最終取了邊章首級,但也受了不小損失,其一千二百本部精銳傷亡過半,只得回軍留駐榆中縣重新整備。
在李傕圍攻邊章的同時,劉備和韓遂快速領軍去往了金城縣——要在北宮伯玉等人還不知道韓遂反水的時候趕緊過去,要不然就騙不到了。
劉備與董卓會合,而韓遂再度騙開了金城。
不過,這次韓遂沒再將功勞讓給任何人。
韓遂打開城門迎劉備和董卓大軍入城時,北宮伯玉和李文侯的首級已被韓遂斬獲。
正月十五,上元節,涼州北宮伯玉叛軍算是被平定了——至少明面上算是平定了。
但是,由于金城和榆中兩縣都是被韓遂騙開,大部分叛軍都被韓遂招降,韓遂此時的兵力已有兩萬多。
其實韓遂不殺邊章的用意就在于此。
邊章領軍侵擾西陵,確實必死無疑,但邊章在金城極有名望,而且邊章的部隊也大多受其恩惠,韓遂不殺邊章就是為了招降其余部。
但這事劉備是管不了的,劉備是幽州人,部曲也全都來自河北,涼州叛軍本來就不會投劉備。
這年頭人的鄉土意識比較重,再加上語言不通,一般不會投靠外地人。
語言其實一直都是大問題,幽州人說的話,在涼州人聽來那就是外語。
劉備算是見識過很多種方言的人了,但即便是劉備,要和涼州本地人說話也得先找個翻譯才行,否則真就沒法交流。
此時的官話是中原古語,秦漢以來也一直在普及推廣,如今京畿三輔、兗、豫、冀、青等中原諸州基本都能說官話。
但幽、涼、并、揚、交、益六州,也就是大漢外圍邊境一圈,全都屬于方言重災區。
各地方言差異非常大,即便相鄰的郡說的話都有可能完全不同——很多郡分界就是按語言分的。
宮里的太監也全是出自中原地區,畢竟在宮里當差得及時響應,一兩句話沒聽清可能就沒命了。
邊地人容易受輕視,語言不同也是個重要原因。
董卓這個本地人倒是很容易招降叛軍,但董卓擔心養不起,沒敢招攬太多,只收編了兩千精兵。
劉備其實沒撈到什么實質性的好處,只得了個定策討滅涼州叛軍的名頭。
見韓遂兵力太強,董卓很不放心,問劉備:“若我等離開此地,恐韓遂復叛難制,不如令其交些人質?”
劉備反問董卓:“若你我以人質相迫,只會讓其視你我為敵,再說…若以人質脅迫能管用,北宮伯玉為何不用?”
董卓想想也是,但仍憂心忡忡:“總要有制約之法才行…”
“仲潁兄不必憂心,只要我等往雒陽報了功,朝廷自然會制約他的…你也知道當今朝廷是什么德行。”
劉備不想在此時刺激韓遂,雖然韓遂收編了不少叛軍,但一直表現得非常配合,劉備當然沒必要將其推到自己對立面。
董卓覺得劉備說得也是,與其自己得罪韓遂,還不如讓朝廷去考慮此事。
不過,為了避免隴西老家再次出狀況,董卓打算先把家人遷到美陽附近的郿縣。
劉備沒有與董卓同行,因為劉備另有事務。
他要去一趟武威郡姑臧縣。
一是為了送段颎回鄉,二是為了打探一下左沅還有沒有親人在世。
雖說不想刺激韓遂,但劉備還是用另一種方式制約了一下涼州——不是制約韓遂,而是制約涼州。
劉備離開金城前,董卓已經回鄉搬家去了,韓遂帶了金城豪族來給劉備送行。
劉備便讓段颎的族女扶著段颎露了個面——只遠遠在城外,扶著段颎上了馬車。
此時的段颎身體已經很差,幾乎已無法行走,還經常昏沉無法視事,只在清醒時能輕聲說些話。
但即便如此,段太尉的形象依然能震懾所有人。
送行的金城士人,都看到了‘已故’的段太尉上了劉備的車駕…
段颎曾是所有涼州人的偶像,也是所有羌人心中的夢魘,但凡是超過三十歲的涼州本地人,幾乎全都認得段颎。
在場所有人誰都沒敢出聲,一直到劉備車馬遠去,韓遂才問身旁的人:“方才…那是段公?”
成公英年輕,沒親眼見過段颎,但卻知道段颎的名頭:“不是說已經去世了嗎?”
梁興手在抖,聲音也在抖:“或…或許復生了吧?”
旁邊張橫咽著唾沫狠狠點頭:“那就是段公,不會有錯。”
張橫說得非常確定,因為他就是武威姑臧人,和段颎是同縣老鄉。
“難怪…難怪…”
韓遂喃喃低語著:“想不到段公尚在人世…諸君,別招惹劉玄德,也別泄了段公行藏…”
看著劉備遠去后,韓遂去了榆縣。
到了榆縣的時候,李傕的部隊正在大肆劫掠殺人…
李傕試圖招攬邊章余部為己用,但被拒絕,且榆縣無人愿意給李傕供應糧草軍需。
同時,李傕還險些被邊章殘部刺殺。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取了邊章首級…韓遂不殺邊章,可并不僅僅只是為了義氣。
李傕得不到兵員和補給,又受榆縣人敵視,一時不忿便引軍劫掠,就像他以前破城之后做的那樣。
韓遂勸告李傕立刻離開,李傕不聽。
于是韓遂領軍將李傕逐出了金城郡。
由于剛看到了段颎,韓遂沒敢殺李傕,也沒殺李傕的部下,只是靠著人多勢眾將其逼走而已,但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正月底,劉備和張飛將段颎送回了老家姑臧。
段颎依然沒有回族居之地,而是住進了姑臧城外的一個殘破的茅屋。
這茅屋早已荒廢,周圍全是荒山野草。
但這里對段颎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這是段颎的故居,是他出生的地方。
剛到家,段颎便徹底倒下了。
老爺子的身體早就已經走到盡頭了,一直都只是提著一口落葉歸根的氣而已,到了老家,這口氣便散了。
段颎沒有留下什么特別的遺言,因為他死前并無掛礙,在回到故居的當晚,便在睡夢中安詳離世了。
對于這個年代的人而言,高壽過七旬,臨死歸故鄉,且死于善終,還回到了出生之地…
這樣的離世沒什么可悲痛的,就連與段颎最親近的張飛都沒有傷感之色,只有羨慕。
大概唯一的遺憾,是段颎不能葬于祖地。
畢竟他已經“燒成了灰”,段家早在七年前就已經給他建了衣冠冢。
這時候若是把段颎遺體送去段家,很有可能會嚇死人的,還很可能害死在雒陽的段煨。
不能通知親戚朋友,只能就地安葬,讓段颎生于此廬死于此廬,也算是一生圓滿。
這喪事簡單,主持喪禮的段家人,是剛從槐里救出來的段颎的族女,也就是張晟的遺孀。
段氏今年才二十五歲,但這七年被扣押在槐里的艱難生活,使其看上去像是五十二歲,她的孩子也早已夭折。
可即便如此,段氏也已經算是幸運的了,至少她至今還活著。
她也是在場唯一的段家人。
張飛親手為段颎刻了個碑,上面沒寫名字,只刻了“大漢太尉,新豐侯”,背面刻上了生平功績:漢破羌將軍,戍邊征戰十二年,平定東西羌,斬羌六萬一千級,功蓋寰宇。
將段颎下葬后,段氏與冥卒們的親眷三十余人留在此守墓,同時也將在此重新安居。
劉備給他們留了糧食,便去了姑臧縣內尋左沅的親人。
就在劉備離去后不久,段氏等人正在屋后搬運糧食,搭建茅廬,有個清瘦的中年士人經過了段颎故居。
遠遠望見此地有煙火,屋外還有一處新墳,那士人有些疑惑,上前看了看。
見到墓碑后,那士人像是見了鬼一樣跪倒在地,以晚輩身份行了叩拜之禮。
隨后,士人去屋后尋到了正在做飯的段氏:“屋外墳塋…可是段公之墓?”
“尊客何人?”
段氏也知道不能隨意暴露段颎名頭,反問了一句。
“我乃賈文和…我曾假以段公之名保全性命,段公對我有恩。本以為段公早已身故,卻在金城聽聞段公復生,如今又見此新墳…”
賈文和沉默了一會兒:“請問…是何人護段公回鄉?”
與此同時,董卓已回軍美陽,并與鄒靖一同,帶著韓遂回了雒陽報功。
原本董卓打算把首功記給劉備,但劉備拒絕了,此次平叛的首功記給了韓遂。
按實際情況而言,首功確實應該給韓遂,這既是招撫也是酬勞。
畢竟沒有韓遂,這場仗就不會以這么小的代價結束,且北宮伯玉和李文候都是韓遂親手殺的。
但無論如何,劉備和董卓的功勞是跑不掉的。
按常理而言,韓遂和劉備的功勞應該封侯,李傕至少應該升遷為中郎將,董卓應該加官晉爵增加食邑。
這次所有將領都有功,哪怕是側翼策應的部隊,也該官升一級。
可是…
這大漢朝堂向來是不會按常理而言的。
——袁術回去舉告張溫,雖然朝廷立刻調回了張溫,但張溫的官司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打完…
是的,涼州的仗都特么打完了,朝廷還在掰扯張溫的官司。
張溫回雒陽后,搞了個極其詭異的操作——他堅稱涼州在他上次兵分六路進攻后便已平定,羌人突然間全部歸鄉便是鐵證,是劉備、陶謙、孫堅等人從中生事,非說涼州未定,非要大舉出兵…
這辯詞當然很離譜,但卻真有人愿意信。
反正崔烈和袁基等公卿都信。
議郎傅燮在朝堂上大罵了張溫一頓,說此事顛倒黑白,隨后便被朝廷任命為天水太守,升官升得賊快。
然后…朝中就沒人對此表示反對了,畢竟誰都不想升官去涼州。
隨后,天子病了,連續一個月沒能上朝。
董卓和鄒靖回雒陽表功時,朝堂便是一種詭異且奇特的景象…他們打了勝仗,竟然沒法在朝堂上表功,因為一直沒開朝會。
戰報遞到尚書臺、司空以及太尉官署之后,僅僅兩天,各官署便公示了戰報——但戰報上的名字和時間全都改了!
中平四年正月的戰事,被改成了中平三年。
劉備的名字沒有出現在戰報上,韓遂也沒有…
戰報上只有去年六路大軍出戰大敗而回的那些人,也包括董卓。
但這也正是當時出戰的所有人都想要的結果——他們的敗,被改成了大勝。
也就是說,涼州居然早在去年就“已經平定了”!
公卿官署發出的公示宣稱,上次是有人故意篡改戰報,以至朝廷誤判,幸好已經查明并糾正…
這表功文書和北宮伯玉等人的頭顱,竟然成了張溫平定涼州的證物…
韓遂沒機會在朝堂上自述經歷,而且朝廷沒有給韓遂加任何官爵,完全將其忽略了。
董卓倒是論功拜為了前將軍,但立刻便被調往河東,仍然擔任河東太守——這顯然是不想讓董卓留在雒陽把實話給說出來。
李傕被升為破虜校尉,仍駐扶風,照樣不能回雒陽。
大軍全都被召回,大多有封賞,可劉備和韓遂就像完全沒有參與此戰一樣,或者說像是完全不存在了一樣…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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