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園。
“陛下,北軍中候鄒靖求見。”
張讓站在暖閣門口輕聲稟報。
“不見。”
暖閣大門緊閉,劉宏的聲音從里面傳出。
“…陛下,光祿勛劉虞也在外面,等了兩天了。”
張讓猶豫了一小會,又低聲說道。
“朕說了…誰也不見!”
劉宏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躁。
張讓嘆了口氣,在門口徘徊了一陣,又看了看門前侍立的蹇碩。
蹇碩朝張讓搖了搖頭。
張讓匆匆回到西園覲室,有些無奈的看著劉虞、鄒靖二人:“陛下風寒未愈,無法視事,兩位請回吧。”
“張常侍是要隔絕內外嗎?”
鄒靖畢竟是邊將,說話比較剛:“若是陛下真病得一個多月無法視事,那就該下詔商議儲君了!”
“鄒中侯慎言!”
張讓皺著眉頭怒視鄒靖:“此非人臣之道!”
鄒靖將手中表帛往地上一扔,準備上前罵人。
劉虞連忙起身拉住:“鄒兄,此乃天子居所!天子不見我等亦非張常侍之過,何必遷怒于人?”
鄒靖咬了咬牙,瞪了張讓一眼,坐到了覲室臺階上。
張讓朝劉虞拱手施禮:“多謝伯安公體諒。但陛下確有抱恙,伯安公無需苦等于此,待陛下康健,自會召見二位的。”
“張常侍,可否借一步說話?”
劉虞拉過張讓,指了指覲室外面空無一人的走廊,手中隱蔽的遞了個物件到張讓袖子里。
張讓走到走廊中間,但卻拉住劉虞的手,將劉虞遞過來的美玉又塞了回去,沒有收禮。
前后看了看,確定沒人偷聽,這才開口:“伯安公可是想問涼州之事?”
“是,此事與秦之趙高無異!請張常侍為我解惑。”
劉虞點頭,朝張讓拱了拱手。
“此事非陛下之意,陛下也知道此事百害而無一利…”
張讓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說了出來:“但此事合所有人之意,陛下不得不如此。”
“張常侍,此言何意?”
劉虞沒聽明白。
“張某言盡于此,伯安公不要再問了…他日自會明白的。”
張讓朝劉虞躬身致禮,隨后轉頭匆匆離去。
“合所有人之意?”
劉虞皺著眉頭低語著,卻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袁府。
袁術正在密室中和袁基吵架。
“我等怎能附和此指鹿為馬之事?那張溫何許人,兄難道不知?即便他愿依附我宗,那也只是個禍害罷了!張溫崔烈這等庸碌之輩,徒壞我宗聲名,結之何用?為何替他張目!”
袁術口水都噴到袁基臉上了。
“你以為這是我一人而決?長秋宮要此結果,族父要此結果,關東群賢要此結果…天子也要此結果!”
袁基盯著袁術搖頭:“你替那劉備尋部曲親眷,以勾結胡人、劫持軍將家眷罪名舉告張溫…你可知道若以此事加張溫之罪,結果會如何?”
“還能如何?!張溫這般庸碌之輩死則死矣,又有何礙?涼州勝負事十萬大軍皆知,如此反復顛倒,天下人會如何看待?”
袁術很不理解,在他看來,張溫是曹騰提拔的人,與袁家關系并不算太深,而且篡改軍報是瞞不了任何人的。
“公路,張溫本乃財貨之臣,百官皆知他不知兵…你以為天子不知道嗎?可為何天子要讓其統領大軍,你想過嗎?”
袁基嘆了口氣反問袁術。
“…為何?”
袁術確實沒想過這方面——其實不僅袁術,很多人都沒往這方面想。
“皇甫嵩知兵,可他是西州人,天子不敢用其平西州叛亂。盧植知兵,但黃巾之事后,天子亦不敢再用…正是因為張溫不知兵卻敢戰,天子才敢讓他統領十萬大軍!”
袁基呼出口氣,看著袁術耐心解釋:“張溫若落罪,大軍交給誰統領?誰能讓天子放心?”
“張溫為何敢顛倒黑白?因為前次隨他落敗的皆是關東諸賢!”
“可此次隨董卓劉備攻入涼州的,大多是西州軍將!”
“而且此事乃董卓自作主張!明白嗎?董卓出兵非我之意,也非族父之意!”
“若是關東各家損兵折將卻無功而回,讓西州軍將得獲大功,誰能甘心?”
“董卓、劉備皆有將才,又和韓遂不清不楚…黑山白波本就未定,若幽涼二州、黑山、白波一同結黨,如何制之?誰能制之?!”
“張溫確實庸碌無才…但就是因為他庸碌,所以才要將平定涼州之功落到他頭上,讓關東諸賢皆得功賞,才能使所有人安心!至于天下人如何看待…天下人愛怎么看待便怎么看待,又能如何?”
袁基說完,搖頭對袁術又嘆了一句:“公路,你有任俠之氣,可世事并非任俠能解…”
袁術愣了愣:“可如此行徑,難道不怕西州復亂?”
袁基冷笑著:“那又與我等何干?天子自要為禍,我等靜觀其變…難道不正是我宗之利嗎?”
“況且,西州本就會亂!你也去了三輔,當知三輔之勢…涼州三輔諸郡,有哪處心向朝廷?”
“你也不想想,族父為何提拔董卓?又為何提拔左昌?”
“你是不是也以為左昌無能?可正是這些無能之輩,才使得吾宗能左右朝局!”
“董卓、鮑鴻本無大功,卻受天子厚賞,你可知天子之意?!”
“董卓本族父門下,卻自作主張與那劉備合取涼州,可知此是何意?!”
“劉備以白波賊威脅雒陽,又交好董卓,還策反韓遂,又有速定涼州之能,你可知此為何意?!”
“你可知道天子為何把董重推出去頂罪?我告訴你,竊取劉備子女的術士劉根,確實是太后的人!”
“公路,那劉備野心如此明顯,連天子都恐懼忌憚,你卻還為其奔走…你就不用用腦子嗎?”
“董卓尚可控,要將其調往河東誅滅白波,監視黑山。”
“不把韓遂視為叛逆,也不能使其重獲官身,若涼州復亂,也好隨時應變。”
“至于劉備…天子不日便會將劉備調赴青州平定黃巾,若他從命便罷,若不從命,他便是涼州叛軍!宗員便會取其幽州根基挾其家眷…”
袁基說得也累了,低下頭輕聲道:“這既是天子之意,也是百官之意,更是關東之意…也是族父之策,符合所有人的意愿,懂了嗎?”
“…可如此…對我宗有何好處?”
袁術閉眼搖了搖頭:“既然天子忌憚劉備,我等為何不交結劉備?”
“若不待劉備與天子和閹宦徹底對立,我等拿什么交結劉備?董卓如今都敢自作主張,何況劉備?!”
袁基瞟了袁術一眼,又開始搖頭:“交結劉備又拿什么制他?他子女被擄時都敢威逼天子,這樣的人…如何控制?”
“公路啊…天下之事不可隨心而定的,哪有想要就能得到的事?馭人必先使其困啊!”
袁術沉默了一陣,緩緩搖了搖頭:“馭人必先使其困?可是,兄長,雒陽皆在弄權馭人,董卓、劉備卻在取兵將之心,這所謂的馭人之道,擋得住刀劍之鋒嗎?”
同一時間,天子劉宏也在暖閣中和人爭執。
與其爭辯的,是董太后。
“吾兒為何與關東人妥協?可知此事會失天下人心!予舍了侄兒重,是為吾兒能安劉備之心,可涼州之事如此處置,豈非逼得劉備離心?”
董太后顯得很不安。(‘予’是太后自稱,漢時是不稱哀家的)
“我知道…可是,此事只能如此啊…劉備交結黑山、白波,又擅自出兵,勾連韓遂,其心為何?”
劉宏臉上滿是怨懟:“若無劉根擄竊之事,或可加功名重賞用劉備,可眼下劉根失蹤…母親為何要讓劉根行此事?母親早就逼得劉備離心了!”
“若不行此事,吾兒要如何制邊將?”
董太后低語道:“當年若非予如此行事,難道你以為就憑幾個閹人能將陳蕃下獄?你以為就憑幾個宦官能讓你親政?你以為當初張奐為何會領軍討伐竇武?”
其實大漢世代皆是輪回…
漢桓帝去世后,皇后竇妙選了劉宏即位,以太后身份臨朝攝政。
竇太后當初能被立為皇后主要是陳蕃出力,竇妙便讓陳蕃為太傅輔政,竇太后的父親竇武為大將軍。
劉宏即位之初,竇妙采納陳蕃的建議,處死了在桓帝時期主持第一次黨錮的宦官蘇康、管霸,解了黨錮,也因此得了士族擁護,當時被稱為“天地清明,人鬼歡喜”。
陳蕃征召了許多黨人入朝,以極快的速度成了權臣。
當時袁逢、袁隗與陳蕃理念不合,一度受其打壓。
袁逢當時本是京兆尹,被陳番“升”為了太仆;袁隗則由虎賁中郎將“升”為大鴻臚,兄弟二人都成了九卿,但卻失去了實權。
竇妙對陳蕃開始警惕,便設立女尚書,重新扶植宦官,打算制衡陳蕃。
——在此之后,朝廷史冊的記錄便有些詭異了。
按照史官的記錄,竇妙扶持宦官與女官制衡陳蕃,居然引起了竇武的不滿,導致竇武和陳蕃試圖殺滅宦官和女官…這記載其實是假的。
竇妙是竇武的親女兒,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又不是什么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而且女兒還成了攝政太后,天下實際上是他竇家說了算,竇武可沒這么蠢。
實際情況是,劉宏的親媽董太后讓曹節、王甫等宦官在永樂宮挾持了竇妙,試圖讓劉宏親政。
竇武因此帶兵入宮,但女兒竇妙被挾持,兩邊誰也奈何不得誰——倒也能算是竇武帶兵試圖殺太監。
陳蕃見兩宮相爭,招來了京畿數十家士族,等在雒陽準備取漁翁之利。
隨后史料又有一條不實記錄,說竇妙召回了護匈奴中郎將張奐對付謀逆的宦官——可那時候竇妙已經被挾持了,怎么召張奐回軍?
實際上張奐是董太后召回的,因為張奐回軍后立刻討伐了竇武。
張奐討伐竇武的事,被說成了宦官曹節矯詔欺騙張奐,率軍圍攻逼迫竇武投降,但實際上曹節手里的詔書是真的——那也是劉宏親手發出的第一份有效詔書,當時劉宏虛歲十三。
竇武被張奐逼迫自殺后,陳蕃帶了幾十個士人入尚書臺——這才是真打算弄矯詔的…但陳蕃被王甫帶宮內侍衛逮捕,殺于獄中。
曹節和王甫因此得勢,竇太后被幽禁于南宮,劉宏也得以親政。
凡是陳蕃、竇武所舉的官員及門生故吏,都被免官禁錮——這便是第二次黨錮,原本不是黨爭,而是政變后的清算,但逐漸演變成了黨爭。
董太后當時只是董貴人,且并不得勢,但這場政變相當成功。
一個不得勢的貴人,怎么能驅使張奐這種大將?
當然是和驅使張晟一樣。
董太后的侄子董重在張奐逼死竇武之后立刻成了虎賁中郎將。
而張奐本該以功封侯,但其上書堅決辭讓,并且還稱竇武和陳蕃有冤屈——因為董太后在除掉了把持朝政的竇氏父女與權臣陳蕃之后,放回了張奐的家人。
結果剛把人放了,張奐就反口說竇武和陳蕃有冤——此后不久,張奐便因“結黨”落罪去職,董卓當時也受張奐牽連丟官。
而此后,永樂宮便一直在干擄人家眷之事。
劉根確實奉了皇命,但不是天子,也不是何皇后或劉辯,而是奉董太后之命。
“邊將怎能如此制之…哪怕是令其直接交人質,也好過強擄其子啊!”
劉宏搖頭嘆氣。
“令其交人質?吾兒不是試過了嗎…你當年讓劉悝交人質,他交了嗎?”
董太后冷冷說道:“若非強擄其親眷入京,劉悝又怎會奉詔來雒陽?若要馭人,必先使其困!如今劉備還在涼州,吾兒不如令宗員先取其家人…”
“…此事我自有打算,不勞母親操心!母親只需護好協兒即可!”
劉宏不想再說了,一把推開暖閣的門,打算出去。
門外冷風撲面而來,劉宏猛的一哆嗦,隨后開始撕心裂肺的咳嗽,久久難以起身。
此時劉備還不知道整個雒陽都在討論關于他的事。
他在武威沒能尋到左沅的親人,卻遇到了賈文和。
賈文和,也就是賈詡,在見到段颎墳墓后,留在段颎故居幫了不少忙。
賈詡十年前路遇羌氐攔路,與其同行的百余人皆遇害。賈詡自稱是段颎的外孫,氐人畏懼段颎,不僅沒敢殺他,還好吃好喝的把他送回了家。
雖說只是借了段颎名頭,和段颎并無瓜葛,但賈詡自己還是感念此事的。
當然,這也就只是感念段颎而已,和劉備其實沒啥關系。
不過,賈詡等在這里,確實是為了等劉備。
“可是劉將軍當面?某賈文和…有事相求。”
劉備本走在關羽身后,但見到劉備一行人后,賈詡未經介紹立刻便尋到了正主,判斷力相當出色。
“賈文和?你見過我?”
劉備當然知道賈詡大名,但兩人從未見過面,賈詡一來就有事相求,倒是使得劉備有些詫異。
“未曾見過…是閻先生讓賈某來尋段公…如今段公已不在,便只能尋劉將軍相助了。”
賈詡年輕時并不出名,只有涼州名士閻忠器重他,稱他有張良、陳平的才略。
閻忠算得上是賈詡的提舉恩師,賈詡得以舉孝廉,也是得了閻忠的幫助。
此時閻忠正在金城郡,與梁興等人一樣,是韓遂的盟友,也是在金城見到了段颎‘復生’的人之一。
韓遂的女婿閻行,便是閻忠的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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