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文秀的身體輕得像一朵云,柔得更像一團水。
她一頭撲到陸無病的懷里,貪婪嗅著他身上的青草陽光氣息,只覺得心中安樂。
這種什么也不用擔心,任憑風雨再大,也有人遮著擋著的感覺,讓她仿佛回到了孩提時光。
那時母妃還在,外面的勾心斗角,并不會說與她聽。
每天的任務就是快快樂樂的玩耍。
唯一需要斗斗心機的地方,就是會被母妃騙著多吃一碗飯。
這一次回到濰京,姬文秀對于未來其實并不樂觀。
她只想著,在母妃生活過的地方,多看幾眼。就算是被人害了,也得死在故鄉。
因為所求不高,哪怕是污言濁語如同潮水般撲面而來,她也不太放在心上。
每日里只是想著,再撐一陣,實在是撐不住了,這諸多爛糟事情,也就不管了。
心里是這樣想著,但真正想要脫身而走,又談何容易。
千頭萬緒涌上心頭。
每夜夢回之時,偶爾也會想起,當初自己走投無路那會,一個青衣少年,就那么從天而降出現在自己面前。
就算是罵也罵不走。
他的眼睛能看穿迷霧,什么也騙不過。
他的本事雖然不大,卻什么也不懼怕。
因為心中的某些念想。
姬文秀也不是沒有掙扎過…她派出了不少人手,打聽天星宗的消息,尤其是關注陸無病的一切大小事情。
結果,走漏了消息,也讓翼王府等勢力,得知了陸無病與她的過往交情。
隨著天星宗勢力越來越大,宗內高手越來越強,翼王府與恭王府暗中使絆子,想要提前剪除姬文秀的一些助力,也就成為了必然。
就為這事,姬文秀心里懊悔了好一陣子。
直至如今想起來,還覺得自己有點傻。
“對不起。”
她趴在陸無病的懷里,嗡聲嗡氣的小聲說道。
心里則是在想,自己其實不是傻,只能怪那些人太過份了。誰都知道,自己身為一個女流之輩,又沒有什么野心,登上大位的機會可以說小之又小。
本來是不用針對的。
但就為了這么一點可能性。
有些人寧愿殺錯,不愿放過。
出手太過不講規矩。
“什么?”陸無病雙手支著,感受著懷里的小姑娘聲音里的顫抖,大約摸清了對方在想什么,他拍了拍姬文秀的后背,笑了笑:“永遠不要說對不起。敵人想做什么事情,那是他們的錯,錯了就要認。但你只是當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公主,只愿意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又哪來的錯?”
“無病哥哥,你真好。”
這一刻,姬文秀只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
雙手微微用力,恨不得把自己都揉進對方的身體里面。
斜陽西照,樹影輕搖,兩人恍如一人,靜靜擁抱在風中。
突然,姬文秀如同觸電一般,松手往后退,耳朵根都紅得像火,咬了咬嘴唇驚訝抬頭:“無病哥哥,你好色哦。”
“色什么色?正常反應。”
陸無病張了張嘴,想解釋,又懶得解釋,你這小丫頭片子不懂。
“既然是正常反應,那為什么你不動手呢?是身體不行,還是害怕被歐陽師姐發現了?”
姬文秀笑瞇瞇的又靠了過來。
身體那角度,磨磨蹭蹭,蜻蜓點水,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有意的。
“你,我…”
陸無病終于發現,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姬文秀從來不是什么乖乖女,倒是忽略了她嘴巴很厲害的本質了。
今天不治一治你這惹禍的嘴巴,看來是不行了。
陸無病一把撈起小公主,橫抱起來。
“行不行的,試試就知道,等會你不要哭就好。”
姬文秀一聲驚叫,咯咯輕笑著,毫不示弱的,開始與陸無病好好的練上一場劍。
這一練,就是月隱星沉。
后園之中,青云老道士臉上掛著盈盈姨媽笑,一人舉杯,遙對茫茫夜色,喃喃自語:“心巧啊,小丫頭也長大了,你應該也會安心吧…你說你這丫頭,好好的清閑日子不過,偏偏要學著世間俗人去招惹紅塵。
招惹也就招惹了吧,你命不好,眼光更差,竟然愛上一個瘋子。唉…這一點,你就比不上小文秀了,她找的夫婿,可是好了一百倍一千倍…”
老道士心頭喜悅,不免多喝了幾杯,漸漸的,就醉倒趴伏在石桌之上。似乎做了一個夢,夢里依稀有著一個小女孩圍繞膝間,能聽到清脆的笑聲。
武德三十二年。
八月十三。
宜祭祖、婚嫁、征伐。
正午,濰京城外三里,一馬平川處。
陸無病身著黃金鎖子甲,身披紅氅,騎在雪里紅背上。
頭上玉冠晶瑩,稚羽飄揚,手拎兩柄紫金大錘,如同拎著兩根鵝毛。
在他身后,大圓光寺法圓老和尚合什低頭靜立,嘴里喃喃念著不知名的經文。
陳同喜頂盔貫甲,殺氣騰騰的跟著眺望遠處。
身后就是一千騎天星弟子作為親衛,個個肩背長劍,手拎大槍,躍躍欲試。
再往后,左右兩邊鋪開,十萬大軍列成方陣,肅立當場。
這些人眼里有著興奮,有著渴望,也有著絲絲恐懼,全都抬頭望向遠處。
黑壓壓的一片兵馬,緩緩壓了上來。
那是北周兵馬。
遠望人馬如蟻,密密麻麻,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只能看到,在黑壓壓的方陣之中,一面黑龍旗高高聳立,身周數萬騎兵,人人揮舞刀槍,狂吼出聲。
聲音如海浪般,一浪浪傳了過來。
能聽出其中殺氣森然。
顯然,這一路破關攻城,北周兵馬氣勢正盛,此來洶洶,卻是打著一戰而下濰京的主意。
如陸無病這般眼神極好之人,就能看到。黑龍旗下,幾人騎在馬上,當先一人,身著黑甲貂裘,手拎月牙長戟,體型雄闊如山,精氣直沖云天。
“那應該就是金陽王宇文垂了,傳聞此人文韜武略盡皆不凡,平生數百戰,從無敗績。
北周煙塵,有一半是這家伙平定,不過,我如果沒有看錯的話,他身邊似乎還有著道士和尚…”
陸無病微微側頭,想到一些事情,臉色就有些不太好看。
“大將軍沒有看錯,真武派深處北周境內,雖然可以封山鎖嶺,畢竟不是真的神仙,還是需要吃喝的。
他們再怎么聲稱自己是方位清修之士,也擋不住官兵圍山,封死糧道,因此,只能屈服。
而那大梵寺,這一次面對蠻兵南下,卻是不傷一卒,提前降服,讓人大出所料。
法空和尚看著笑瞇瞇的與人和氣,實際上,他是個生意人。”
所以說,同行是冤家。
法圓老和尚這種脾氣溫和的僧人,說起大梵寺住持,仍然免不了語氣鄙夷。
似乎很是看不上對方見風使舵,利益為先的舉動。
甚至,比起真武派來,他對大梵寺的觀感還要更差一些。
“這么說,那兩個老和尚是大梵寺出身的了?真武劍派,也來了兩個老道士。第一次見著這兩派高人,竟然是在北周蠻人軍中,有趣了。”
陸無病眼中閃過一絲冷意,陡然高聲喝道,“射住陣腳,看我斬殺敵酋,挫其鋒銳。”
他沒學過什么打仗,也沒學過練兵。
更別提指揮大軍,布下大陣,圍困襲殺之類的,這些高深的戰術水平,他一概不會。
但那又如何?
如果是在前世,他這水平上了戰場,就是送死的貨。
但此方世界不一樣。
這里武力歸于自身,武將高手的能力,遠比大軍還要震懾人心。
看起來斗的是軍陣,是兵力。
實際上,誰勝誰敗,多半看的是首領武將的能力。
若非如此,金陽王宇文垂,這位北周上將軍,也不至于領兵在前,擔任鋒矢。
以王爵之尊親冒矢石,站在最危險的地方,不是不合理,而是很合理。
就如陸無病沖在最前,是一個道理。
“嗡…”
身后響起大片呼嘯嗡鳴聲。
頭排箭雨沖天而起,插在草地前方六七十丈遠。
陸無病打馬疾行,雙錘互撞,轟隆隆如同響起一聲炸雷,跑到箭矢近前,舉錘高喝:“金陽王還不前來受死,看看這兵器,正是你家寶貝兒子的紫金雙錘。
若是能勝得過我,就把你家兒子的尸體還回去,若是勝不過我,就把他喂了狗。”
十萬兵馬,可不是十萬頭豬。
就算是十萬頭豬,跑起來漫山遍野的,想殺也不是那么容易。
真要是自己一個人去殺,給個十天十夜,對方也不反抗,都殺不了多少頭。
因此,最佳選擇其實是斗將。
斗將是為攻心,真正想要殲滅敵軍,還得靠身后大軍。
這樣才殺得過來。
再說了,眼前北周兵馬,看上去遠不止十萬。
還有一些雜旗兵馬,膚色與己方相類,估計是投靠北周的漢軍兵馬。
這些人戰力并不弱,斗志奇強,嗷嗷叫著,看起來比蠻兵求戰之心更烈。
若是真的依靠大離兵馬與對方兵馬互沖野戰,估計還真打不過人家。
陸無病看得很清楚。
因此,他唯一的勝機,其實不是麾下大軍,也不是天星宗親衛,而是自己。
最好是把金陽王宇文垂激將出來。
斬敵斬首,擒賊擒王。
如此,一戰破敵,就有了可能。
金陽王宇文垂是沙場老將,雖然年紀看起來并不算大,只是四十歲上下,正是身體和精力最強橫的時候。但他一點也不著急,只是瞇著眼睛細細觀察陣前挑戰的陸無病。
“那位就是南劍,霸兒就是死在他的手里?”
“不錯,別看此人年紀輕輕,卻是心思詭詐,手段毒辣,極難對付。
值得一提的是,此人修練武功極快,短短時間之內,就連破數關。
如今的修為,應該已經達到先天極意境界。”
旁邊一個中年文士笑著答道。
此人名喚秋長嶺,北地經學名家,是難得的文武雙全之輩,就算身處王侯府第,也能高坐首席。此次南來,身為軍師,隨行問策,更是掌控四野黑龍騎。
“依我看,此子最強之處,不在計謀,不在領軍,而是一手神手其神的無雙劍術。其人戰力遇強愈強,根本看不到底。
若非必要,萬萬不可與此子正面交鋒,能避則避。”
中年文士話還沒說完。
旁邊一將不服怒道:
“區區一個南離小將,說什么武功高強?不過是吹捧得來而已。當日宇文世子深陷敵國,死在詭計之下,并不能說明什么。待我上前斬他狗頭,以助王爺聲威。”
“石侗,此戰只作試探,不得貪功,一旦事有不偕,立即退返。宇文山、方于歸,你等二將以為策應。”
宇文垂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一身黑龍真氣早就修到返樸歸真境界,兼修橫練罡煞之法。
身為北周四庭柱之一,出身皇家宗室,更是參悟過十方力字印。
其人一身本事,比起宇文霸這種后起之秀,還要強悍許多。
對于陸無病的挑釁,他完全沒放在心上,也沒覺得有任何威脅,只是笑笑而已。
不曾親自出面接戰,多半是由于自矜身份,倒不是懼戰。
當然,這種心思,也不出陸無病意料。
更沒有奢望對方主將會第一時間跑出來。
眼見著一位黑臉方面蠻人將領,騎馬出陣,揮舞三亭大刀,轟的一聲斬了過來。
他眼神甚至沒有什么波動,只是靜靜看著遠處大陣,左錘忽動。
虛空之中,空氣被炸開道道閃電般裂紋,一圈光紋向著四方橫掃。
魁梧黑面的石桐呲牙裂嘴的一刀剛剛斬到,大刀已經化成百十碎片爆開。
紫金錘像是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嘭的一聲,沉重如山岳般的力道,盡數轟在他的脖頸胸膛之上。
打出漫天血霧。
一顆圓滾滾的猙獰頭顱落在地上。
戰馬拖著下半截身體,哀鳴著轉身就往后跑。
至于中間那半截身體,早就不見,被陸無病一錘打成了粉末。
“單錘一百八十斤,我只用了不到三成力,你這老弟,不太扛揍啊。”
陸無病訝然看著自己手中的錘頭,有些惋惜道。
到這時,他終于明白,為何宇文霸這么喜歡用錘。
身體如此大力,不用錘把對方打成碎末,總感覺少了點意思。
“不好。”
宇文山,方于歸兩員大將,在石恫大刀被震碎的時候,就已經感覺不對。
兩人不約而同的從戰馬之上飛撲而起,如同蒼鷹捉兔。
一人長槍下刺,一人重锏橫砸,分成左右,掀起重重煞氣,向陸無病夾攻而來。
卻見馬上那員金甲小將,如同伸懶腰一般,兩只紫金大錘斜斜揮舉。
啪啪…
兩聲打蒼蠅的聲音響起。
飛在半空的宇文山、方于歸兩人,全身動彈不得…
錘還未到,身體就已經被無窮無盡的力量鎖在空中。
下一刻,錘鋒微震…
兩人同時被錘頭打碎胸膛,中間折斷,分成四截掉落地上。
兩團血霧化為扇形,向著前方沖擊。
在陽光之下,緩緩飛灑落地,草葉大片腥紅,散發出陣陣不詳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