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兒。”
宇文垂瞳孔狂縮,死死的盯著那片血霧傾灑之地,嘴里也忍不住一聲痛哼。
這次揮兵南下,他勢在必得,立下這滅國大功,不但可以彌補早年一樁恨事,更是能讓皇兄重新信任。
為此,他不惜派出親生兒子先行進駐離朝京師,行離間分裂威迫之事。
先行打斷南朝武人血氣,再兵臨城下,敲骨吸髓,最后在南朝上下全無戰心的當口,破城而入,血洗京城。
前面的事情本來一直好好的,與戰前定下的計劃并無二致。
南離這邊,也是被嚇破了膽,宗派武人更是大多離心。滿朝文武,俱都有意歸降,眼見得大周兵馬只要殺到濰京城下,就可一鼓破城。
結果呢?
剛剛渡河那會,就聽說自家寶貝兒子,被人生生打死在朱雀臺上,死得無比凄慘。
隨行三十六人,全都身死,懸尸于城門…
這倒也罷了。
為了北周一統天下,損失個把兒子,雖然悲壯,卻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很快,他就再次聽說…離朝文武幾乎被屠戮一空,公主府重新選拔官員,任用賢良。
短短七日之內,就已經上下一心,苦練兵馬,準備迎戰。
最可恨的是,那位新任南離大將陸無病,竟然還頒下了殺蠻令,天下風向由此一變。
是可忍,孰不可忍?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宇文垂片刻也不想在飛鳳關停留,下令屠關滅城,一路橫掃,馬不停蹄,直殺到濰京城下。
他想要報仇,想要把那位南離少年大將軍剝皮拆骨,出得心頭一口惡氣。
真正見面的時候,惡氣什么的,一點也沒出。
反倒是心里越憋越難受。
上陣三員虎將,被對方一錘一個,打地鼠一般的,全都打成了肉醬。其中甚至還有自己的義子宇文山。
這位可是二十年前,就跟在身邊擔任親衛的親兵首領,死得簡直沒有一點價值。
“大哥,此子猖狂,讓小弟去取他首級。”
身側一個滿面虬髯,頭顱碩大有如獅虎般的黃睛漢子,陡然策馬出陣,在馬背之上揮動狼牙巨棒狂喝請戰。
“二弟?”
宇文垂一看,就微微皺眉。
這位是自己的左膀右臂,結拜二弟神威將樊黑虎。
少年之時江湖闖蕩結識,江湖之中摸爬滾打互相扶持,到后來表明身份,率領大軍縱橫天下。
二弟身為自家麾下最鋒銳的那柄利刃,但凡攻堅破城,只要他出手,就沒有失手的道理。
他修習黑虎玄煞,戰陣之勇,能讓敵軍人人心驚,個個膽寒,有萬夫不當之勇。
就算自己想要拿下,也得全力施展黑龍盤天戟法,并且,用出十字印上的發力法門。
此等武藝,料想萬無一失。
“上陣莫要貪功,見勢不妙,立即退回。”
想了想,宇文垂還是答應了攀黑虎的請戰,并且,細心叮囑。
“大哥休得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
那無病小兒,也只不過是仗著力大欺人,不知為何,偷學到霸哥兒的幾分天罡震蕩法,其破天錘勢也是粗陋不堪,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完全是靠著蠻力揮舞。小弟有信心,十合之內,取其首級。”
對于自家二弟的判斷。
宇文垂并未懷疑。
但心里總覺得哪里有點古怪。
陸無病的確是用的兒子拿手絕技三十六式天罡震蕩錘法,出手絕殺,也的確是破天一擊。
但是,那種舉重若輕,隨手施為的姿態,卻不太像是沒學到其中真髓。
反而有點像是得招而忘招,明法而棄法,萬千法門,盡聚一身的感覺。
不過,想想對方年紀,又覺不太可能,這么年輕就能有著如此深厚的武學底蘊?豈非天下奇談。
就算是積年老牌宗師,也不可能做得到吧?
別人能不能做到,宇文垂是不知道的。
但他自己都做不到這一點。
威鎮北周南離二十七年以來,也從未見到有人的武學造詣達到如此境界。
除非是傳說中的無上大宗師。
是那種已經突破天地規則的怪胎,萬事萬物在他們的心中全無奧秘,此時出手,什么招數都已經不重要。
眼前的對手,只有不到十八歲,能做到這一步?
簡直是個笑話。
“軍師怎么看?”
宇文垂有點看不準,轉頭問秋長嶺。
明面上是在問計軍師。
實際上目光掃過大梵寺法海、法林兩位大師,還有真武派虛篤、虛極兩位老道。
他們身為江湖中人,年紀很大,閱歷豐足,想必能判斷出那位南離少年大將軍,實力到底處于何等層次。
境界不等于戰力,技巧十分重要,力量也必不可少。
一旦看錯了敵人,就如先前那般,不但損傷士氣,更是丟盡顏面。
現在就是如此。
三位戰將死得狼狽凄涼,他已經聽到了身后那竊竊私語,那種戰無不勝的氣勢在消消散去。
斗將就是斗的心氣,斗的是大運。
此戰,絕不能再敗了。
秋長嶺撫須輕笑:“以二將軍的武勇,就算不能勝,也絕不致于敗亡。”
法海和尚也是微微點頭:“那使錘的小子,力量或許還在小王爺之上,卻也強不了多少。
只是仗著臂力強橫,招式怪異,若老僧出手,三合之內,必然將其打成肉醬。”
這兩人一說話,其余幾人,也全都微微點頭。
他們沒有看錯。
陸無病雖然出手兇威赫赫。
卻并沒有表現出讓人驚悸的本事來。
他用的力量不到三成,出手全是平擊。基礎力量一百二十余萬斤,連五十萬斤都沒有用出來。
不過,也已經足夠了。
前面出戰的這些蝦兵蟹將,在他眼里,就如同木樁子一般,哪用得著什么武藝,直接掄動錘子去敲就可以。
一錘一個,如同打雞蛋。
輕松快活。
若是他知道,對方竟然用心的評判他的戰力如何,恐怕會笑掉大牙。
他甚至不在意對方派出什么人。
只是內心琢磨著,怎么才能讓那位金陽王宇文垂下場。
不殺此人,這支十萬大軍就依然斗志不衰。
主心骨未倒,再怎么攻打,都很難直接拿下。
接下來大軍掩殺,恐怕會陷入膠著之中,無謂死傷許多士卒。
若是趁著這個難得的斗將機會,在對方沒有防備的當口,把對方主將斬殺。
這一場戰役,當能完勝。
身后歡呼聲,如同潮水般一波波響起。
那是十萬大離兵馬,見到自家主將連殺三將,士氣如虹,在呼喊。
若非陳同喜死死壓住陣腳,恐怕這些人已經嗷嗷叫著沖上前來廝殺一場了。
“小賊,納命來。”
大離兵馬喝彩聲中,對面寂靜無聲的北周兵馬陣營之中,又飛馬竄出一將。
來將黑盔黑甲,頭戴虎頭吞天盔,身著魚鱗鎖子甲,手中舞著一柄長約丈八的巨大狼牙鐵棒。
此人騎術顯然極好,馬快如飛。
連人帶馬全都涌現漆黑如同氤氳般的煞氣,只是幾個竄躍就到了身前。
巨棒一揮,嗚嗚嘯叫著,打出一片棒影。
影影綽綽數十道黑色棒影之中,隱隱探出一頭兇橫暴戾的黑色虎頭。
虎口之處,如雷炸鳴聲中,一點黑光,已然點到了陸無病的胸前。
“虛實相間,煞氣為王。”
陸無病完全無視頭頂那迷迷蒙蒙一片棒影。
端坐在大紅馬之上,嘴角微彎。
只是左手紫金錘悄然抬起。
棒影全然消散。
那丈八狼牙棒尖端蜂刺,喀嚓一聲,就已折斷,厚實棒頭沉重轟在金錘之上,就如撞到了一座參天雄峰。
一圈氣浪波紋,如同漩渦般,向著四方沖擊。
巨力倒撞之下,虬須漢子連人帶馬突然頓住,眼神全是駭然。再也寸進不得。
雙臂漆黑筋絡猛然炸裂鼓起,血霧濺開。
他還沒來得及厲吼出聲,就見身前紅影一閃,那匹大紅馬,如箭射到…
一只紫金錘頭遮蓋了視線。
“給我開!”
樊黑虎心中驚怒,心道錯了,全都錯了。
這哪是力氣只比宇文霸強一點點,強得簡直沒了邊。
自己人借馬力,真元煞氣全力催發,這一棒有著崩山之力…
可是,打在錘上,卻是晃都沒有晃動一下。
對方錘子剛剛揚起,身前身后,三丈虛空,就已經如同膠水般,死死固鎖,令自己動彈不得。
樊黑虎只來及雙臂撐著棒桿往外一推,就覺腦門一震,什么也不知道了。
陸無病撥轉馬頭,右錘收回。
無頭的樊黑虎胖大身軀,連同彎成半圓的狼牙棒齊齊摔落馬下,只余黑馬悲鳴打轉,向著一側瘋跑而去。
身后又是一陣巨大呼喝響起。
卻也蓋不住陸無病清朗喝聲:“宇文垂,你身為北周金陽王,號稱無雙虎臣,鎮國大將。難不成,就只懂得讓麾下將領送死不成?
如此怯懦龜縮之輩,也敢犯我大離,也不知是誰給你的膽子?”
“來來來,我讓你三招。”
陸無病真元灌輸胯下雪里紅體內,循經走脈,人馬一體。
高大紅馬,腳下如同生出云霧,一踏之下,碎石塵土飛濺。
起伏奔騰,如龍如象…
他雙錘一撞,金鐵交鳴,開聲怒吼,一人氣勢,壓得對面北周大軍安靜如雞。
一時之間,氣勢此起彼落,北周軍陣都有些穩不住后退的步伐,向后連退三步,陣勢搖動。
“大師,還請你出手斬得此獠,破城之后,定然不會虧待大梵寺。”
金陽王已然怒極,五指緊捏月牙戟桿,直捏出幾個森森手指印來,雙眸像是要噴出火焰,聲音卻是愈發低沉,吩咐身邊老和尚。
他決定,再忍忍,再等等。
有些東西還沒看清。
“老衲等候多時了。”
法海和尚一聲長笑。
禪杖舞舞,腳下生煙,如同一朵云般,貼地疾奔,須臾間就到了陸無病馬前七丈處。
“無知小兒,老衲法海,前來取你性命。”
陸無病抬眼望去,就見一位身著橙黃僧袍,手提寶月禪杖,身形雄壯威武的大和尚疾逾奔馬竄了出來。
人還沒到。
禪杖已然望空一劃,悍然出手。
碧青色的禪杖旋轉切割,一端熾亮如火,一端清冷如月。
一杖化雙杖,頭尾幾乎同時打到,日月齊輝。
“是大梵寺絕招,一肩挑日月,不能…”
圓空寺法圓老僧突然開口,一句話沒說完,就見到那位身形巨大的法海和尚已然連人帶杖倒飛而出。
陸無病只是平平無奇一錘轟出。
什么日啊月啊。
全都變成了星星…
法海老和尚被打得倒飛半空,支手支腳,完全控制不住身形。
“法海,用出你的大威天龍!”
陸無病真元一動,紅馬如煙般,已然在北周陣營大叫聲中,追到了倒飛而起的法海和尚身前。
“什么大威…”
法海和尚只感覺雙臂劇痛,胸悶欲嘔,嘴里一片腥甜,耳中聽到大威天龍,直感茫然。
他即不知道,為何自己用出如此厲害的大梵絕技都擋不住對方一錘,又不明白對方所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一時之間,雙眼茫然。
“連大威天龍都不知道,你好意思叫法海。”
陸無病一錘擊落。
錘鋒震蕩,把法海和尚一顆光頭打成粉碎。
冷然抬頭望去,厲聲喝道:“還有誰?”
金陽王破口大罵:“廢物!”
虧他還對那法海老和尚報有很大信心。
卻不料,身邊諸位將領,以及這些所謂的江湖高手,全都是名聲大于實力的貨色。
明明對方錘法也不甚高明,只是憑借力大傷人,這種粗淺打法,竟然不閃不避,偏要與對方角力。
這下可好。
未出戰前,個個都有信心。
出戰之后,人人都是弱雞。
聽得身后一片哀嚎,心知這時氣勢被奪,自己再不出陣找回顏面,這一仗也不用打了。
估計對方十萬兵馬隨意沖擊,己方都能大敗一場。
“本王親自出手。”
“王爺,萬萬不可。”秋長嶺面色大變。
無論是不是看出對面陸無病的手段到底如何,但是,對方既然千方百計,都要邀戰激將王爺出手,那肯定是有著詭計。
“休得多言,我就不信,區區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崽子,到底能強到哪里去。”
金陽王連折數將,新仇舊恨齊齊涌上心頭。
二十多年來,他就從來沒吃過這么大的虧。
往日里所謂的謹慎與氣量,并不是他真的心胸有多寬廣,只不過,沒人值得他生氣而已。
如今這種局勢之下,再不出頭。
消息傳將出去,天下人只會認為他金陽王打不了硬戰,只懂得欺弱怕強。
就算是他日再整頓兵馬,重提士氣,再行戰勝對。
今日一戰之怯懦丑態,也必將傳遍天下。
他金陽王小丑之名,會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好,總算沒讓本將軍徹底失望。宇文垂,今日就送你與兒子見面,他日有暇,更是會讓你家齊齊整整,一個都不少。”
陸無病雙錘下垂馬腹,長聲大笑。
不管如何,對方的主將金陽王,總算是出來了。
哪怕身后有十萬大軍,有數十位厲害高手衛護,他終于還是親身執戟,來到了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