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船船樓頂層。
秘密碰頭的兩人沒有找任何美人陪酒,為了保密甚至還專門在門窗上貼上了符箓。
“王大人,您要離開閩州治去西北雍州治任兵備副使?!
怎么會這么突然?您從富庶的江南遷到九邊苦寒之地,和邊軍那些丘八在一個鍋里撈食,這就是明升實貶!
再說鳳洲山人正帶人在青雀庵破譯寶圖,沒有幾個月出不了成果,關鍵時刻您怎么能走呢。
徐閣老怎么說?”
鎮海衛指揮使邢百川得知自己最大的靠山即將離開閩州治,頓時慌了手腳。
王本固的臉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將杯中閩州特產青紅酒一飲而盡,吐出一口酒氣道:
“這是陛下的意思,徐閣老對此事哪敢隨意置喙?
咱們那位陛下賜予東海國國書,承認了王澄小兒的王位,還賞了他一個堪合貿易的資格。
顯是對此人十分贊賞。
反觀我們的人,毛海峰被誅殺,姜文淵百密一疏,露出了巫蠱桐木人誅殺太子和世子的底細,讓皇帝對清流起了疑心。
老夫堅持海禁國策,親自指揮伏殺第一代靖海王和采水王家,又致使那宗室貴人差點晉升上三品。
陛下對老夫一腔忠心有所誤解也在情理之中。”
顯然,前些日子社稷主嘴上說不能簡單按照身份劃分忠奸,實際上還是對王本固這個清流中的關鍵人物起了疑心。
一查履歷更不得了。
巡按御史位低權重,原則上是“歲一更代”,每年八月就必須要輪換一次。
可他在閩州治已經足足待了四年!找遍整個大昭王朝二百年都沒有第二例。
這段時間又剛好跟最近五六年間東海蛟龍被大肆剪除,變成“九龍吐珠局”和龍養料的時間段重合。
社稷主對他的懷疑不得不又加深了一層。
如今官職調動還只是一個開始,白鱗衛都有可能已經盯上了他。
但他王本固本人還算鎮定,既然廣澤王世子韓武圭都能成功撇清自己,他這個身處第一線的前鋒自然也早有準備,不會那么容易被抓住把柄。
“只是老夫免不了要蹉跎幾年時光,唉!”
邢百川連忙給他倒酒,心里卻在想:
‘要不說人家是讀書人呢。
就算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的時候也不落下任何口實,永遠都是那么正氣凜然,所作所為好像真的是出于一片公心。’
這些話邢百川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縱使其人為了養一口充滿雜質的浩然正氣再怎么道貌岸然,都不影響他身為清流干將,上面有人的事實。
“跟那些天才、神童比起來,王公的天資確實不算突出,三十歲中進士后才晉升中三品。
今年四十有六,也只是五品儒士而已,在神道職官修行上已然沒有太大潛力,但在世俗官場上還前途遠大。
畢竟整個大昭王朝又有多少上三品在世鬼神?
大多數三品以上官員,實際上的職官品級也只是區區中三品而已。
只要我們清流按照預定計劃,成功倒嚴,將徐閣老推上首輔之位,王公立刻可以青云直上,順便帶契我這個給他做了不知多少臟活的舊部。”
至于王本固的真面目和清流背后的龜山書社會不會暴露?
他也覺得不可能。
書社有符應鎮物三緘其口約束成員,沒人能主動泄密。
再就算他邢百川也只是外圍成員,只知道龜山書社的名號和龐大勢力,不知道真正的起源,又做過哪些誅十族級的豐功偉績。
既然如此,連道場法界西苑都不敢走出去的那位社稷主又怎么可能知道?
皇帝在明,他們在暗,以后出手的機會還有很多很多。
只不過他也有自己的擔心:
“王大人,您要是走了,下官可怎么辦?
嚴黨辦成了招安海盜的差事,如今鎮海大將軍和蹈海將軍的船可以堂而皇之出入港口。
咱們一本萬利的走私生意可是大受影響,連衛所收的孝敬都比以前少了不少,這么下去可不是辦法啊.”
王本固剝了一只小臂長的大蝦沾著料汁塞入自己口中,順便也給邢百川吃了一顆定心丸。
“稍安勿躁。就算嚴黨做成了此事,咱們也不是沒有辦法補救。
許以高官厚祿,分化群寇,以匪治匪確實最有利于沿海穩定。
只不過,這一切的前提是那些被招安的海盜真能配合。
你想想,當初靖海王是怎么死的,胡汝貞是怎么被拉下來的,咱們清流如今再如法炮制一次便是。
那些卑賤的采水人、水班職官只知曉招安的好處,又哪里知道官場是如何險惡?殺人也未必用刀啊。”
邢百川若有所思:
“您的意思是咱們翻臉不認人?”
王本固冷笑:
“東海海盜層出不窮,二十四衛又不堪一用,若是朝廷把他們都招安過來,那官府可不就成了海盜窩?
書社上層已有定計,拉一批,打一批,戰死一批,再圍殺一批!不出一年保證盡復舊觀。”
美美喝了一口青紅酒繼續道:
“任你是再桀驁不馴的大海盜,只要入了官場,便是主動鉆入了牢籠,面對的不再是某個敵人,而是國朝的規矩法度。
他們處處碰壁之下,想要逼反還不容易?前面吃了咱們清流多少好處,最后都要囫圇吐出來。”
下面就到了邢百川的領域,眉飛色舞地接上:
“就像民間那大鬧天宮的戲文一樣,那猴子接受了招安,便入了別人彀中,擺明了戲弄他他都不知道呢。
咱們握著貨源、港口就占據了主動,也不用多么麻煩,只要在港口上處處刁難他們的貨船,對他們的人區別對待。
就算不能逼他們造反,也能暗中激化矛盾,逼他們攻打官軍。
然后隨便找個由頭把那些所謂的‘將軍’騙上岸來直接殺了,剩下的那些嘍啰再收下當狗。
若是不開眼,就像當初的采水王家一樣,將他們滿門都殺個干凈。”
兩人狼狽為奸,相視一笑。
他們十分清楚,朝廷借著羅文龍使團相助東海國誅殺叛徒毛海峰,好不容易才挽回了一絲信譽。
若是讓他們再這么一胡搞,那朝廷信譽必定徹底崩盤。
無論開出多么優厚的條件,都再也沒人相信大昭朝廷放的狗臭屁。
這次他們刺殺的目標不是海盜,而是大昭的“信譽”。
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從此他們的走私事業必定可以一勞永逸。
當然東海也百分百亂上加亂!
邢百川看向王本固滿臉都是肅然起敬,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畏懼。
這讀書人干起壞事來那真是又黑又毒。
當初圍殺靖海王后,邢百川心中不踏實,就找了一位十分有名的相師算過,卦辭是“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
未來十年倭患,沿海大亂,死傷無數,誰又能想到幕后推手會是眼前這位在民間名聲很好的清流御史?
王本固與邢百川碰了碰酒杯惋惜地搖搖頭:
“東海大亂百姓受苦,老夫也十分痛心。
但為了國朝大局,萬民利益,這都是必要的犧牲,暫且苦一苦沿海百姓,罵名我來擔便是。”
邢百川不斷點頭附和,突然又想起一人:
“王公,那.刺頭王富貴?此人得御賜麒麟服,加封世襲千戶官,比起原來可是更不好對付了。”
聞言,王本固卻哈哈大笑:
“在老夫看來他更好對付了才對。
且讓那王富貴得意一時,本官已然上書為此子‘表功’,重啟漢代故官職:都水官,點名讓他擔任。
此官歷朝歷代又有別名如:水衡令、大舟卿,乃正五品官職。
漢代時有一部分都水官為水衡都尉下屬,一部分為都水使者下屬。
職責是管理水班職官,保護江河航運,整治水怪,興風起云,致雨濟旱。
到時候便讓此子負責跟那些受招安的海盜打交道。
先不說那些桀驁的海盜會不會聽他的,一個不小心又會不會拿他試炮。
單說咱們一旦在暗地里動手,被擺在明面上的這位都水官必定吸引全部火力,被那些海盜視為仇讎!
全都恨不得殺之而后快。
本官聽說白山黑水之地有俚語叫‘一根筋變成兩頭堵’,形容他的新官位再合適不過。
如此一來,借刀殺人,兩難自解!
應該用不了幾天,那備倭總兵官俞志輔便會召見此子,你就等著看好戲吧,哈哈哈”
邢百川心中大定,連連對王本固敬酒:
“高!王公實在是高!
這頓踐行酒一定要喝個暢快,飯后下官還給您準備了一對年方十六的揚州瘦馬,可是難得一見的孿生子。
她們日盼夜盼,想要領略王公雄風呢。”
心頭萬分慶幸這個心思歹毒的老頭是自己一方,不用招架他一輪又一輪的險惡毒計。
這時,房門突然被人敲響,有人在門外喊道:
“指揮使大人,下官有事稟報,剛剛您外宅那邊.”
聲音有些低沉,像是有些難以啟齒之事。
邢百川臉色一黑,對王本固告罪道:
“王大人,下官去去就來。”
“去吧。”
只是王本固自斟自飲,左等右等都不見那邢百川回來,桌上的菜都慢慢冷了個干凈。
縱使養尊處優多年也意識到了事情有些不對勁。
呼喚了兩聲自己的隨從,卻不見答應。
推門走出船艙。
卻見這艘花船大變了模樣,桅桿上各自飄著彩旗,上書:“代天巡狩”、“保境安民”、“風調雨順”。
船頭和船身兩側插著金瓜、銀锏、槍、刀、劍、戟諸執事器械,甲板上則整齊排列著上百位各類侍從和兵丁的紙扎人像。
就連花船上所有的舞女、小廝不知何時都被紙扎人取代。
這分明就是一艘——送王船!!!
一個足以讓他刻骨銘心的人影,身穿一件象征王侯的黑色蟒袍,端端正正坐在一張安置于后甲板的金漆寶座上。
緩緩抬起頭,眼眶中露出一對瘆人的方形錢眼。
“王本固,你還我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