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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雙殺你不能只在規則對你有利的時候支持規則

  時間稍稍提前。

  邢百川跟著自己的隨從邢全走出頂樓包廂,事關自己外宅的私密事,他可不想在上官面前丟臉,準備等走遠一點再問。

  心里不停轉動著念頭,想著種種難以接受的可能,提前做好心理建設,以免待會兒忍不住失態:

  “我外室雖多,以前出事的也不少,但邢全是我的心腹家將,敢在這個時候來打擾我和王公的酒局,只能是我那一處養著兩個妻妹的外宅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難道是她們兩個不堪寂寞,找伶人和酸秀才給我戴了帽子?

  等等!不會是我家那個小畜生又偷偷睡到那外宅里去了吧?”

  想到那個不求上進,整日尋花問柳的獨子,邢百川眼前就忍不住有些發黑。

  尤其是對比剛剛跟王本固聊起的那位二代靖海王,據說得天授王權,福澤五代祖上,這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造化?何等的羨煞旁人?!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

  人家這才叫養兒防老啊!

  得到消息的時候,大昭王朝不知道多少老父親生出:“生子當如是”的感嘆。

  可他的那個獨子邢玉郎倒好,天資倒是不錯,兼修了水班蘭花法一脈風月郎,還有奉柳三變為祖師的天班職官花柳詞客。

  整日流連在胭脂堆里,還酷愛良家婦人,他這位鎮海衛指揮使最主要的任務已經變成了給兒子擦屁股。

  不僅看不到“看子敬父”的希望,不被他連累丟官罷爵就已經算是邢家祖上積德了。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有人說那靖海王世子其實是被邪祟附體才能逃離王船,但這邪祟怎么就不附我兒子呢?”

  當初消息傳開的時候,他已經像很多老子一樣狠狠打過兒子一次,現在又感覺腰間那條鑲著銅釘的腰帶有點發癢。

  心事重重之下,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在眼前這條木質廊道上走了半盞茶的時間,卻怎么也走不到頭。

  空氣中慢慢彌散出淡淡的霧氣,如夢似幻,迷惑心智。

  實際上,他已經中了水班職官仙婆娘林金蓮控制的邪祟·鬼打墻,扭曲感官甚至空間,讓人在直路上都能迷路。

  走在邢百川前面的心腹邢全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句話,帶著他就一腳踏進了廊道的最深處的霧團里。

  “嗯?邢全,怎么回事?”

  這時邢百川感應到刺骨的危機才驟然驚醒。

  一個激靈發現自己剛剛竟然一腳踏上了與花船并行的另一條血色戰船上,站到了艉樓艙室的門口。

  并列航行的兩條船也早就不在九龍江上,而是順流而下按照“送王船”的路線直入滄溟大洋!

  他腳下這艘戰船籠罩著濃厚的紅霧,甲板的質感不像是木板,反而像是軟綿綿的血肉。

  他好歹也是二十四衛之一的最高長官,戰場上這種再明顯不過的特征,無不說明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正是他和王本固剛剛謀劃“借刀殺人,兩難自解”的當事人之一——大海盜膏血造舟林道乾!

  可惜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有些太晚。

  走在他前面的心腹“邢全”突然身體飛速膨脹,變成一只嫩黃色的蜘蛛將他猛地撲倒在地。

  面前的艙室也突然異化變成一顆巨大的蛇頭,張開深淵巨口,一口就將他吞了下去。

  “啊——!”

  慘叫聲戛然而止。

  白水郎至少有一半的本事都在護法靈將身上,達到五品有資格煉制廟軍鬼卒之后,這種情況更是發展到了極致。

  而林道乾最得力的護法靈將之一,便是這條體長超過八丈近三十米的“蛛尾擬角蝰”!

  外表是一條長著雙角的猙獰大蛇,偏偏有一只跟成年人差不多大,外形好像黃嫩蜘蛛一樣的尾巴。

  被點化覺醒妖通擬態后,它本身能融入任何環境埋伏,蜘蛛尾巴則能變成任何一個人的熟人,說出最符合他們心意的話,勾引他們變成自己的食物。

  林家兄妹兩位五品合力出手,以有心算無心,將根本沒有防備的邢百川輕松拿下。

  畢竟,誰能想到只是露了一絲敵意,那“王富貴”就在開戰艦創死了他的心腹針筆匠蔡榮之后,又雇兇殺人,連他這個上官的上官都給一鍋端啊?

  這對嗎?

  這很不對!

  林家兄妹站在自家旗艦上回頭看向對面花船。

  發現那條船已經被濃濃鬼氣包圍,多出了許多臉色慘白的影子,整條花船影影綽綽仿佛變成了邪祟巢穴。

  似乎只要盯得時間稍微長一點,魂魄就會主動離體被強行抓到船上。

  林金蓮移開目光,有些擔憂道:

  “沈小姐說她有外援,把王本固留給她就行,兩位朝廷命官反噬的官氣也全都由她負責抵擋。

  可這根本不像是菩薩蠻的手段,反而像是招來了什么大邪祟,我看那艘船已經不在陽間了。”

  這位最擅長跟邪祟打交道的仙婆娘清晰從對面感受到了強烈的威脅,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那一條所有活人都已經被提前轉移走的花船,確實早已被邪祟·代天巡狩王世子用殺人規則轉化為了專門帶人去下面的“王船”。

  別人下面有沒有人不知道,反正他下面是真有人。

  在這個世界上的鬼神邪祟真實不虛。

  王本固本就被眼前熟悉的“送王船”場景勾起了回憶。

  下意識回想起了自己當巡按御史這些年以來,一個個被他設計害死,又拿去送王船填海眼的海上蛟蛇。

  此時猛然看到這個自己最后一個害死,也是最刻骨銘心的目標,忍不住失聲驚叫:

  “是你,靖海王世子王澄!”

  他表面一心為公,正氣凜然,但到底有沒有虧心,怕不怕夜半鬼敲門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這些日子以來,無數次午夜夢回他都暗自懊惱、后悔,為什么當初就沒能更謹慎一點,徹底斬草除根呢?

  最關鍵的問題是,他想破頭也想不明白,王澄到底是怎么從王船上逃走的,他可不信邪祟附身的說法。

  人最大的恐懼,是對未知的恐懼。

  這個未解的謎團自然給他帶來了源源不斷的恐懼。

  此后又得知東海國成功立國,二代靖海王王澄聲勢和威望大漲之后,王本固心里對中樞調他去內陸九邊的命令,未必沒有感到一絲慶幸。

  只要離開了沿海,這位跟他有著血海深仇的東海國主再想報復,可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自己即將離任,在這四處無人之地卸下道德君子偽裝,找揚州瘦馬偷腥的空隙,竟然就被對方找上了門來。

  而且他好歹也是一位五品儒士,命火純陽,天人合一,敏銳的感官讓他嗅到了王澄身上不加掩飾的邪祟氣息。

  越感應越是心驚:

  “真是邪祟?!

  你到底是人是鬼?邪祟怎么可能保持神智?”

  眼角余光四處掃視,想要尋找自己的護衛隨從,還有遠比他更能打的鎮海衛指揮使邢百川。

  可哪里還能找到他們的影子?

  王澄起身,身上黑色蟒袍龍蛇游走,頭上青玉珠九旒冕微微晃動,除了兩只冷幽幽的錢眼之外跟陽身一模一樣。

  如果誰欠了他的債業,即使沒有泄露生辰八字也會被強行鎖定,在毫無防范或者進入虛弱狀態時,就會被他給悄然找上門去。

  邪祟陰身是王澄的影子與之一體兩面,只要鎖定了目標,縱使相隔千里也能轉瞬即至。

  斬殺王本固的任務由他親自動手才有意義。

  隨著王澄起身,周圍那些紙人也像是一下子集體蘇醒,緩緩扭頭看向王本固,冰冷血腥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后者與那些按照紙扎匠禁忌行規沒有點睛的空白眼窩對視,只感覺一陣涼氣登時從腳后跟升到了天靈蓋。

  終于切身體會到了被活生生送王船是何等的恐怖,這少年王世子沒瘋簡直就是奇跡。

  驚懼之余卻也終于想起自己五品儒士的身份,調動胸中一口浩然正氣,急聲頌道: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卻是用他壞事做盡又自我標榜正義得來的虛假浩然正氣,催動真正的《正氣歌》。

  頭頂一道駁雜的正氣長河剛剛顯化。

  錚!錚!錚!

  一陣鐵馬金戈的琵琶聲便驀然打斷了他的吟誦。

  卻是沈月夜穿著一身大紅描金石榴裙,在王座旁的小凳上翹腳而坐,懷抱七寶如意心咒化作的琵琶彈出了一曲《十面埋伏》!

  在她身后還有一群小狐貍跟著吹拉彈唱,為她伴奏。

  卻是王澄拿著剛剛入手的兵道密卷陽明練兵術·養心不動討好自家師姐,連兵法心得都一起“賣”給了她。

  沈月夜原本只練成了幾十只火狐兵,暫時只能干些放火之類的小活兒。

  如今那些狐毛得了軍氣灌注,靈性大漲,跟著沈月夜一起組成了一支樂隊,完美發揮出了菩薩蠻這種女刺客的看家本事。

  激昂的琵琶曲甚至化作有形無質的兵將,專門攻打王本固的感官,讓他耳鼻都滴落鮮血。

  王座另一側,一只作木匠打扮的陰鬼抬手一招,一滴鮮血落到他手中飛速畫成一道符箓,寫上“王本固”三字。

  擺在準備了瓜果香爐的供桌上,又飛速壓上了一方桃木鎮紙。

  上書:“天力地力并神力,即定如太山,爾不服我管,必墜入陰山。”

  正是木匠的絕活,曾經差點要了王澄小命的厭勝術太山千斤碇!

  而正在開壇的陰鬼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對巫蠱桐木人獻祭自身后,只剩一縷殘魂的陳木匠。

  邪祟陰身最根本的能力還是代天巡狩,將陸上的邪祟陰鬼帶去滄溟大洋。

  這艘虛幻王船上的全都是死在他手里的敵人,已然變成了受他控制的王船一員。

  王澄之所以中意那一艘能隱能藏,介于虛實真假之間的天工寶船·蜃樓云龍艦,也有想要試著改造自家王船的考慮。

  轟隆!

  一聲巨響,正氣長河被泰山虛影轟然砸碎。

  王本固頓時呆滯在了原地,連一個小拇指都動彈不了分毫,連儒士最本能的文壇登龍、唇槍舌劍都給忘到了腦后。

  與此同時。

  嗚嗚嗚.

  刺骨的陰風吹過整艘王船,各路陰鬼嘶吼著、推搡著撲向一時動彈不得的王本固。

  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青黑色的手印,也帶走了一縷又一縷陽氣。

  這位剛剛還在指點江山,視海上英杰如豬狗的巡按御史,臉色漸漸化作青白,眼睛中的神光都有些散亂。

  已經意識到對上一個掌握廟軍鬼卒的同級,外加一個比邪祟還邪門的二代靖海王和眾多陰鬼,今日注定沒有幸理。

  只是本著不能讓敵人稱心如意的原則,口中兀自叫喊:

  “敢襲殺朝廷命官的大膽逆賊!你就不怕朝廷震怒令你頃刻之間國除族滅嗎?

  我等儒士乃天班職官天之驕子,就該世世代代統治神州二十四州治,爾等疍民采水人生來卑賤,一日為賊則世代為賊!

  我王本固忠君報國,一心為民,你憑什么殺我?

  爾等疍民既然標榜與民同利,為國捍邊,就該老老實實為萬民去死。

  朝廷讓你們死,你們不死是為不忠;萬民讓你們死,你們不死是為不義。

  不忠不義之徒,吾殺之無罪!”

  鬼潮分開一條小路,王澄信步走到他的面前。

  本來想象過很多次這一刻的場景,對此人的真實為人也早有心理準備,但在這一刻還是被他給氣笑了。

  都到了這一步田地這偽君子還堅稱自己沒錯,滿嘴正氣凜然,甚至反過來對他進行道德審判。

  不由怒斥道:

  “萬民?你等口中這民字指的從來只有你們自己!

  老賊!愿賭就要服輸。

  爾等不能只在規則對你有利的時候才支持規則;不能在你們高高在上的時候才篤信叢林法則;

  更不能只在你們贏的時候才讓別人不惜一切代價!

  顧全大局做出犧牲的那個人,為什么偏偏不能是你們呢?

  龜山書社為了一己之私摧毀海上秩序,以至釀成如今的苦果。

  你憑什么認為這場席卷東海的大禍不會砸在你們這些清流士紳頭上?

  你這老賊明明壞事做絕,在士林口中卻依舊是剛正不阿的直臣、諍臣,你清高,你了不起。

  但是敢問死在寇掠派刀下的百姓又何其無辜?海禁之下八山一水一分田的閩州治百姓又如何求活?

  我只知人間正道不過四字:天下為公!

  如今,您王大人就先替疍民和沿海百姓,嘗上一嘗這亂世苦果的滋味吧!

  給我淹了他!”

  花船上陰影蠕動,一個個被王澄抓上王船的陰鬼邪祟像潮水一樣不斷堆高,又轟然砸下,一瞬間便將王固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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