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又一群醉醺醺的保密局特務從六華春菜館走出,他們三五成群結隊,搖搖晃晃的離開。
不少人甚至還哼唱著三民主義歌。
一時間之間,歡快之聲傳遞了很遠很遠。
但當笑聲被距離無限的削弱后,誰又能知道這是遠遠傳來的笑聲、而不是發自內心的嘶吼呢?
馮傳清大著舌頭邀請著同行的同僚:
“到、到家了,哥幾個來、來我家再喝一場?”
同僚笑著拒絕:“傳清兄美意我們心領了,但再喝下去我們就得醉了,耽誤了明天的工作,張長官怕是會生氣。”
“張、張長官不會生氣的!”馮傳清大著舌頭大聲道:“延安都、都被我軍占領了,這仗、仗快打完了,放、放縱一下怎、怎么了?”
同僚們知道不善喝酒的馮傳清這是喝高了,相互間使著眼色,決定先把其安頓好,免得這廝嘰嘰歪歪個沒完沒了,本想先答應下來把人哄進去,卻不料這時候馮家的門被推開了,一名女子出現,看到搖搖晃晃的馮傳清后就不滿的道:
“哥——你怎么喝成這樣了?”
隨后她火力對準了馮傳清的同僚,怒道:“你們是不是故意灌我哥的?”
“露萍妹子,你可別亂說,老馮今天是高興,沒把持住,我們可沒灌他——要不要我們幫你把老馮扶進去?”
馮露萍拒絕:“算了,我自己來,酒量差還管不住自己,下次再這樣就把你丟水缸里!”
說著她就上前攙扶起了馮傳清,馮傳清不知道嘴里嘟囔著什么,大概是惹毛了馮露萍,被其狠狠的掐了一把,疼的馮傳清哎呀的叫了起來。
馮傳清的同僚見到這一幕后紛紛憋笑,等馮露萍將人攙扶進去后,幾個人便嘀咕:
“都說老馮的這個妹子潑辣,這一次我算是開眼了,難怪這兩年老馮幾次親自說親,咱們局里的小伙沒一個敢吱聲。”
說話間他們搖搖晃晃的離開。
馮家。
馮傳清在被攙扶進去以后就脫離了醉酒狀態,一邊大著舌頭嘟囔,一邊卻在門縫里仔細的觀察,確定送自己的同僚們離開后,他神色凝重的示意“妹妹”跟自己進屋。
“出事了——”進屋后,馮傳清神色凝重的道:
“今天,國民黨軍占領…延安了。”
“露萍,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一定會非常的艱難,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準備,如果…如果哪天你收到我的暗號,一定要果斷撤離,明白嗎?”
馮傳清是主動選擇了現在的信仰。
身處黑暗,才能明白黑暗的絕望——在麻木且絕望的時候,他看到了那一束光明。
為此,他見了很多很多身在獄中卻依然信仰堅定的地下黨員;
為此,他一遍又一遍的研究著地下黨他們所信仰的種種。
最后,他堅定了自己的選擇,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追尋那一抹光明。
他通過了考驗,成為了追光者中的一員。
因為身份的原故,他只在蘇區呆過數日,從未去過那一處圣地。
但他跟無數的地下黨同志一樣,將那里視作了精神支柱。
但現在,延安被國民黨軍占領了!
這無異于精神支柱的倒塌!
可馮傳清的信仰卻沒有崩塌,只是他擔心隊伍中有投機者會因此而拋棄信仰,所以才如此甚重的叮囑自己的這位戰友。
面對馮傳清的叮囑,馮露萍卻露出了笑意。
“傳清同志,保密局今晚聚餐的時候,上級向我們傳達了一句話: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上級告訴我們,延安是我們主動放棄的——但延安的戰斗卻沒有結束!
戰斗,才剛剛開始!”
馮露萍笑著說:“張安平帶著保密局的人為慶賀占領延安——太早了!知道嗎?國民黨軍拿下的延安,不過是一個空蕩蕩的城市罷了!咱們的同志,連窯洞里的紡車都藏進了山里!”
“現在的延安,是一個他們上鉤后沒法甩掉的餌!”
馮傳清聞言,一塊壓在心間的巨石不覺就消失了。
臉上有笑意展露,但隨后馮傳清就將笑意隱去,凝聲道:
“上級傳達的精神,務必要盡快向組內的同志傳達。另外,保密局可能會在接下來大力的宣傳這件事,我們的同志還是要做好萬全準備,我擔心有很多的投機者會叛變——我們要做好應對的準備!”
馮露萍認真的點頭:“我明白,我會向上級報告的!”
張家。
曾墨怡向一身倦意的張安平低語:
“柴姐那邊傳來了消息,上級的精神已經向各個情報組傳達下去了,最遲明晚,我組在南京的所有同志都會收到消息。”
張安平點了點頭,低語:“明臺那邊的準備如何?”
明臺是張安平理想中的副官人選,不過按照保密局的規矩,從解放區撤離而來的他,必須要經過一段時間的審查——不過因為張安平已經重用了明臺,針對他的審查已經變得象征性了。
而明臺本人又擅長行動,所以張安平將一些精干的同志配屬給了明臺,由他牽頭組建了一支十余人的鋤奸隊。
地下黨通常是不會選擇用武力來解決問題的,尤其是在南京。
張安平也恪守著這方面的紀律,二號情報組沒有組建過專門的行動力量。
可這一次情況特殊,延安盡管是被我軍主動放棄的,但難免一些不堅定者和投機分子會就此選擇叛變——明臺手中的鋤奸隊,就是為應對這種情況而特意準備的。
值得一提的是明臺到現在還不知道張安平的身份呢。
曾墨怡快速低語:“已經就緒了,如果需要行動,隨時都可以展開。”
“希望用不上吧。”
張安平嘆了口氣,對于地下黨而言,任何一個人的叛變,都會讓其他同志深陷危險之中——哪怕他張安平是保密局目前的實際掌權人。
曾墨怡安慰道:“我們組的同志,都是經過嚴格審查和考驗的,他們不會讓你失望的。”
“二號情報組我不太擔心,即便是出現組長級的叛徒,我都有信心解決問題,我擔心的是地委的同志。”
他是二號情報組的掌權人,對龐大的情報組的每一個構成非常的了解,即便某個節點出問題,負責抓捕的也會是二號情報組的自己人——放水實在是太簡單了。
但地委那邊的具體情況他卻不知道,如果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他很難在第一時間補救。
曾墨怡輕輕的抱住張安平:
“要相信我們的同志!”
張安平微微點頭后,將擔心隱藏,隨后低語道:
“有件事你要親自去告訴柴姐。”
“什么事?”
“我今天見了葉修峰,跟他談起了干部交換…”
二號情報組因為張安平的緣故,雖然四處開花,但基本都是環繞著保密局的體系。
中統作為保密局的死對頭,二號情報組對其滲透幾近于無——有幾條線,是以保密局的名義滲透進中統的,不過負責人是自己的同志的緣故,勉強算可利用的情報網。
一直以來,張安平始終在構思怎么滲透中統,這一點曾墨怡是知情的,但瘟神這個讓中統敬而遠之的名號,讓張安平屢次布局的滲透都無疾而終。
一些“釘子”,名義是反張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按理說中統應該接納這種人,可現實的情況是:
中統對這類人從來都是如避蛇蝎!
后來張安平想明白了——中統的這幫混蛋,合著是怕自己以此為借口坑他們吶!
雖然“屢戰屢敗”,但張安平始終對中統是磨刀霍霍。
這一次,他終于如愿以償了,且還是葉修峰這個中統負責人親自“開的門”。
曾墨怡聽完張安平簡單的講述后目露異彩,她真沒想到張安平最后竟然這么容易的破開了中統的“大門”。
“我明白了,我會親自向柴姐說這件事的。”
保密局所有人以為這一次聚餐之后,所有人的日子能輕松起來——但事實卻跟他們猜測的截然相反!
苦日子反而來了!
先是審查!
張安平親自掛名,抽調精兵干將組建了一個審查委員會,針對局本部內的所有人展開了一次大規模的審查,就連文員都在審查的范圍之中。
審查很嚴格,只要有一條信息跟檔案記錄不符,審查委員會就會將其列入重點調查名單。
而一旦進入這個重點調查名單,迎接他們的就是無休止的各種調查。
舉個例子,當初在抗戰時期,因為軍統禁止成員結婚,一些聰明人就在入軍統錢,將未婚謊報為已婚——這其實是心照不宣的潛規則,可就因為這一點的“疵瑕”,局本部至少有五十人被重點調查了!
再加上其他亂七八糟的各種瑕疵,這一波審查中,至少有一百人進入了這個重點調查名單。
好在這個審查委員會是張安平親自負責的,調查也是秉承著盡量公正的原則,雖然重點審查的流程極其的復雜、繁瑣,但基本沒有出過“冤案”,可即便如此,近五分之一的人手被重點審查,還是讓局本部的運作幾次出問題。
如果說審查是折騰肉身,那三民主義的考核就是折騰精神了!
雖然說三民主義就簡單的幾條,可各種補丁卻是一大堆,面對三民主義的考核,保密局的特務們不得不死磕那堆積如山的各種補丁,免得自己落個“干部再教育”的下場。
以至于不少人都懷念起以前——自從占領延安以后,他們的日子怎么反倒是水深火熱了起來?
原本以為折騰肉身和精神就夠慘了,沒成想在這個時候,張安平下發了保密局動員令!
這條動員令的核心內容就一個:
共黨已經是日薄西山,保密局全體同仁應向地下黨發起最后一戰——局本部為此籌備了一筆巨資,這筆錢專款專用,用來策反地下黨。
按理說這挺好吧?
金錢開道,無往不利嘛!
可下面的人卻直接罵娘——想要策反地下黨,起碼得有地下黨的線索吧?
如果真的有了線索,早先的時候,誰不是火急火燎的急著去抓人?
壓根就沒有堆積下來的線索可以用啊!
偏偏上面還定下了考核目標,分配下來的特別經費要是花不完,那就等著審查吧。
可花了經費沒有效果,照樣得被審查。
妥妥的里外不是人!
下面能不怨聲載道才怪。
可就在這個時候,局本部傳出來了風聲:
局本部擬選定一批干部,跟隔壁剛剛改名黨通局的原中統進行交換。
這消息一出,保密局的很多干部都傻眼了。
雖然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可老話又說了:人離鄉賤!
離開了有老長官、心腹手下的保密局去隔壁的黨通局,即便是官職不變都得束手束腳,更遑論黨通局不可能信得過他們這幫保密局過來的,真要是交換過去鐵定的坐冷板凳啊!
為了不被“干部再教育”,為了不成為“交換干部”,保密局這邊的干部只能瘋一樣的去抓共黨。
可是,他們既要死磕三民主義的各種補丁,還要應付審查,本就沒有多少時間來做事,現在哪怕是發了瘋的去抓人,時間不夠、人手不充沛——光有錢有個屁用!
以至于保密局中干活的人,開始咒罵起了張安平。
這鍋…真的怪張安平嗎?
咳咳,如果開一半的上帝視角,這鍋還真怪不到張安平的身上——對于現在掌握大方向的張安平而言,他根本不需要操控細節,只需要提出大方向即可。
所以,他定下了獎懲措施來抓共黨,當然沒有問題了。
可為什么會出這種情況?
層層加碼、雞毛當令箭罷了!
這是官僚系統最最擅長干的事——既然不能反抗,那就故意搗亂,陽奉陰違的同時各種加碼,曲解政策。
而這也是毛仁鳳故意為張安平挖出的大坑。
按理說如烈火烹油般的張系,不應該輕易失去對保密局局勢的掌控,可誰讓這一次張安平擺明了是要以新換舊呢?
那些元老級人物,這時候不敢明著反抗,可暗地里層層加碼、各種曲解還是能輕易辦到的。
于是就出現了這種情況:
滿世界都是保密局高規格懸賞地下黨線索的各種公告,但效果嘛,不能說沒有,但跟“無”卻沒多大的區別。
如果僅僅是這樣那也還罷了,可關鍵是有人故意給張安平找事。
一些保密局的特務,反共反到了國民政府高官的身上——不少實權人物的子女,被保密局以通共調查的名義給抓了。
當然,保密局這邊抓人也是有選擇的去抓,就抓那種有實權但位置不高保密局能扛得住的實權人物子女。
否則一開始就抓大人物的子女,那就是給張安平提醒了!
還別說,他們這般做,張安平還真被“蒙在了”鼓里。
一張針對張安平的絕殺大網,就這么有條不紊的運作著…
而張安平,似乎還沉溺于張系的烈火烹油之中,還在考慮如何以新換舊。
那么,張安平真的一無所知嗎?
答案當然是…否!
事實上,這一切根本就在張安平的掌控之中——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縱觀古今,當一個強權人物依靠權威試圖去做傷害其他既得利益者利益的事情的時候,層層加碼、曲解意志是屢試不爽的手段,張安平豈能不明白?
可他的目的就是將水攪渾濁,讓自己的同志渡過這迷茫的階段。
其實對張安平來說,只要撐到青化砭戰役的消息傳來就是這一次布局的勝利。
但他低估了保密局這些高層腦后的反骨,當他們在毛仁鳳的引導下,將“魔爪”伸向了國民政府各種實權人物的親屬后,他們意識到這是一次絕佳的機會——他們的行動就如沖破了堤壩的洪水,根本就沒法阻止了!
面對這種天賜良機,張安平佯裝不知情,淡定的坐視這股風暴的醞釀。
原以為這一次的危機就這么輕易的無傷渡過了,可沒想到就在張安平認為完成了收尾之際,一個意料之外的叛徒出現了!
“區座,情報處那邊抓到了一名投誠的共黨,此人叫劉世杰,隸屬青松情報組——”
“此人的上線自稱白先生,但根據情報處的調查,這所謂的白先生,極有可能就是重慶時候從我們眼皮子底下跑掉的袁農。”
“另外,根據劉世杰交代的情報,‘白先生’手上有一名代號為‘青松’的中共特工,此人在國府內地位頗高,劉世杰雖然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但他懷疑此人極有可能在經濟部任職,職務…恐怕不低。”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情報處暫時沒有對白先生進行抓捕。情報處的意思是讓您跟經濟部溝通一下,讓我們的人秘密潛入其中,確保將‘青松’揪出來。”
袁農?
青松情報組?
張安平不動聲色,強忍著心里的滔天波浪,反問匯報的鄭翊:
“沈最為什么不親自來?”
鄭翊回答:“沈處長收到了一條跟共黨有關的情報,三天前就離開了南京——這件事,這件事,應該是王、王處長操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