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既來源于上,也來源于下。
沒有上面的權力下放,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順,但若是沒有下面的匯聚和支持,入保密局的鄭耀全就是妥妥的案例。
所以,“干部再教育”這五個字背后的涵義、張安平加在這五個字身上的涵義,是保密局中所有權力者最為關心的一個問題。
面對所有關注的目光,張安平淡淡的道:
“三民主義,從來都不是口號,而是行動!”
“真正的革命者必須在思想上和行動上,與領袖保持絕對的一致!”
說到這,張安平的神色變得冷峻起來:
“捫心自問,我們做到了這一點嗎?!”
他自問自答:
“沒有!”
“大家沒有忘記去年觸目驚心的反腐吧?彼時距離抗戰勝利才堪堪一年,可僅僅一年,曾經讓日寇聞風喪膽、讓漢奸膽戰心驚的軍統精銳,黨國棟梁變成了什么樣?!”
“是什么讓他們墮落的?”
“我想了很久才有了答案——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把三民主義當一回事,是因為三民主義在他們的眼里,從來都只是口號,而不是行動!”
“我保密局的干部隊伍,到底有沒有將三民主義放在心里?!”
張安平環視一圈后,又一次自問自答:
“我不敢保證,也不敢肯定!”
“因此,從即日起,我打算對所有干部進行三民主義之考核,凡是不合格者,一律進行入訓班回訓!”
“即便是合格者,也要緊抓思想之建設!強化對三民主義信仰,使其成為其行為之準則!”
張安平的這么多話,在保密局這些權力者耳中基本都是廢話,真正核心的就一句:
我打算對所有干部進行三民主義之考核,凡是不合格者,一律進入回訓班回訓——即便是合格者,也要緊抓思想之建設!
這一段話,在他們看來才是重點!
而這段話在他們腦海中則被翻譯為:
我將以三民主義作為手段,對保密局的干部進行考核——“我”,就是考官!
這才是重中之重!
毛仁鳳聞言立刻附和道:
“安平你做事公允,此事由你負責,必然極具公平公正,我舉雙手贊成!”
其實毛仁鳳這時候心里快樂開花了,果然如此!
他一直很明白一件事:
張安平去年雷厲風行的反腐,其實是在做無用功!
因為這只能治標,沒法治本!
抗戰勝利后,接收日偽資產,彼時的軍統出了多少貪污事件?張安平和戴春風兩人坐鎮,狠狠的殺了一批人。
可是,有用嗎?
滾滾的人頭震懾,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后就沒了效果——張安平又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反腐,依然殺得人頭滾滾。
可是,有用嗎?
相信張安平現在又接到了無數事涉貪污的線索。
難道,還要繼續殺嗎?
每一次殺的人頭滾滾,根本不頂用好不好!
殺人,明顯是只能治標,而且有效期還短的可憐。
那么,就只能治本!
如何治本?
當然是人員的替換了。
目前出大問題、被殺的人頭滾滾的,基本上都是密查組、特務處時期的老人、元老,這些人來源復雜,有黃埔畢業生、有幫會份子、有前北洋軍成員、也有所謂的失意文人等等。
這些人歷經密查組、特務處時期,又經歷了殘酷的抗日戰爭時期,資歷極其的豐富,是目前保密局權力構架體系的中高層的核心構成。
而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卻也是最沒有信仰的一波人。
抗戰時期,因為國仇家恨,他們還能克制自己的私心私欲,可現在抗戰勝利,他們的私心私欲不再因為大義而壓制,于是便成為了腐化的核心主力——一人帶壞十人、十人帶壞百人千人,最終導致了貪污橫行。
即便是殺的人頭滾滾也攔不住的貪污橫行。
要治本,就必須將這波人換掉!
保密局的新生代,指的是自關王廟培訓班開始,經過正規培訓且擁有相當高文化素養的一批人,他們中的很多人加入晚期的特務處、后來軍統,是懷著抗日救亡的心思而來的,這些人既是張系最最核心的構成,也是保密局權力體系中僅次于老人的骨干。
他們中的佼佼者,如于秀凝夫婦、如林楠笙、如許忠義,已經在保密局中嶄露頭角,成為了核心骨干,跟老人平起平坐。
但更多的人,卻是以這些老人副手的身份而存在于保密局權力構架體系之中的。
清洗掉這些老人,讓新生代掌權,這才是治本的惟一方法!
道理,其實每個人都都懂,可懂卻不意味著很多人敢做——戴春風或許敢做,或許不敢做,但他毛仁鳳沒那個膽子這么做。
可毛仁鳳很確信,張安平,有這個膽子、也有這個決心來這么做!
事實上,過去的張安平一直在這么做,但相比于整個龐大的體系而言,那不過是蠶食,還引不起整個“階層”的仇視。
但蠶食見效太慢了!
而且緩慢的蠶食推進,又很容易讓新生代骨干被龐大的體系同化,成為其中的一員!
那么,如何讓張安平“激進”呢?
在暫時的失去了戰勝張安平的希望后,毛仁鳳做出的決定是:
鄭伯克段于鄢!
也就是站在張安平的身后,為張安平營造一個張系一家獨大的烈火烹油之勢。
果然,毛系臣服且四分五裂、鄭系被壓的抬不起頭、張系一家獨大后,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張安平,終于如自己所愿的動手了!
大刀,砍向了保密局最最核心的權力架構體系!
近四個月的忍耐、近四個月的“當狗”,終于等來了現在的這一刻,毛仁鳳豈能不樂?
差點樂死的他,“義無反顧”的繼續“當狗”,站在了張安平的一側,用近乎諂媚的態度,來表示自己的支持。
做事公允?
公平公正?!
桌上的其他人都在心里瘋狂的問候著毛仁鳳所有的女性親屬及各路祖宗。
若是張安平真的是以公心做這件事,那么,裁判就不是他一個人!!!
可是,反對么?
毛仁鳳這個保密局的代理局長都跪了,他們,螳臂擋車嗎?
可是,不反對,難道就任憑張安平的大刀落下嗎?
這些老人,是他們這些保密局高層的權力基石——他們在新生代中不是沒有自己的力量,但那些力量在他們和張安平之間二選一的話,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張安平,這一點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
反對,螳臂擋車,不反對,就任憑大刀砍下,這些高層面對兩難的選擇,只能沉默以對。
毛仁鳳心中冷笑,這些人的德性就是這樣,只有實實在在的挨了刀子退無可退的時候,才會徹底的激發兇性,現在一個個都以為自己是瓷器、以為自己是穿鞋的!
見一直沒聲音,不等張安平出言,毛仁鳳便率先問道:
“諸位,你們是覺得不妥嗎?”
超耐磨!
有人在心里憤怒的咒罵毛仁鳳,但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說:
“此事、嗯,此決議,應該、應該經過鄭主任的同意才可實施。”
毛仁鳳則道:“老七現在身負重任,要為挖心戰略服務,局里的事,肯定沒空理會局里的事。”
面對毛仁鳳如此咄咄逼人的話,這些高層只能繼續在心里狂說超耐磨,但卻再也沒有人明確的反對。
張安平見狀,笑著舉杯:
“我保密局上下團結一心,我相信經過這一次純潔隊伍和干部再教育以后,一定會煥然一新!”
“諸位,同飲!”
一眾保密局高層強笑著舉杯,咽下了這苦澀的酒水。
外面的還吃呼和保密局成員們,卻不知道在這一次聚餐上張安平完成了近乎一次杯酒釋兵權般的“壯舉”——或許他們知道了以后,會為張長官的決斷而無比開懷吧。
畢竟,權力的構架中越往上,位子就越少,而一次權力的洗牌,對于下面的人來說,無疑是一次天降的機會!
可是,身為權力者,又有誰甘心自己被取代呢?
葉修峰心不在焉的跟老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閑話。
數百人的聚餐,動靜自然不小,即便六華春雅間的隔音效果不錯,可依然擋不住來自下面的喧囂。
在葉修峰的耳中,這喧囂異常的刺耳。
之前中統看隔壁軍統的笑話,沒想到天道好輪回,這一轉眼就輪到中統自個挨刀了——最可恨的是還要從中統分出一部分人,成立一個狗屁的內政部調查局!
偏偏在這個時候,保密局協助挖心戰略大獲成功——原本開心兄弟過得苦,結果兄弟現在還特么開凱迪拉克了!
這狗比張安平,不會只是為了刺激我吧?
心不在焉的葉修峰腦海中突然萌生了這個想法,但馬上又被自己否決。
張安平這瘟神,怎么可能單純的是為了刺激自己?
他異常的狀態很快就被老同學所注意,對方直接道破:“修峰兄,你是不是有心事?”
葉修峰自然不好說自己是在琢磨張安平,遂苦笑道:“默聲兄在經濟部當顧問,難道就沒聽到過有關我中統的風聲嗎?”
“修峰兄說的是內政部調查局成立之事?”
“可不是嘛?”葉修峰繼續苦笑:“欸,精簡機構,精簡機構…”
他的老同學意有所指道:“修峰兄,這其實是好事吧?有所失,必有所得啊!”
“默聲兄,這得失…孰輕孰重,不好說啊!”
兩人都沒有挑明,但卻都明白對方的意思。
他的老同學正要開口,外面候著的特務卻在這時候闖了進來,葉修峰面露不悅,特務連忙慌張的說:
“局座,張長、張安平來了,他、他說給您敬酒賠罪。”
張安平在中統的口碑吧,說壞倒是不至于,但卻是惡到家了,中統還是黨務處的時候兩次招惹了張安平,就跟“瘟神”開啟了長達十年的“愛恨情仇”——直白點就是被瘟神欺負了十年!
哪怕是換了局長,中統在張安平跟前,也從沒有討到過好處。
面對來敬酒的張安平,特務的第一反應是:
我艸,瘟神來罰酒了!
“讓他——算了,我去接!”
葉修峰心中雖然有點慌,但還是起身,花花轎子人人抬,剛才張安平在老同學面前給足了自己面子,這時候要是端著,萬一被張安平趁機發難的話,那就丟大人了!
于是,就有了接下來兩人假惺惺的客套。
“張局長,你可真的是太客氣了!”
“欸,是安平無理在先,差點讓葉局長招待貴客不周,安平若是不罰酒賠罪,這哪成。”
裝模作樣的客套一番,兩人還連干三杯酒,原以為張安平會就此離開,但張安平卻像是賴在了這里似的,葉修峰誤以為張安平是沖著自己的老同學來的,便介紹:
“這位是我在美國留學時候的同窗蘇默聲,現在在經濟部當顧問——默聲兄,這位便是令日寇聞名喪膽的張安平張局長。”
經濟部的顧問么?
張安平假模假樣的跟對方客套了一番,蘇默聲見張安平還沒有離開的意思,又不跟自己說話,便意識到了自己是個礙事的人,遂借口上廁所離開。
蘇默聲一走,張安平便將客套的偽裝收回,徑直道:
“葉局長,聽說…中統要精簡改組為黨通局了?恭喜葉局長就此執掌大權!”
中統本來是CC系的自留地,但朱家華(驊)后來當了局長后,差點撬走了中統,徐蒽增算是勉強穩住了地盤。
后來,徐蒽增垮臺,繼任者卻是非CC系成員的葉修峰。
葉修峰掌權后,自然要排除CC系的力量,這一次中統改編,一部人要被精簡、一部分人要被分流到新成立的特務機構內政部調查局,這對葉修峰來說是一個徹底掌握中統(黨通局)的好機會。
所以張安平才有此說。
誰料葉修峰卻拉下臉:
“張副局長是來看笑話的么?”
葉修峰本來算是CC系的外圍成員,但在跟徐蒽增的斗爭中徹底失敗,更是被排擠出當時的黨務調查處——他也因此換了“東家”。
現在重新回歸中統且執掌大權,可根基卻全無。
雖然近兩年的時間讓他發展了不少人,可中統一直在CC系的勢力范圍內,想要靠整編來完成對未來黨通局的徹底掌控,基本做不到——這也是他剛才說“這得失孰輕孰重不好說”的緣由。
因此張安平的恭喜,被他理解成看笑話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當然,他明白張安平肯定不是這個目的。
果然,張安平馬上解釋道:“葉局長誤會了——”
“我找葉局長,是另有緣故。”
葉修峰故意緩和臉色:“張局長有何指教?”
張安平悠悠的道:
“葉局長,曾經的黨務處和特務處本是一家,結果現在卻成為了對手,當真是世事難料啊!”
抗戰爆發前,有個軍統局,這也是大軍統時期,這個軍統局一處是黨務調查處也就是現在的中統,二處則是特務處。
因此張安平說本是一家倒也說得過去。
可身為局內之人,葉修峰又豈能不知道當時一處二處勢同水火,且一處歸黨部二處受戴春風領導,從無隸屬關系,“一家”根本就是個笑話!
但他沒有矢口否認,而是靜待張安平接下來的表演。
“現在看到中統和保密局勢同水火,我著實心痛啊!”張安平嘆息道: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葉修峰錯愕,你能不能不要擱我眼前演這個?
看得我難受!
“張局長說的是。”
見葉修峰接了話茬,張安平立刻道:
“所以,我覺得我們兩家應該摒除這種相互敵視的現狀——”
葉修峰心念急轉,沒搞清楚張安平到底要干什么,遂道:
“張局長可有解決辦法?”
“相互交換干部,葉局長以為如何?”張安平說完后自顧自解釋:
“如此一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必然能改變相互敵視、勢同水火的態勢!”
相互交換干部?!
葉修峰被張安平的提議驚到了,開什么玩笑,相互交換…
咦?!
他看著張安平,突然反應過來張安平真正的目的了!
作為對手,葉修峰對保密局內發生的事門清——毛仁鳳跪了,鄭耀先被打發去執行挖心戰略的保密任務,保密局就是張安平一家獨大。
同樣,作為對手,他更清楚張安平肯定不會滿足這種名義上的一家獨大,張安平是一個有想法的人,他屢屢在保密局內殺得人頭滾滾,可不單純是為了排除異己。
而他同樣明白一個道理:
殺人反腐,只能是治標!
以張安平的性子,絕對會想法子治本!
那么,張安平必然會清洗保密局的權力構架,以此達到治本的效果。
為此,他一直抱著看樂子的念頭呢。
畢竟兩家是對頭嘛。
而現在張安平提議相互交換干部,再結合對張安平的了解,他終于意識到了張安平真正的目的:
排除異己!
打著交換干部的名義,將一些資歷足夠厚的老家伙一股腦的丟出來,這無疑會減輕張安平治本的難度!
那么,這件事對自己有利嗎?
中統,過去是CC系的天下,朱家華撬動了CC系的這塊自留地,徐蒽增垮臺后他接任,對CC系的底子又進行了清洗,甚至被陳某人抨擊為:
“破壞組織傳統!”
但中統終究是CC系的自留地,哪怕是要被分流一些人去內政部調查局,哪怕是還要裁撤一些人,可剩下的黨通局,依然無法做到全是他葉修峰的人!
可要是跟保密局交換干部呢?
把CC系的人踹進保密局,而保密局過來的干部中,一些人也一定會投到自己的門下…
雙贏啊!
葉修峰飛快的權衡完了利弊后,差點要為張安平這神來之筆喝彩了——太棒了,這一招實在是太棒了!
身為局長,葉修峰自然不會像小市民那樣,談一筆買賣結束后,非得要對方加點添頭,做出了決定后,他果斷的道:
“交換干部,這種做法著實高明,如此必能解決我們兩局相互敵視之狀!”
“張局長,此計…甚妙啊!”
張安平微微一笑,他就知道葉修峰不會拒絕自己的“好意”。
但葉修峰一定想不到,自己送來的“異己”中,有中統心心念念要抓的無數…地下黨!
“葉局長,干杯。”
“干杯!”
酒杯輕碰,兩人痛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