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給了希望卻看不見實現的可能，還不如不給么？”
路明非倒是能夠理解灌嬰的選擇，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些信件總是帶著一股淡淡的樟腦丸氣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漂泊而來。
他的爸媽每半年都會寫一封信給他，最開始的信說是等到“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就會計劃回國探望他。
他還記得那天下午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讀信，陽光把信紙照得透亮，鋼筆字跡在光線下微微反光。
當時的路明非自然很高興，第二天還和班上同學炫耀說自己爸媽都是考古專家，正在忙一個一旦公布就會像斯文·赫定發現樓蘭古城那樣震驚世界的超級大項目。
可等了很久，等到又半年過后的下一封信過來，信中內容總是“事情有了新的進展”，所以回國探望他的計劃又要推遲。
失望是必然的，可他仍然心存期待。于是一次爭吵之間一個同學說了句“你爸媽不是在忙工作而是在國外離婚了都不想要你所以把你扔在親戚家”之后…
那是路明非第一次打架，也是最后一次。記憶至今仍然清晰無比。他記得拳頭撞在對方臉頰上的觸感，記得教室里飛揚的粉筆灰，記得同學們驚愕的表情。
因為之后嬸嬸壓著他去給那個同學道歉，讓他給人做值日，這樣就能少賠一點醫藥費。回到嬸嬸家之后在夜里他聽見嬸嬸和叔叔商量，說是不是他爸媽真的在國外離婚了沒有告訴他們，以后還會不會有生活費…
事后回想起來，其實他對什么事提不起精神越來越衰也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吧？作為一個沒什么人在意也沒什么人愛的存在，變成什么樣似乎都理所應當。
再之后路明非對每半年寄過來的信其實也沒怎么期待過了，以至于那一男一女的面容甚至都變得有些模糊，就像那些褪色的老照片。
越大的希望，沒有實現，就只會帶來越大的失望。
“原來師弟你這么牛逼的人也會有悲傷的事么？”
突然響起的聲音將路明非從短暫的回憶之中拉回到現實之中，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先前諾諾讓他來的地方。
這是駐地的最邊緣，靠在旁側的是一條小溪，溪水潺潺流淌，在石頭上激起細小的白色泡沫。諾諾坐在一塊被苔蘚覆蓋的大石頭上，身上的行動服已經換成常服，還戴上了她的銀色四葉草墜子，暗紅色頭發高高扎起，幾縷發絲被微風拂動。
“我？”
路明非左右看看，似乎試圖在在場找出第三個人來。
“我什么時候能和‘牛逼’這兩個字掛鉤了，何德何能啊師姐？”
“所以你不否認剛才確實是在想一些悲傷的事咯。”諾諾雙手撐著石頭望著天，看樣子是準備在那變化的繚繞云霧之中找出朵花來。
“在你的‘側寫’面前，這種事否認也沒什么用吧。”
被看穿了的路明非倒是無所謂，他踢開腳邊的一顆小石子，看著它滾進溪水里，發出輕微的“噗通”聲，漂出一段距離之后沉底。
藏得越深，越不愿意自己提起或被人提起的才說明越在意，現如今他已經有了足有在意的人和在意他的人，有了需要為之努力的目標和達成這個目標的能力…他什么都不缺了。
幸運終于在他倒霉了十七年半之后降臨，雖然是以一種不是一般痛苦的方式…但不被電的時候路明非覺得還是蠻值的。
“不過話說回來師姐你那真的不是什么讀心術么？據我所知真正的‘側寫’應該沒這么…玄學。”
路明非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了聲，在他看來諾諾這能力簡直堪比言靈了，甚至遠比一些言靈的效果變態得多！
“要真是讀心術的話就好了，這樣我就能夠知道你悲傷的是什么為什么而悲傷，而不是單單只局限于知曉這件事。”
諾諾低下頭，視線挪向他，明艷的雙眸之中墨色瞳孔泛著難懂的深邃，“對一個很容易搞懂各種問題的人來說，遇到難懂的問題，你的選擇是什么？”
“做試卷么？以前的我應該是選擇直接放棄做這道題轉向下一道，因為答題時間就那么多能多拿點分是一點，死磕是行不通的…”
路明非下意識回答著白爛話。
“那現在呢？”
“現在很難遇到解不出來的題。”路明非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要是再遇到了呢？”
“大概…”
路明非撓了撓頭，有些泄氣，“確實會不弄懂不罷休吧？”
“看來你明白了。”諾諾笑起來。
“可是這樣真的不怕有誤會嗎師姐？”
路明非哭喪著臉，他當然明白諾諾在說什么，可眼下事情也確確實實就卡在這里了，作為一道題他當然不能被諾諾弄懂，他隱藏的那些秘密可是連楚子航都沒告訴！而且這個過程之中…
“喂喂，我一個女生都不怕你怕什么！大方一點嘛，咱們可以當兄弟處！要不要來個歃血為盟？”
諾諾興致勃勃地說著，甚至四下目光游離。她的視線掃過河灘上的碎石，又看向不遠處的一叢灌木，似乎是在準備尋找合適的，能夠用來弄出血液的工具。
這下路明非終于知道為什么她有個小巫女的外號了，這瘋瘋癲癲的氣質實在是很難不讓人產生聯想。
“歃血為盟也太古早了，現在都流行桃園結義好吧？劉關張三人在那跪著，面前擺個關公像，說‘關二爺在上如今劉備關羽張飛結為異性兄弟’…”
路明非隨口說著頂級爛話，有些狐疑地打量著諾諾。
“可我覺得你好像不是為了這事找我來的吧？應該還有些什么別的事，你心意不誠！我才不和你當兄弟。”
“哦？”
諾諾一愣，“這你都看得出來？”
“拜托師姐，別以為你有‘側寫’就天下無敵啦，我察言觀色的本事也相當強力的好不好？”
路明非哼哼唧唧地說著，心想自己的詞條情緒感知那也不是吃素的，雖然目前好像沒有諾諾的“側寫”那么細致，但憑借情緒反饋觀察到一些端倪還算簡單。
什么叫開了？根本就是沒關過！而且既然都開了，那就算都沒開…
“厲害厲害…”
諾諾的臉上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尷尬神色，這倒是讓路明非一下子來了興趣。在他看來陳墨瞳除了偶爾犯病時像個小巫女瘋瘋癲癲之外其余時間更像是一個什么都無所謂，什么都不在意的驕傲公主，即便在她直視你的時候，也讓人覺得他眼里其實并沒有你。
可這樣的女孩怎么會因為一件事而尷尬？總不能單純只是因為被揭穿了吧？肯定是因為這件事！
“好吧，既然你都看出來了，那我就直說…咳咳，事情是這樣的。”
諾諾輕咳兩聲，將先前在尼伯龍根之中和楚子航達成的交易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我承認我當時確實還沒怎么想好要給你打掩護，所以找的借口有些膚淺。原本我是準備之后再改的，但沒想到剛才出來之后，看張老師的樣子，應該是打算直接給你瞞下來。
所以在這起交易里，我答應的事情并不算完成了。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楚子航應該會按照預定的去做。所以，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作為彌補怎么樣…”
“別說了！”
諾諾話音未落，便被路明非打斷了，他雙眼炯炯有神地看著諾諾，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
“真的…”
“兄弟啊！”
路明非一個箭步沖上來，速度快到諾諾根本沒能反應過來，便抓住她的手上下搖晃。
“別說你欠我一個人情了，這事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天可憐見，路明非早就期盼吃楚子航的八卦不知道多久了…有時候被八婆師兄吃八卦吃多了是這樣的，就想著看類似的八卦發生在師兄自己身上時他會是什么表情。
報復欲，純純的報復！
奈何這機會實在是渺茫，師兄的冷淡程度就好比復活節島上的石雕，成百上千年以來就一直待在那里望著一個方向一動不動，別說根本沒有桃花樹長在島上，就算有桃花漂洋過海而來落在他身上也只能爛掉。
之前路明非實在是不太看好蘇茜，因為她的性格很明顯就算是發起攻勢也不會很熱烈，而楚子航則是擺明了不會有什么回應…但現在有諾諾那就不一樣了啊，這可是擁有‘側寫’的軍師，幾乎能看穿人心！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一鳴驚人。到時候再量身定制一些策略，說不定還真有機會？
“兄弟，咱們這就算軍師同盟了！”
路明非一臉嚴肅義正言辭地開口，他想起以前逛貼吧時看到的段子，說是大學里面男女談戀愛還沒談上之前雙方背后其實各有一位甚至數位軍師出謀劃策，主打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有時候男女雙方約會身后都會暗中跟著雙方軍師，碰頭之后互相評估實力再達成戰略合作…
想想都很有意思！不知道楚師兄會怎么做？路明非甚至都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真的假的，你欠我一個人情？”
諾諾眼睛一亮，沒想到還有此等意外之喜？
其實她是撒謊了的，只不過這謊言要比路明非所想的更深一些…路明非的情緒感知只讓他揭穿了一層而沒有揭開第二層。
路明非的實力讓她看到了第二種可能，那是一種全新的選擇全新的道路，一旦能夠踏上瞬間天寬地闊！
唯一的問題是怎么才能夠踏上，畢竟她和路明非的關系確實沒到那份上，而貌似她也沒什么對等的東西可以提供來做交易的。
只是沒想到瞌睡了有人遞枕頭！
念及至此她忽地大喝一聲反手握住路明非的手：“君子一言！”
吐氣如雷，威風凜凜，小巫女這一刻像是個女將軍。
路明非一愣，這才意識到情況貌似有點不對勁，自己有些興奮過頭了。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貌似也沒了再收回去的余地，更別提他確實想吃師兄的瓜…于是只好跟著她接。
“駟馬難追！”
厚實的云層終于漏出一絲縫隙，陽光順著那口子直落下來，像個聚光燈似地恰好落在那互相握住的手上，此情此景很難讓人聯想到什么男女之情，倒像是某個盛大的盟約，天見地證。
一旁忽地有鳥驚飛而起，濃密的樹葉之中一道反光出現在路明非的眼角余光里，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面色一肅，松開了手，幾乎是本能地開啟了爆發沖刺。
反光？難道是狙擊手！
時間在頃刻間按下了放慢鍵，如若靜止。那原本迅捷飛起的鳥兒翅膀吃力地在仿佛凝膠般的空氣之中撲扇，輕盈的身體以極為緩慢的速度上浮，而路明非行動如常。
他直奔目的地而去。
那是一個渾身上下都遮得相當嚴實的家伙，還極為專業地以樹枝枯葉作為掩蓋，那堪稱魁梧壯實的身軀竟然完美地隱藏在了樹叢里，一看就是經受過專業的訓練的家伙！
路明非的目光幾乎是瞬間落在此人手中持有的設備上…可讓他一愣的是此人手中持有的并非影視劇中常見的狙擊槍，而是一個照相機，看起來是便攜式的專業設備，臉上還掛著猥瑣的笑容。
不管了，先打再說！
“誤會，誤會啊！我真是你師兄！”
壯實的漢子哀嚎著，表情凄慘無比，看鼻青臉腫的樣子像是經歷過什么酷刑一樣，下一秒就準備躺倒在地再起不能了…
“確實是。”
諾諾居高臨下地審視一番，“不過打得好！”
“誰讓你那么鬼鬼祟祟的？”路明非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
芬格爾·馮·弗林斯，卡塞爾學院的學生，也是路明非的師兄…還是本次特別行動小組之中的一員，只不過似乎深懷隱秘任務獨自行動。
只是沒想到第一次見面竟然是以這樣的形式。
“什么叫鬼鬼祟祟？”
芬格爾義憤填膺地反駁，“我這是專業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