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峭山壁兩側夾攏,就像是一扇狹窄的天工之門,一眼望去時仍云霧繚繞連接天地,路明非莫名地想到一句“愁云慘淡萬里凝”,不是很契合他此時的心境,但和場景很搭。
一開始他還沒進這“門”時總覺得這玩意加點特效就像是游戲里的地獄之門了,怎么說后面也得藏個地獄十八層和大BOSS…后來事實證明BOSS是有的,死人之國尼伯龍根和地獄貌似也相差不算太多,但他卻不害怕了。
先前離開尼伯龍根時的場景與對話在腦海中浮現——
半明半暗的光變得比以往更暗了,那次核彈爆發一般的碰撞導致的大規模塵埃飛上天空,久久不能落下,因而遮蔽了光明,整個天空陰沉沉的,可搭配上地面上那些仍然在以橘黃火紅色燃燒的余燼,反倒是有了幾分人間模樣。
“你們不走么?”路明非忍不住問。
“我們走不了。”
灌嬰雙手拄劍而立,這個先前爆發出意氣風發姿態的老人此刻又疲態盡顯了,有種垂垂老矣的氣息彌漫,好在行動仍然自如。
“也不能走。”
“走不了我可以理解,我記得你先前和我說過,想要達到能在尼伯龍根之中生存的轉化,就無法再適應人類的世界…”
路明非蹲下身子,意外地發現腳下不遠處古銅色的泥土之中有一株不知名植株的芽正在生長,只是顏色并非常見的植物綠色,而是灰黑。
他手指輕輕撫過,觸感并不如常見嫩芽那般細滑嫩彈,而是帶著一種金屬的堅硬質感。
大概也只有這種類型的植物才能在這遍地是“死”的國度之中生長吧?
“可不能走是什么意思?你們原本的目標已經結束了,不是么?”
“要考慮的事情不只有這么一些。”
灌嬰微笑著搖頭,他遙遙注視著遠方,那里人來人往,村子里的人正在組織之下借助這突如其來的火勢燒荒,過程之中先前那楚歌傳來,只是這回那哀婉凄厲的語調明顯被改變了,帶著自然而然的好奇與驚喜。
原來如此哀傷的歌詞也能唱得如此生機勃勃。
“這么說吧,你覺得我們就算能夠出去,出去之后又應該做什么?”
“額…”
路明非頓住,第一時間他下意識想說的是“打工賺錢”…可旋即他便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進而借由這個問題聯想到更多。
“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能夠想得到。過了這么多年而毫無交流,現在想要融入,所需要學習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語言文字那都只是最基本的,還有我們應該作為什么身份存在?”
灌嬰淡淡地說,“那些孩子還好說,可我是不同的,我是從兩千多年前一直活到現在的人。以我的年紀我的實力,應該處于什么地位?”
路明非愣住了,以他的閱歷,確實還不足以讓他自己想到這個問題,可現在灌嬰自己提了出來,那他大概還是能夠想清楚的。
他不知道灌嬰的血統等級,在古代肯定也不用什么S級A級的劃分方法,可能夠單人面對次代種而不落下風還隱隱壓制的存在,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混血種中最頂尖的那一批了,更別提還曾經斬殺了當年的大地與山之王項羽。
哪怕那時候作為初代種的項羽很有可能是為了救虞姬把自己弄成了重傷,可再怎么樣那也是初代種。
這也就意味著,哪怕單獨只論實力,灌嬰也是可能和張山風差不多,甚至猶有勝之的存在了。而張山風的身份地位已經是數一數二的級別…可如果只是這樣還好,問題在于灌嬰可是活了足足兩千多年!
雖然這兩千多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尼伯龍根里,基本沒接觸過外界,可那也是實打實的年紀擺在那,而其實無論古今中外都講究“資歷”二字,而資歷是與年紀直接掛鉤的。
二者相加之下,灌嬰應該處于什么地位?或許以他的實力資歷和奉獻這就是他應得的,可總會有的人不滿意,不滿意就代表著明爭暗斗…
“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些什么,可那些其實并不重要,我也不在乎。”
灌嬰目視著遠方那一幕幕,雙眼漸漸迷離,他的思緒正在被放飛,像風箏一樣地飄向長而廣的時間長河,溯流而上,落在那屬于他的遙遠盡頭。
“小路,你想過自己活著是為了什么嗎?”
“如果是以前,我估計會回答你是為了那些我還沒玩過的游戲,沒看完的連載、沒泡上的妹子…”
路明非頓了頓,抬頭望天,長嘆口氣,“可現在就只有一個了,只不過說起來有些尷尬中二…就是成為世界上最強大最牛逼的男人。”
“換一個人來,能夠和龍王打成那樣,我會說他的目標已經達成了。不過對你來說…”
老人看了他一眼,幽幽話語若有深意,“這個目標應該足夠你努力很久了。”
“是吧?想想都很令人絕望啊。”
路明非都不用打開日程計劃表查看,那些嚴苛到秒的計劃其實已經刻在他腦子里了,而這樣的生活還不知道要持續多久。
他并未注意到灌嬰話語之中潛藏的深意,下意識地反問,“那你呢?”
“我啊…”
灌嬰望著遠方,并不直接回答他,而是自顧自地講述:“在我們那時候其實不用這種落后的刀耕火種的你知道么?
我們用鐵犁和耕牛,可那些東西在這里實在是太難制作了。火焰的溫度不足以融化鐵礦,術士也在沒多久之后死掉了,他是唯一還能使用黃色火焰的人,自那之后我們失去了鍛造。外面沒人來,因為這里的一切都是絕對保密的,而我們也無法離開,更不能離開。你們用的是什么方式耕地?”
“用機器…就是一種會自己動的東西。”路明非不知道應該怎么形容,白爛話在這種領域實在不太能得到發揮。
“和你們用的那些東西差不多是么?兩千多年了,外面肯定發展了很多東西吧。”灌嬰輕輕點頭,他是一直有在觀察調查小組使用的物品的,只是未曾主動詢問。
路明非心想那可真是發展了太多啦,多到都不知道應該怎么介紹。
“所以就算是能去外面,我也不想去外面。因為一旦出去,我就會忍不住回到我曾經待過的地方,可是已經過去太久啦,我大概很難找到那棵村頭的老桑樹,也看不見放牛上的那座山了。
或許我能找到我那些老朋友們的墓,兩千多年啊,能找到墓那都是幸事了。到時候再弄點酒和他們喝一場,可棺材里的骨頭估計都沒了吧?”
老人笑了笑,“我只是一個茍延殘喘了這么久的孤魂野鬼罷了。”
“你孤獨么?”他又問。
“孤獨?”
路明非又是一愣,他認真的想了想。
以前當然是孤獨的,認真來說他其實經歷了孤獨的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不能算是孤獨,因為在這個階段他還會認為孤獨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那時候是他才被送到嬸嬸家沒多久,放學時同學們都被各種各樣的豪車接走,而他一個人獨自都在回家的路上,踢著路邊的石子,然后美滋滋地用從早餐或午餐錢里節省摳出來的一點去街機廳打游戲,第二天再在班上炫耀自己虐了多少高手又有哪位大哥佩服自己的技術愿意付錢拜師學藝之類云云。這時同學就會覺得路明非真好啊家里都不管他,而他自己也覺得蠻爽的。
有道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真正孤獨的人不會覺得孤獨很酷,什么狗屁的高手寂寞?認為孤獨很酷那就是還沒吃過孤獨的苦。
然后是第二個階段,這個階段同學們不再認為路明非一直獨自一人是很酷的事了,因為每次家長會都沒人來幫他開,而且他除了游戲打得好之外沒錢也沒成績,無論在什么學校里學習成績才是永遠的硬通貨,因為最高掌權者老師將會是你最堅實的后盾,其次便是顏值,有顏者事竟成。最后便是家境…而路明非同學很不巧地三種都沒有。
現如今想來顏值這東西既然有女大十八變也就該有男大十八變…大概那個階段就是路明非顏值變化的時候,奈何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點,隨著無法融入集體也找不到認同,再加上那次打架被嬸嬸逼著去給人家道歉做值日…之后他就一直耷拉著腦袋也很衰了,一衰到底。
第三階段的孤獨也是真正的孤獨,可這個階段的人從來不會去想它也不會嘗試去改變,因為在這之前已經嘗試過太多的辦法卻沒有作用。而在已經很孤獨又救不了自己的情況下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不想。
那時候的路明非從未意識到這個道理,他只是本能地這樣去做了,就像是黑暗里孤身一人的小孩,四周沒有道路,于是他只能蹲在原地蜷縮身體。
也正是因此,當時陳雯雯的邀請加入文學社才是那樣的明亮而讓人無法遺忘吧?哪怕是到現在其實路明非也很難對陳雯雯有什么惡感,因為在他看來她真的沒有做錯什么,因為對一個本就小弟成眾的女生而言根本不缺路明非一個,她大概真的只是覺得當時的路明非很可憐想拉她一把,可沒想到這隨心之舉對他而言是如此重要。
當然,這都已經只是過去了,現如今的路明非已經能夠風輕云淡地回想這一切,而無感傷遺憾之類的情緒。
唯有釋懷。
至于現在…
孤獨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呢?
大概是第一次意外撞見楚子航之后的打籃球,在健身房碰上蘇曉檣之后的賭約,在琴行遇見柳淼淼的意外…還有零的突然到來,又意外和諧地融入。
一個個人,一件件事,就像是一道道光,那些不知從何來的黑暗也不知怎么地就被驅散了,一切只是點點滴滴的積累,變化得如此巨大卻又如此自然。
“我不孤獨了。”
路明非回答,一字一頓,又篤定無比,他笑起來。
“我有很多朋友。”
“真好啊…”
灌嬰感慨著,“可我沒有了,我的親人都死了,我的兒子和女兒或許留下了血脈?可我總不能去找到他們說我是你們兩千多年的曾曾曾祖…那大概只會被當成瘋子。除了血脈之外其余我們與陌生人無異,所以外面的世界對我而言已經沒有值得懷念的東西,或許極其幸運之下,我能找到一些,然后觸景生情?可我能感受到的也只有孤獨了,而我不喜歡那種感覺。我沒有活在外面那個世界的理由,那些意義早已被時間抹去了。”
他抬手遙指,“可他們不同,他們仍然說著我熟悉的語言,穿著我熟悉的服飾,做著我熟悉的事情。我能從他們的身上看到兩千多年前那些人的影子,這樣一來我每次恍惚之間就會一次次地回到那里,在這個世界,我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路明非沉默著,這下他不覺得自己過往的孤獨算什么了,積攢了兩千多年的孤獨洶涌而來,鋪天蓋地地將他籠罩。
“可這其實不算什么,我只活了兩千多年。”灌嬰忽地話題一轉。
“只?”路明非一愣,心想難道還有比大爺你更猛的壯士?
“沒錯,只…兩千多年這個時間很長,可對比起龍來說又太短了。”
灌嬰的目光變得深遠,“這兩千多年里我嘗試做過許多事情,可最終我做得最多的還是思考,我想了很多很多,可最有價值的應該就是這一條了,你聽好。”
路明非打起精神,全神貫注。
“龍…就是活太久了。”
灌嬰輕輕說道,“一個永生的物種,卻擁有和人相同的情緒,又是嚴格的上下級關系,同級之間往往相互敵視,能夠成為朋友的寥寥無幾相當于沒有…因此他們注定承受不了那會累積的孤獨,他們曾經輝煌的王朝根本就是自己崩潰的!他們需要死亡需要終結,需要一世世輪回的記憶來維持自身的存在!”
長久的沉默,難言的震撼。
“應該八九不離十,具體有什么用,你自己以后看著決定。”
灌嬰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記得答應我一件事,和有權決定這事的人說,我是不會離開了,但那些孩子可以。可是,找到確保可以讓他們離開的方法之前,先不要給他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