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安寧撲棱著眼睛,看了看畫,又看了看秦若之。
林思成猜的真準:只要秦若之舉牌,賣家安排的托兒必然會跟。
果不然?
感慨間,屏幕上換了圖片,繼續下一幅。
有明清,有民國,也有現當代,拍賣有條不紊。
偶爾的時候,秦若之就會舉一下牌。漸漸的,有人看出了不對。
她每次舉牌,都卡在開始叫價,馬上就會落錘的節骨眼上。也就是拍賣師喊多少多少第一次,多少多少第二次的時候 但如果后面有人跟,她卻很少跟,大多數的時候都會放棄。
連著三四次,幾個賣家臉都綠了:為什么她媽的她一跟,就像按了暫停鍵?
不管這幅畫值還是虧,后面還剩多少加價空間,真正的藏家一律不跟?
一時沒搞懂,但她被弄了這么幾次,自此后但凡她舉牌,十次有八次都沒人跟,基本等于落錘價。
盧夢一臉驚奇:“哥,這是怎么回事?”
“因為她每次舉牌,都是拍賣師叫價的時候,等于東西基本到頂了,頂多就值這個價,真正的藏家自然不會再跟。
而但凡突然加價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賣家的托。不然前面叫價你一次都不跟,她一叫價你為什么就跟?無非就是看她有錢。
但只要一跟,她就放棄,等于東西砸賣家手里了不說,還得掏不菲的傭金。這樣來幾次之后,哪個托和賣家還敢跟她繃價?”
盧夢依舊沒想通:“但有的時候,她也會繼續跟?”
“因為那幾件才是她真正想拍的東西?”盧真嘆了口氣,“你沒看出來嗎:就她拍的那些,不是李可染,就是黃賓虹,再不就是傅抱石、潘天壽。”
盧夢恍然大悟:全是紅色主題名家?
套路不算新奇,無非就是一虛一實,但你保不準她真正想要的是哪幾幅。更關鍵還在于:她拍到手的那些作品的送拍方,大部分都是這些名家的后人,出于細水長流,以及先輩名譽的考慮,不敢砸招牌。
自然也就沒有什么托,或是請人抬價之類的行為。
轉念間,盧真壓低聲音:“沒聽說過她還喜好這個,而且她父親在文化部,她想要這些名家的作品,根本不用這么復雜。所以,她應該是幫人代拍!”
林思成暗暗一贊:不說人品,盧公子的經驗和推斷能力,還是相當強的。
轉念間,拍賣繼續,差不多兩個半小時,字畫專場才結束。
林思成大致算了算,差不多花了五百萬,比之前的預算多了一百萬。
好的是,之前預計的十四幅全部到手不說,還多拍了兩幅潘天壽的蘭竹圖。就這兩幅,放三年翻三番…
主拍方安排了自助,怕碰到熟人,林思成和葉安寧沒去。到下午三點,第三場開始。
這一場是文房清玩、近代名家篆刻及案上雅玩專場,參拍的賓客比上一場還多,有好多,都是京城各大博物館的專家。
看到熟悉的身影,林思成下意識的起身,葉安寧不明所以,扭過頭瞅了瞅。
四五位,有男有女,都是四十多歲,停在后面那一排。
好像和王齊志認識,幾人有說有笑。
隨后,王齊志介紹,不管是趙修能、趙修賢,還是郝鈞陳陽焱,都是一副久仰大名的模樣。
好一陣寒喧,那幾位順著過道走向前排。剛走過去,何老師壓低聲音:“剛過去那兩位,一位是故宮陳列部的單主任,一位是故宮陶瓷所的呂所長!”
盧真的眼睛“噌”的一亮:“那只要他們舉牌的東西,是不是就能放心跟?”
“放心吧,他們不會舉,既便有看好的東西,也會另外安排人。”
盧真頓了一下,嘆了口氣:“也對!”
說著話,葉安寧和林思成坐直了腰,又對視一眼。
在小學的時候,葉安寧就在單望舒后面,在故宮里亂竄,等于這幾位看著她長大的,哪個不認識?
林思成前天才搞過講座,當時單主任和呂所長都在,對他印象不要太深。
不過無所謂,該拍的基本拍到了手,就剩最后一方印,趙大趙二都能舉牌,所以林思成準備打聲招呼。
但他剛站起來,就被葉安寧摁了回去。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盧真還沒拍那方印呢?
不多時,拍賣開始。
好東西不少,筆、墨、硯、丞、注、印。
林思成看過的那方“紀曉嵐贈劉墉黻文硯”,無底價起拍,拍了五十二萬。和他預估的大差不差:五十萬以上。
包括那一方明代史忠銘海棠硯,好多人都看出硯和盒不是一套,但為了拍那只俞樾題銘的盒子,從四萬塊的起拍價,一路飆到了二十七萬多。
上百萬的也有,不過大多都是印章。林思成手癢,拍了兩塊田黃薄意章。
一塊七萬,一塊十三萬。
等拍賣師落了錘,等于這兩件已經是林思成的了,盧真才“嗤”的一聲:“這就兩塊普通的田黃石擺件,還是機刻品,花二十萬,腦子有坑?”
一看他幸災樂禍的表情,葉安寧氣不打一處來:“馬后炮,早干嘛去了?”
林思成沒說話,把葉安寧摁了下來:這樣的人,你越生氣,他越得意。
再說了,雖然是現代機刻品,但這兩塊可不是盧真所說的普黃。
只因買主太過愛惜石材,不敢下深刀,更不敢切裂,到手后只是根據原石造型微雕。
如果換成深雕工,或是順著裂切開,就會發現這兩塊石頭中心部位已達到了“凍石”的程度。
而田黃凍的價格,是普黃的幾十倍。
林思成準備拿回去馬上切出凍石,再刻兩方章,一方給爺爺,一方給老爹。
轉念間,那方金質的漢代“發弩”印上場。起拍價才八千,但競拍的人不多,只有三四家。
盧真裝模作樣:“盧夢,你同學的男朋友不是要撿漏嗎,怎么不舉牌?”
盧夢瞪了他一眼,葉安寧呵的一聲。
剛才她還想著,要不要看在盧夢的面子上,放盧真一馬?
但一轉眼,這狗東西就使壞。
行,你待會給我等著。
明知道是假的,林思成當然不可能舉牌,也基本沒什么真藏家競價。
賣家一看炒不起來,讓安排的人只叫了兩輪就放棄了,最后兩萬八落錘。
隨后又拍了兩方玉印,那方龜鈕印姍姍登場。
“噌”的一下,盧真雙眼放光。
中場休息,他專程帶何老師去看過,說是基本沒問題。所以,他今天志在必得。
轉念間,拍賣師報價,話都沒說完,就有人舉牌,而且一舉就是七八萬。
四萬的底價,一輪就破了十萬。
之后從每次加價兩千,到加價一萬,然后到兩萬,然后到“2、5、8、0”。不到三分鐘,就到了八十萬。
哪還需要葉安寧免費當托?
她一臉怪異,盯著林思成。
林思成搖了搖頭。
他也沒搞懂,這方印為什么能飆這么快,但看前面,單主任也罷,呂所長也罷,包括一塊來的那幾位故宮的專家,全都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說明他們見過故宮里一模一樣的那一方,也能斷定這一方是假的,所以才這么驚奇。
轉念間,價格就突破了一百萬,盧真如愿以償,最后以一百一十萬成交。
落錘的一剎那,盧真如釋重負,眉開眼笑。
隨后,他又轉過頭:“你們不是也要拍嗎,怎么沒舉牌?”
葉安寧懶得和他說話,林思成只是笑了笑:“你高興就好!”
盧真點點頭:漢印到手,才花了一百萬,誰不高興?
轉著念頭,又有拍品上場。
放的依舊是圖冊中的照片,四方印,全是扣著的:
包括下面的備注,仍舊和預展時的一樣:
清·各式閑章一組四件。
印文:取云、用之則行。
尺寸不一。
估價RMB:無底價。
林思成心中一松:只要這四方印是扣著的,只要印文備注沒有改,基本就不會出現意外。
除非像葉表姐說的,有人洗貨。
拍賣師做了個請的手勢,有人舉起了牌:一千。
隨后,接二連三。
不用猜,這些人大都是抱著玩兒的心態:幾千塊就能買四方清代印章,就當填書架了。
所以沒用多久,價格就上了萬,但既便是玩兒,也有個限度,所以跟價的買家越來越少。
到一萬八,拍賣師叫了兩口價,看到再沒人跟價,林思成試著舉了一下牌。
如果沒人跟,那無驚無險,算是撿了個大漏。如果有人跟,且緊追不舍,那就說明確實有人洗貨,然后交給李貞和趙大趙二就行。
林思成的打算是:既便是洗貨,不一定就不能得手。但他估計,撿漏是別想了,至少得三百萬以上。
但怪的是,依舊沒人跟,包括剛剛報一萬八的那位。
拍賣師開始叫價,林思成剛松了半口氣,盧真舉起了牌。
還轉過頭,沖著林思成和林思成支了支下巴。
盧夢愣了一下,林思成也愣了一下。
難道盧真真的想拍這四方章?
不,他就是故意抬價。
葉安寧臉一黑。
之前林思成還勸她:置氣可以,但別和錢過不去,你如果和他抬價,萬一盧真一賭氣,覺得我和你是窮鬼,拍了也付不起尾款,故意坑我和你一下,那龜鈕印是不是就砸咱倆手里了?
雖然可以悔拍,但百分之十五的傭金,少說也有十多萬,買點什么不好?
葉安寧覺得有道理,就沒搗亂。早知道盧真是這副嘴臉,她就該把那方龜鈕印抬到一百五十萬。
葉安寧很肯定,只要不超過一百五十萬,盧真絕對會跟。
轉念間,林思成繼續舉,盧真緊追不舍,眨眼就來到了六萬八。
林思成再舉,盧真笑了一聲,放下了號牌。
拍賣師叫價,連叫三遍,沒人跟價,然后落錘。
林思成又笑又氣。
笑的是沒人洗貨,確實是主辦方鬧出了大烏龍,把帝印當成了閑章。七萬塊買一方乾隆印章,這漏算是頂到了天。
氣的是這位盧公子:剛好抬到了七萬,不多不少,比之前的叫價多五萬。
五萬多不多?
對于林思成當然不多,但如果他是兄妹倆所以為的窮學生,五萬等于大學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
盧真擺明是想坑他,所以掐著數舉的牌。所謂損人不利己,這樣的出身和身家卻是這樣性格,不怪葉安寧罵他驢糞蛋表面光,渾身上下都透著猥瑣和小家子氣。
轉念間,拍賣接近尾聲,有工作人員相繼來提醒盧真和林思成,讓他們到后臺辦手續。
按常理,應該是拍賣會結束后一周到半個月內付款就可以,但如果拍品溢價超過最高估價的兩倍、以及無底價起拍的拍品,均屬獨立結算環節。
說直白點:怕買家悔拍,必須現場交割。
兩人一前一后,盧真辦的稍快些,差不多他辦完回來,才輪到林思成。
手里托著那方印,臉上滿是抑制不住的喜色。但高興歸高興,他還是留了個心眼,讓何老師幫他看了一下。
西冷好歹是大公司,不至于發生調包這樣的丑聞,所以并沒有出意外,印還是那方印。
葉安寧遠遠的瞄了一眼,腦海中浮現出某一天,盧真頓足捶胸的場面。
正暢想著,盧夢“咦”的一聲:“哥,你看!”
盧真回過頭。
景素心和秦若之牽著手,臉上帶著笑。眼睛看著這邊,人也走向這邊。
很明顯,就是來找他們的。
盧真還狐疑了一下:雖然在朋友的生日宴會上見過,但雙方坐的不是同一桌,連話都沒說過。甚至于,這兩位連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轉念間,人已到了身邊,盧真臉上堆笑,剛要打招呼,秦若之揮了揮手:“安寧!”
霎時,笑容凍在了盧真的臉上。
兄妹倆一模一樣的表情:猛的回過頭,臉上盡是驚訝和狐疑。
秦若之一臉得意,舉著號簽:“安寧,我厲害吧?林表弟交待的一件都沒少,還多拍了兩件!”
那是林思成眼光好,算得準,安排的好。
葉安寧抿了抿嘴,指了指旁邊的座位:“你們先坐,稍等一會!”
兩人坐下,左顧右盼:“你家林表弟呢?”
“什么我家,你好好說話?”葉安寧瞪了一眼,“他拍了一方無底價的東西,去交割了!”
“哈,無底價…撿漏了?”
葉安寧點點頭:“別喊!”
兩個女孩很是興奮,唧唧喳喳,旁邊的兄妹倆又懵又驚。
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來:這三個人的關系極好。
但葉安寧不是孤兒嗎,哪來的景素心和秦若之這樣的朋友?
關鍵的是:聽他們的意思,秦若之拍的那十多幅畫,全是林思成讓代拍的?
再算算:差不多五百萬,一個窮學生,哪來這么多錢?
正狐疑間,林思成托著一方盒子走了過來,兩個女孩稍收斂了些。
臉上依舊帶著笑:“林表弟,你得請客!”
“請,當然要請!”林思成笑著,把盒子交給葉安寧,“你們先坐一會,有幾位熟人,我去打聲招呼!”
之前裝沒看見,但現在都拍完了,于情于理,都得過去和單主任、呂所長問候一聲。
葉安寧亮了亮那十幾幅畫的號簽:“這個呢?”
“你先拿著!”
回了一句,林思成轉過身,然后頓住。
就離著七八步,白婉一臉笑意,看了看秦若之,又看了看葉安寧手里的號簽。
“剛才我還在想:誰出手這么大方,全是頂著最高估價舉牌?現在知道了:安寧,那些畫是你拍的…不對,是林老師拍的?”
林思成笑了一下:“白老師,事出有因,您別介意!”
“你付的是真金白銀,有什么可介意的?”
開著玩笑,白婉又介紹:“林老師,這位是我愛人,這位是美術所的于教授!”
“張教授,于教授,久仰大名!”林思成伸出了手,“兩位的著作我都看過!”
不是林思意恭維,而是他確實看過:張近東除了負責恭王府博物院的收藏與展陳工作,還是明清古建筑方面的專家。
于志遠更有名:是國內古代壁畫與石窟陵墓雕塑藝術方面的權威,學文保搞考古的,少有不知道他的。
兩人伸手握了握,張近東又說到去年收的那只豬油白碗,于致遠下意識的多打量了幾眼。
中國美術研究所就在恭王府,張近東說的那只碗他也見過,當時聽說是個沒畢業的大學生補的,他還質疑了一下。
白婉更是一口一個老師,把這人吹上了天:說是電腦上發過去幾張照片,他瞄兩眼,就能把物件鑒定個八九不離十。修復技術更是爐火純青,連青花瓷、琺瑯都能補好。
于致遠一個字都不信:有這眼力,有這修復能力、還能窩在西京?
故宮、國博、恭王府,哪家博物館不搶著要?
當然,現在仍舊有點懷疑,但他關注的不是這個,而是秦若之。
剛才就是這個女孩,把所里計劃競拍的十多幅紅色名家作品全拍走了。再結合白婉的那一句,答案呼之欲出:那十六幅畫,全是眼前這個年輕人拍的?
他有點沒明白:搞鑒定和瓷器修復的,花這么大代價,拍這么多當代畫作干什么?
這是其一,主要的是,他總感覺“林思成”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兩家在一個院子里辦公,兩人經常一塊廝混,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張近東提醒了一下:“西京,張安世!”
一說張安世,于志遠恍然大悟:今年四月,張安世墓搶救性發掘,陜西博物院請他去指導。去了后于志遠才知道,要不是警方發現的快,張安世墓群早被掘空了。
那時候,他就對林思成這個名字有了很深刻的印象,心想現在年輕人了不得:有膽有識,有勇有謀,有眼力,更有能力。
其它不說:就憑林思成一點都沒推辭,更沒畏難,幫公安打掉了一伙盤踞西北多年的盜墓團伙,更保住了西漢列侯墓,就值得他高看一眼。
說句不太恰當的話:命總是自個的吧?
不過過了好幾個月,他有些恍惚,一時沒想起來。
頓然,于志遠眼睛一亮,又伸出了手:“林老師!”
林思成愣了一下:“于教授,您是前輩,您別這么叫!”
“為什么不能叫?”于志遠笑了笑,“學無先后,達者為師!”
不是專業研究漢史和漢墓的,把張安世的遺策擺在面前,他都認不出這是啥東西。遑論推測張安世的墓已被盜?
可見眼前這個小伙的眼力、能力絕不輸專業的鑒定家和考古專家。
就憑這一點,稱一聲“老師”,當得起…
雙方有說有笑,寒喧了好一陣,張近東和于志遠還邀請林思成去恭王府,相互交流。
秦若之一臉驚奇:白婉她不認識,但張近東和于志遠都有印象,這兩位都是文化部直屬機構的權威專家。
偶爾見了,就感覺好嚴肅,永遠都是一副不茍言笑,生人勿近的模樣。但這會和林思成站一塊,就像是換了一個人,說不出的平易近人。
關鍵的是這兩位的態度:話里話外,都帶著欣賞。
盧真和盧夢確實不認識這兩位,何老師卻認識,但他全程安安靜靜,扎著耳朵聽。
直到雙方道別,那幾位走遠了些,他才給兄妹倆介紹:“瘦的那位是恭王府展陳部的張部長,高的那位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古代組的于主任…”
兄妹倆瞪大了眼睛。
恭王府的全稱是“文化部恭王府博物館”,和國博、故宮一個級別,只是特色和側重點不同:
國博以展現國家歷史敘事為中心,故宮側重皇宮建筑群皇家收藏,恭王府則重點解析貴族社會生態。
只是因為宣傳的需要,名氣沒前兩家大。但盧真至少知道,國家一級博物館展陳和收藏工作負責人是什么概念:別說他,他爸都搭不上話。
不看何老師,他好歹也是京華印社(京城HD區文聯下屬社會團體)的顧問,京城有名的金石專家,剛才站那兩位旁邊跟小學生似的?
至于后一位,聽名字就知道:國字頭。
所以,盧真格外的想不通:為什么一聽林思成的名字,這兩位立地換了一幅模樣,甚至于那位于主任為示歉意,還專程和林思成重新握了一遍手,還稱呼“林老師”?
不是大學才畢業嗎,這聲“老師”是從哪里論的?
正驚詫的不要不要的,林思成出了過道,往前迎了兩步。
再往前看,一群人順著過道走了過來,看樣子是準備離場。
但看到林思成,為首的兩位怔了一下,隨后,竟然和林思成握住了手。
盧真猛往后一仰:之前,何老師還特地說過,這兩位,一位是故宮展陳部的負責人,一位是故宮陶瓷研究所的所長。
與之相比,無論是名氣,還是社會影響力,比之前那兩位更高。
但同樣和林思成有說有笑?
確實有說有笑,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雖然只是在講座時見過一面,但不管是單主任,還是呂所長,都感覺這小孩特親切。
握住林思成的手,呂呈龍開著玩笑:“剛才見你老師,我問他你來了沒有。他說你來倒是來了,但我肯定找不到。我當時就想,你是不是貓在哪個角落里,準備偷摸拍什么東西,看來是得手了?”
說著,他又往后一指:“這是單主任,上次你在文化遺產研究院搞講座時候見過。我給你重新介紹一下:他是你師娘的老領導,更是你師娘的師兄,兩人都是徐邦達先生(當代著名畫家,字畫鑒定泰斗。師從現代著名畫家、鑒定大師吳湖帆)的高徒,你老師見了也得喊師兄…”
稍一頓,看了看在后面裝靦腆的葉安寧,呂呈龍笑了笑:“可能過不了多久,你就得喊師伯!”
頓然間,腦海中浮現出上一世的點點滴滴。
林思成壓抑住想鞠個躬的沖動,喊了一聲“單主任”。
前世的時候,他喊的可是“單師兄”。
不是敬稱,而是正兒八經的師兄:兩人都擺過香案,都給徐邦達先生敬過酒,磕過頭。但單主任比林思成要早四十多年,六六年就拜的師。
等林思成拜師的時候,徐先生已是九十九歲高齡,所以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單國強代師傳藝。
前后三年,林思成的那雙手被單國強敲腫過不下五十次。兩人亦師亦友,再次見到,就感覺無比的親切…
暗暗懷念,兩人握住手,單國強笑著:
“上次你老師抱了口成化大罐到故宮,說是你補的,我起初還不相信。之后看了錄像,老師和耿師叔(耿寶昌)笑著罵:說齊志走了狗屎運…所以這次老呂去西京,我也會去,一定要看看你的研究中心和實驗室,漲漲見識…”
林思成忙笑了笑:“您言重!”
“真不言重!”單國強的表情很鄭重,“不信你問老呂!”
呂呈成笑著點頭。
故宮里能補青花大罐的不少,但能補這么快,還能補這么好,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
關鍵是林思成這手法,和故宮一脈相承。然后問題就來了:又沒人教他,他從哪學的?
所以,都不是一般的好奇。
隨后,葉安寧也過來打招呼,嘴特甜:“單伯伯,呂叔叔…”
兩人笑著罵,說葉安寧是白眼狼:虧她小時候那么疼她,見了他們,竟然裝不認識?
一旁,盧真和盧夢的腦子攪成了漿糊:林思成有自己的研究中心和實驗室?
而且,他還在文化遺產研究院搞過講座,而數遍京城,有幾個“文化遺產研究院”?
但這不是重點,最讓他們想不通的是葉安寧:很小的時候就去故宮,一去就是十多年,而且這兩位還教過她?
問題是,誰家的孤兒把故宮當家一樣,想進就進?
兩兄妹本能的回過頭,看了看景素心和秦若之,腦海中劃過了一道光:誰家的孤兒,能和這樣出身的人物好的跟親姐妹一樣?
盧真臉色一白,瞪著盧夢。盧夢囁喏嘴唇,不知道怎么解釋。
說是大學同學,但兩人在一個系只讀了兩年,后來盧夢就出國了。而在學校里,葉安寧從不提家人,也從不說學校之外的事情,也從來沒有帶外面的朋友來過學校。
久而久之,都以她為家里情況不太好。也不知道怎么傳的,就成了“葉安寧”是孤兒。關鍵的是,葉安寧從來沒解釋過…
正驚疑間,王齊志一行也走了過來,雙方又打了聲招呼。
隨后,景素心和秦若之恭恭敬敬,勾著腰喊了聲叔叔。
盧夢又驚又疑:她果然沒認錯,這就是葉安寧的舅舅。
但如果只是葉安寧關系好,這兩個世家小姐見了葉安寧的舅舅,為什么要裝出這么一副乖巧的模樣?
盧真偷眼看了一眼葉安寧,嘴唇直打哆嗦:完了?
什么孤兒,這他媽是公主。
還有后面那幾位,那位大趙總和郝會長,都稱呼林思成是師弟,小趙總和那位陳總,稱呼的則是“林老師”。
特別是陳總,身家億萬,但感覺不論是表情還是語氣,無不一透著殷勤。
不夸張,也就林思成歲數太小,不然陳總還能更殷勤:張安世墓那次,還能說是機緣巧合,那這次呢?
一想起把假畫當重禮送過去,事后被對方發現的場面,陳陽焱的眼皮就跳…
一陣寒喧,看到葉安寧手里的盒子,王齊志眼睛一亮:如果林思成沒看錯,那這東西遲早得拿到故宮鑒證一下。
轉著念頭,他裝模作樣的看了看表:“單師兄,呂所長,相請不如偶遇,晚上咱們仨一塊坐坐,讓葉安寧上菜,讓林思成倒酒!”
“你這個老師怎來的你自己不知道,把你給能的,還擺上譜了?”單國強開著玩笑,“下周就要走,好多事情還沒安排。等到了西京,你不安排都不行。”
“這樣嗎?那也行。”王齊志手一伸,“那先拿給你單師伯看看,不然老師我還得厚著臉皮進故宮!”
看了看葉安寧遞過來的盒子,單國強怔了一下,哭笑不得:“王老四,你也是真可以?混你一頓酒跟西天取經似的…”
說著話,他把盒子接到了手里。
起初,單國強也沒在意,心想以他的眼力,確實沒必要專門找什么地方看,順便路過瞅一兩眼就能斷清楚。
但當打開盒子,他先是一怔:這不就是臨近最后才拍的那四方清代閑章。
東西他沒看過,就只看過屏幕上的照片,也就是林思成和盧真正競價的時候。當時他還和呂呈龍討論了一下:如果看材質和來歷,這四方閑章確實不值七萬。
不過那枚瑪瑙章的刻工不錯,有點像清代的蘇州工。
當時會場里人太多,又離得遠,兩人只是隨口提了一下。并不知道竟拍人之一是林思成,屏幕上的照片也只是捎帶著瞅了一眼。
現在再看:其余三枚依舊一般,材質一般,刻工也一般。
特別是那枚瑪瑙章:感覺刻痕好少,刻的好潦草。
但只有內行才能看出門道。
所謂重劍無鋒,大巧不工不外如是:只需寥寥幾刀,便使鳥兒惟妙惟肖,入化傳神。
這分明就是蘇州工巔峰,宮廷內務府玉作坊蘇州匠工的手筆。
確認無誤,單國強又把印翻了過去,印文剛一入眼,他下意的愣了一下,隨后,瞳孔突的一縮。
正兒八經的乾隆工。
但這其次,關鍵的是印文:叢云?
仔細回憶:沒錯,競拍時,照片上的印文備注,確實是“取云”和“取則用之”。
但等東西到手,怎么就成了“叢云”?
這兩個字,最初是乾隆登基后,為養心殿西暖閣(乾隆看閱奏折、與大臣秘談的小室)仙樓題的匾額:
《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乾隆元年,十月初六日,首領夏安來說,宮殿監都領侍蘇培盛交:養心殿西暖閣仙樓上用御筆‘長春書屋’匾文一張、‘叢云’匾文一張…
之后,乾隆常住圓明園,這塊匾額也搬了過去,掛在圓明園保合太和殿西暖閣。
再之后,乾隆下旨,刻“叢云”瑪瑙朱雀章一方:
乾隆三年四月初六日,司庫劉山久、催總白世秀傳旨:以俏色纏絲瑪瑙石新做圖章,外層上圓著刻‘惟精惟一’,下方刻‘所寶惟賢’。二層上圓刻‘乾隆宸翰’,下方刻‘叢云’。
除此外,僅《石渠寶笈》初編、續編、三編收錄的作品中,有超過八十件鈐蓋過這方小印。沒被收錄的,但上面有這方章的藏品,單國強在故宮中至少見過上百幅。
其中有乾隆御題和御筆:李世倬《皋涂精舍圖》題詩、《丁卯暮春五日游玉華寺皋涂精舍有作》題詩、《董邦達田盤勝概圖冊》第三幅“層巖飛翠”、第十一幅“舞劍臺”題詩、《仿李迪雞雛待飼圖》、《御臨王獻之書洛神賦十三行并圖》…
更有乾隆鑒賞過名家之作后的鈐印:如舉世聞名的《王羲之神龍本蘭亭序》、顧愷之《洛神賦圖》卷,等等等等。
單國強師從字畫泰斗,在故宮一干就是四十多年,不至于連這方印是真是假,故宮內的那些御鑒字畫上蓋的是不是這一方還能認不出來?
這方印,就是清宮檔案中記載過,乾隆御題和御鑒的藏品上鈐蓋過的那一方…
七萬,五十個七萬怎么樣?
看了好一陣,他抬起頭,眼神復雜莫明。
為了讓自己看這方印,王齊志又是請客,又是拿話擠兌,難道還能是林思成瞎蒙湊巧拍回來的?
說明在拍之前,他就知道這是什么東西…
再想想王齊志一到故宮,能吹上天的那些牛皮:也就是我學生不想來,不然憑他的眼力和知識儲備,到故宮任個副研究員綽綽有余…
當時,都笑著罵王齊志,說他吹牛不打草稿。
但現在再想:王齊志拿著林思成撿的漏,去故宮鑒定了幾次了?
南宋杏林杯、明代赤霞杯(犀角杯)、乾隆鐵印、董其昌心經、沈度字帖、嘉慶官窯粉彩御器廠窯工制瓷瓶、嘉慶湛靜齋款司馬光砸缸粉彩杯。
從前到后,這是撿了多少件了?
如今,又要加上一件:乾隆叢云章…
轉念再想:不論花多少錢,不論是哪一朝,帝印能得一方,都得是祖墳冒青煙,八輩子燒高香。
但林思成,光是乾隆印,這已是第二方,這和乾隆得多有緣?
而且每次都花極少的錢:乾隆鐵印稍多點,差不多三十萬。這一方倒好,七萬塊?
關鍵的是,他買到這兩方印的地方:第一次是在保利公司,第二次更絕,西冷的拍賣會上?
拍賣會上撿漏?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