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轉亮,花園里飄著一層薄霧,像撕扯開的棉絮,懶散地浮落在樹梢。晨風穿過樹葉,露珠簌簌滾落,在空氣里劃出幾道晶亮的弧線。
許是被驚醒了過來,林蔭間響起鳥叫,幾只麻雀從冬青叢里竄了出來,豆粒般的黑眼珠灼灼有光。
林思成伸出手招了招,鳥兒翻了個白眼,振翅而去。
“不行啊?”
“啊?”方進一頭霧水,“林老師,你說什么?”
“哦,沒什么!”
看到麻雀,林思成突發奇想,想起了《太極宗師》里的橋段:吳京招了招手,鳥兒落在了掌心里。
同樣在練功,但他一招手,那鳥飛走了不說,還瞪他?
胡亂轉著念頭,林思成擺好了架勢。方進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林思成笑了笑:“想學?”
方進猛點頭。
剛開始的時候他不知就理,心想自家老板忒古怪:年紀輕輕,二十出頭,卻每天都打老頭老太太打的拳。
之后,王齊志也跟著練,方進依舊沒在意。心想別人家是學生跟著老師學,自個家是老師跟著學生學:只要是林思成喜好的,王教授都要跟著嘗試一下。
但漸漸的,他發現了不對:之前的王教授,不說身體有多不好,但煙癮大,酒癮更大,一個月至少有一周在酒桌上,健康狀況可想而知。
而且一喝就醉,一醉至少兩天。既便到第三天,感覺人依舊有些迷糊,不是太清醒的樣子。
但跟著林思成打了一段時間的拳,無論前一天晚上喝多醉,喝多晚,第二天的王教授依舊神采奕奕。
感覺前一夜喝趴在桌子上的不是他一樣。
而且整個人以肉眼可察的速度發生變化:臉不黃了,眼不紅了,皮膚不干了,頭發也不枯了。
精神更是出奇的好:容光煥發,像是年輕了好幾歲。
例子擺在這里,誰不想自個的身體倍兒棒?
怕林思成不教,方進連忙保證:“林老師,我絕不外傳,絕對好好學!”
林思成笑了笑:不懂配套的吐納方法,別人想學也學不會。
“倒是不難學,但要堅持,不然沒啥效果!就像老師,要每天準時準點,雷打不動的練!”
“林老師,我能堅持!”
“好!來,跟我學:吸呼吸呼…”
兩人迎著太陽,擺著樁架。時而像鳥,時而像弓,隨著動作,一股股霧氣從口鼻中噴出。
當然,只是普通的呼吸吐出的霧氣。秋天的清晨就幾度,呼出霧氣很正常。
景澤陽甩著鑰匙,吹著口哨進了酒店的花園,看到這副畫面,不由的愣了一下。
隨即,臉上浮出幾絲古怪。
這是啥?
感覺有點像太極。
但看架勢,林思成絕對不是第一天練。
再看看林思成那張隱約還透著點稚嫩的臉,就覺得好滑稽。
景澤陽也沒打擾,看了差不多十多分鐘,直到林思成收了功。
他一臉戲謔,略帶調侃:“林表弟,這什么功?”
“西漢的導引術,到東漢,華陀創造了簡易版,也就是五禽戲!”
看著林思成一本正經的樣子,景澤陽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九幾年氣功最熱的時候,別說西漢了,從周朝傳下來的氣功都有。
有頭頂上頂鋁鍋,接收外太空外星人信號的。更有一發功,就能把老美的衛星打下來的。
誰信誰傻逼。
景澤陽忍著笑:“練好了的話,能打幾個?”
林思成想了想:“不拿槍的話,五六個吧!”
景澤陽沒憋住,又笑了起來。
林思成也不在意。
當初的時候,王齊志笑的比景澤陽還厲害,直到自己一改錐,把車給他扎了個窟窿…
接過方進遞來的毛巾,林思成擦了擦汗:“景哥,我今天也不出去!”
景澤陽渾不在意的擺了擺手:“沒事,我反正也閑著!”
既然葉安寧答應給好處,那就肯定有好處。所以林思成需不需要他保護是一回事,他來不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哪怕打個照面,再回去也行。
林思成又看了看表:“景哥,那正好一塊吃飯,這兒的早餐還是挺不錯的!”
景澤陽無可無不可:“行,吃了早餐我再回去!”
讓方進陪著景澤陽坐了一會,林思成上樓換衣服,然后三個人出了大廳。
之前沒怎么來過,景澤陽還以為酒店的餐廳在花園的哪一塊。
但出了酒店后門,林思成卻帶著他直直的往對面的那棟樓里走?
景澤陽愣了一下:“林表弟,這兒是文研院的科研樓?”
“對,就是文研院,酒店的早餐還行,但沒文研院的好吃!”
不是…這是哪幢樓里的飯好吃的問題嗎?
景澤陽指了指門口的警衛,“咱們咋進去?”
這可不是保安,而是真警衛。再說了,就算是保安,這兒可是國字頭的研究單位,你想進就能進?
“沒事,我認識!”
林思成沖著警衛笑了笑:“你好班長,這是我的新助理,麻煩你登記一下!”
“好的林老師!”警衛拿過登記本,看著景澤陽,“麻煩出示一下身份證,駕照也行!”
景澤陽有點懵:這種警衛都是外派機構,也就對大領導客氣一點,剩下的一視同仁。
他進過的單位數都數不過來,什么時候見過這些當兵的這么好說話了?
還叫林思成“老師”,這又是從哪里論的?
怔愣了一下,他拿出駕照。
三兩下登記好,警衛放他們進了樓,林思成低聲解釋:“景哥,我要說你是我朋友,肯定不讓進,所以得說成助理。”
景澤陽哪有空想這個,一臉驚奇:“他怎么會讓我進?”
林思成想了一下:“老師在里面有熟人!”
總不能說,昨天馬副院長帶著他,在幾幢樓里全轉了一遍,還特地給警衛待過。
說了景澤陽也不信,就只能往老師身上推。
“哦對對…”
一時間給忘了,王三叔去陜西之前,就在這兒上班,肯定會托關系好的領導幫忙照顧林思成。
景澤陽點點頭,又看了看方進:“林表弟,你還配助理?”
“學院的師兄,一起來漲漲見識。”
明白了,也是個關系戶。
“那警衛怎么叫你老師?”
“這兒的人都比較客氣,待會進去你就知道了:相互不是叫老師,就是稱教授。”
景澤陽信以為真,再沒說什么,跟著進了樓。
來的比較早,人不是很多,稀稀落落五六個。
院辦的副主任坐在靠門口的位置,看到林思成,忙站了起來。
“劉主任早!”
“早,林老師!”打了聲招呼,劉主任指了指旁邊的兩個年輕人,“這是院辦的小孫和小李,你昨天見過,喜歡什么口味,讓他們幫你拿!”
林思成忙推辭:“劉主任,你客氣了,我自己來就行!”
“沒關系,這就是他們的工作!”
林思成手擺的像風車似的:“劉主任,真不用!”
這兩位他昨天就見過,一男一女,都是三十歲左右。說是臨時給他配的助理,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
但有方進在,而且也不像在西京時那么忙,所以林思成就拒絕了。
不料劉主任仍舊把人帶了過來。
看他極力推辭,劉主任再沒有堅持。
客氣了兩句,林思成進了餐廳。景澤陽跟在身后,一步三回頭。
“林表弟,這是哪位領導?”
“院辦的副主任!”
所謂的院辦,指的肯定是文研院,那副主任至少也是副處級。
放京城這塊兒確實不起眼,但如果是相對林思成而言,這就有些奇怪了。
他沒職沒級,還是外地人,只是來這兒學習而已。既便王三叔有過交待,但絕對犯不著讓副處級的主任這么殷勤。
還專門安排人給他取餐,搞得跟伺候老佛爺似的?
正狐疑著,旁邊傳來聲音:“總算是來了?來來來小林,這邊坐…”
老院長一邊招手一邊罵,“吳暉那個瓜慫忒不要比臉,要不是老漢打電話罵逑了一頓,他還能拖一周。”
林思成只是笑。
不是吳暉拖,而是孫嘉木拖,為了能讓自己多留幾天,他天天拉著吳暉請客。
一天兩瓶茅臺,連請了一個星期,挨老院長兩頓罵,吳暉值了。
林思成又打了聲招呼:“老院長!”
“去幫小林拿菜,各樣都拿一點!”
給秘書交待了一聲,老院長又指指對面,“坐!”
林思成很無奈:還是跑不脫被人伺候。
劉副主任那里好推托,而老院長根本不給他機會,直接就讓秘書干了。
轉著念頭,林思成坐了下來。
“上周我給你爺打電話,讓他跟你一塊來京城,陪我喝兩杯。結果他說:要給你看攤子,沒時間…”
林思成很謙虛:“學校那里確實需要爺爺坐鎮!”
“你爺爺的自我感覺倒挺良好!”老院長“嗤”的一聲,“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
就現在,以林思成的價值和影響力,西大要不把他當寶貝,除非校領導全是豬投胎。
誰敢打林思成那個中心的主意,學校從上到下敢拼命。
而且百分百:林思成不在的時候,他那中心比他在的時候運轉的還好。
林長青在不在,都沒太大的影響。
兩人有說有笑,很是親近。
景澤陽坐在旁邊,半是驚奇,半是懷疑。
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把他震了一下子:同一個系統,他再是孤陋寡聞,也知道老院長是誰。
所以不是一般的驚奇:院辦主任對林思成殷勤也就罷了,連老院長也和他這么親近?
隨即聽到兩人的對話,才知道老院長和林思成的爺爺是大學同學。
但關系好歸好,再怎么說,林思成也只是晚輩,不至于讓院長秘書伺候他吧?
也肯定和王三叔沒關系:以老院長的資歷,指著鼻子罵王三叔,他都不敢抬頭的。
脾氣上來,老院長敢和局長拍桌子。
正暗暗狐疑,馬副院長風風火火的進了餐廳,順便路過,他抓了兩個包子,又接了一杯牛奶。
坐下后,和林思成與老院長打了聲招呼,他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
林思成看了看表:“馬院,時間還早!”
“我知道!”馬副院長點點頭,“今天要開早會,我得提前去會場檢查一下。”
林思成只以為正常會議:“我要不要參加?”
“當然,我們一般不開早會!”
怔了一下,林思成恍然大悟:怪不得老院長也來這么早?
今天這個會,肯定是因他而起,說簡單點:以示尊重和感謝,要隆重歡迎一下。
既然安排了,就不好取消,林思成也沒有假客氣。
吃完早餐,馬副院長去了會議室,老院長說是帶他認認辦公室。
其實昨天就看過,林思成說待不了幾天,不用專門安排辦公室。
但馬副院長不答應,話也說的很直白:不可能只是幾天,研究報告沒發布之前,他拖也得把林思成拖在京城。
大致算算,也就半個月。
上了樓,給他指了指,老院長回了自個的辦公室。
離開會還早,林思成也進了臨時的辦公室。
剛進門,他怔了一下:一男一女,一左一右,恭恭敬敬的站在辦公桌兩邊。
這不就是在餐廳見過的那兩位?
“林老師!”
“兩位好!”
回了一句,林思成欲言又止,但想了想,他什么也沒說,進了里間。
他們也是聽安排,沒必要為難人家。
進去后掛好了包,剛轉過身,他又愣了一下:景澤陽也跟了過來?
出餐廳的時候他說過,今天一天都會在文研院,哪都不會去。
當時景澤陽嗯了一聲,林思成還以為他回去了。之后一路和老院長說話,沒注意他不但沒走,還跟了上來。
“我就是好奇,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直言不諱的回了一句,景澤陽撲棱著眼皮,四處亂瞅。
這辦公室的規模、配置,都趕上局長辦公室了吧?
還有外面那兩位,吃飯的時候幫忙取餐,工作的時間協助辦公,分明就是全職助理。
別說林思成只是王三叔的學生,別說他爺爺和老院長只是同學,哪怕是王家老太爺的親孫子來了,也沒這個待遇。
景澤陽越想越是好奇:“林表弟,你不是來學習的吧?”
林思成頓了一下:這讓他怎么說?
直接了當,告訴景澤陽:我是來指導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做實驗,做研究的。
搞清楚,這是國字頭單位。
景澤陽要是信了才見了鬼。
“確實是來學習的!”林思成想了想:“學習之外,順便再幫點小忙。”
給文研院幫忙?
景澤陽的眼睛猛的一突:“不是…你不是大學剛畢業嗎?”
“對,七月份才拿的畢業證,然后報的老師的研究生!”
對啊?
所以,你能幫什么忙?
景澤陽只是心里想,并沒有問出來,但看他的表情就能知道。
只是“幫點小忙”,都能把他驚成這樣。要是說了實話,信不信景澤陽能當場笑趴下?
林思成嘆了口氣:“景哥,這兒除了實驗,就是實驗,你待著也無聊,要不先回去?”
景澤陽頭搖的擺波鼓一樣:今天說什么也要看看,林思成幫的是什么忙?
“我不回,回去更無聊!”他搖著頭,“我不是你助理嗎,應該不會趕我吧?當然,如果是保密研究的話,那就算了!”
馬副院長已經遞交了專利申請,無所謂保密不保密。
再者,景澤陽只是圖新鮮,他也看不懂。
“行,那待會一塊去!”
林思成又朝外面喊了一聲:“孫助理,麻煩你帶景助理辦張通行證,臨時的就行,辦完后你帶他到會議室。”
男助理點點頭,帶景澤陽出了辦公室。
進了電梯,景澤陽剛想問一問,但話到嘴邊,他又反應過來:他現在是林思成的助理,要是不知道林思成到文研院是來干嘛的,豈不是搞笑。
而且還會給林思成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暗暗轉念,他壓抑著好奇,到了院辦。
起初,劉主任只當他真是林思成的助理,但讓保衛科一調檔案,眼珠子差點蹦電腦上。
你爸在能源局,你在歌舞團,而林思成是陜西人,你給他當什么助理?
景澤陽早有準備,順嘴胡扯:“劉主任,我們團和西大有合作項目,團里派我來提前接觸一下。”
這倒是有可能。
歌舞團屬文化部藝術研究院管理,和文研院一個級別。和西京的考古單位合作,借鑒點大唐時期的古典音樂元素,更或是聯合研究什么唐代的樂譜舞譜之類,再正常不過。
院里也從側面了解過,林思成絕是算是“雜家”,凡是考古類,就沒他沒研究過的。提前安排人接觸一下,實屬正常。
但不正常的是景澤陽這個人。
看履歷:實習編輯,今年春天才上崗,才工作了半年。再看學歷:專業倒是對口,但院校級別只能說一般。
可想而知,專業能力能有多高?
讓他和林思成接觸,他接觸的明白嗎他?
文研院并不是保密級別有多么高的單位,再者身份沒問題,又是同一個系統,辦的也只是臨時通行證,劉主任并沒有為難,當場就給辦了。
但就是看景澤陽的眼神有點怪,讓人賊不舒服。
總感覺,這老頭看他像看垃圾一樣?
三兩下辦好,劉主任又問了一句:“你們團怎么派的是你?”
景澤陽靈機一動:“王教授是我叔叔,就王齊志!”
張主任恍然大悟:“哦哦…原來如此?”
但景澤陽更奇怪了:不是…你啥意思?
不提王三叔,我還不配和林思成接觸一下了?
胡亂猜疑著,他跟著劉主任進了會議室。
剛踏進門,景澤陽當即就愣住了。
主席臺上就四位:一正兩副三位院長,林思成和老院長坐中間,兩位副院長坐兩邊。
而且賊淡定,賊自然,搞的好像他本來就應該坐在那里一樣。
正驚的一愣一愣,劉主任往前面指了指:“小景,我帶你過去!”
“哎好好…”
他木然點頭,跟在后面,劉主任把他帶到了最前面。
厲害了:連林思成的助理都坐第一排,還坐最中間。甚至還特意給他這個臨時助理留了個座?
心里好奇的跟貓撓一樣,景澤陽連忙坐下。左右瞅了瞅,又捅了捅方進。
下巴往臺上支了支,聲音壓的賊低:“他怎么上去的?”
方進一臉驚奇:景哥,這話你是怎么問出來的?
“走上去的呀?”
不然還能是自個飛上去的?
景澤陽翻個白眼:我說城門樓子,你說臉上的瘊子?
“我的意思是:一堆所長、主任坐下邊,他怎么坐上邊?”
“哦哦,景哥說的是這個…”方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幾位院長請上去的!”
啥玩意,請?
還是好幾位院長?
景澤陽的腦子徹底不會轉了。
字的意思他懂,但和林思成聯系到一塊,他突然就不會理解了。
“為什么請他上去?”
方進愣了一下:不是…你幼兒園畢業,哪來這么多為什么?
一時間,兩人大眼大眼瞪著小眼。
就像那句話說的:懵逼樹上懵逼果,懵逼樹下你和我…
正怔愣著,會場里響起馬副院長的聲音:“向各位隆重介紹一下:林思成,林老師…”
“師”字還沒說利索,“啪啪啪啪啪”。
景澤陽木木的轉過頭:遠的,近的,臺上,臺下,無一不是用足了力氣的鼓掌。
掌聲匯合到一塊,就跟打雷一樣,震的人耳朵發麻。
快一分鐘了,壓根就沒停下來的架勢,無奈之下,馬副院長抬起手往下壓了壓。
“天天提,日日念,我耳朵都起繭子。好了,現在把人請過來了,再不用念叨了,有不懂的有想問的,直接當面問…”
“嘩嘩嘩嘩嘩…”,又開始了。
景澤陽比之前還懵逼。
“林表弟…干啥了?”
方進頓了一下。
不是不能說,而是不知道怎么說。
給景澤陽講什么BTA,他肯定聽不懂。如果講林思成救了這兒的好多人,保住了誰誰誰的職級,又挽救了誰誰誰的研究生涯,他肯定不信。
那索性不講。
轉著念頭,他往臺上指了指,意思是聽就行。
臺上,馬副院長敲了敲話筒,遞給林思成:“林老師,來,給大家伙鼓勵一下!”
林思成靦腆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