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盤,一只碗 主圖為紅花,周邊輔以綠葉,彩料濃艷,對比強烈。
但胎體比較厚重,胎色發灰,釉色發黃。
呂呈龍斬釘截鐵:“山西長治八義窯紅綠彩,金代!”
林思成很想豎個大拇指:不愧是權威專家。
兩件瓷器的紋飾特征很明顯,能鑒出紅綠彩瓷不奇怪。
塑胚粗糙,胎型很重,紋飾單調,再根據滲進釉中的土泌、表層的氧化跡象,推斷燒于金代同樣不難。
難的是推斷出產區。
紅綠彩瓷始于北宋磁州窯(河北),后傳入河南和山西,燒造的窯口不少。其中最為有名的是磁州的觀臺窯和彭城窯,而后是河南的段店窯。
與之相比,長治的八義窯知名度很低,幾乎不見于史料記載。再者雖然同屬山西,但長治八義到運城,比河南段店到運城更遠。
按常理推斷,出現在運城的紅綠彩,十有八九都來自河南。
呂所長之所以這么肯定,是因為兩者的胎質和釉色:八義窯胎色灰白,釉色呈桃紅。段店窯胎色灰黃,釉色呈棗紅。
但區別極細微,何況這兩件還被土泌浸蝕的這么嚴重,眼力不夠,經驗不到家,根本看不出區別。
沒有上手,只是看了看,呂呈龍搖頭:“東西一般!”
確實一般,既便拋開剛出土這一點,八義窯在歷史上的影響力還比不上霍州窯。
林思成也跟著搖了搖頭。
胖老板有些傻眼:上次幾塊爛瓷片都能賣好幾千,這次拿了兩件真東西,這位卻看不上了?
他又往前一遞:“林老板,你再看看!”
林思成躲了一下,又擺擺手:“老板,我們不沾生坑貨!”
不沾生坑貨,你玩什么古董,逛什么古玩城?
轉著念頭,胖老板扯下床單:“林老板,攤上的你再看看?”
林思成瞅了兩眼:胖老板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上次來,好歹還有些古瓷片,還有幾件民國青花。這會兒,一水的做舊貨。
林思成嘆了口氣:“到河南進貨了?”
胖老板心里一咯噔:這有點眼力啊?
別說,還真就是從河南進的貨。
他依舊不死心:不說上次那瓷片是不是憑的眼力,但這位是真大方。既便不提這個,人家開的總是大奔吧,肯定不差錢。
他順手蓋好床單,轉了轉眼珠:“真東西有,而且絕對夠老,但價錢嗎,肯定要高一點。”
林思成擺擺手:“不看了,下次再說!”
他和馬呈龍來這兒,就沒想過逛什么地攤,單純只是逛逛世界上最大的關圣廟。
不過是路過這個攤,順便提了一嘴。
再者就胖老板坑、蒙、拐、騙俱全的架勢,看也是浪費時間。
兩人站起身,剛一抬腳,胖老板伸手一攔:“林老板,真有好東西,不遠,拐個彎就到。”
胖老板連說帶比劃:“而且絕對是熟貨,還是窯變瓷,釉色跟七彩寶石一樣!”
兩人頓了一下:七彩色的窯變瓷?
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的鈞瓷?
還是火精凝華,天然奇色的建盞?
如果是這兩種,那百分之百是宋瓷,故宮里都沒幾件。
林思成順著胖老板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確實不遠,就古玩城里面的店鋪。
“應該不是老板的生意吧,那你怎么賺錢?”
胖老板笑了笑:“拉個纖(中介),如果生意能成,店老板怎么也得給點辛苦費!”
林思成點點頭:“呂所,去看看!”
“可以!”
胖老板眉開眼笑,在前面給兩人引路。
穿過過道,又拐了個彎,三人進了一間店鋪。
門口掛著匾:緣古軒,店里沒客人,一個高瘦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拔拉手機。
聽到動靜,他下意識的站起身。
胖老板擠了擠眼睛,然后介紹:“胡老板,這兩位是行家,帶你這來吃吃藥。”
店老板愣了一下,眼睛一亮:“快請快請!”
林思成和呂呈龍暗暗一嘆。
胖老板說的是方言,又快又繞,只當兩人沒聽懂。但別說晉南土話,拉個潮州客家人過來,林思成照樣無障礙交流。
所謂的吃藥,在古玩行指交學費,胖子是提醒店老板:這兩個是生手,但賊有錢,放心下刀。
店老板要泡茶,林思成擺擺手,直接了當:“茶就不沏了,藥也別上了,如果是散頭、坑貨、今玩、看新、判眼、地雷,就趁早別往外拿了!”
呂呈龍頗為怪異的看了看林思成:這些全是行話,林思成倒是門清。
胖老板和店老板齊齊的一怔愣,神情說不出的尷尬。
你狗日的不是說生手嗎,切口說的比我還溜?
胖老板騷眉耷眼,再沒敢吱聲。
但生意上了門,能不能做成,試一試才知道。
兩人嘀咕了幾句,店老板進了里間。隨后傳來一陣動靜,像是在開保險柜。
林思成和呂呈龍精神一振:看來是真有好東西?
稍傾,店老板抱了兩口盒子出來,小心翼翼的往桌子上一放。
打開盒蓋,兩人瞅了一眼,先是一愣,又齊齊的一嘆。
這哪是什么窯變瓷,分明就是彩繪瓷。頂多算是釉上彩:即先燒底胎,有的燒白釉,也有的燒單色釉,而后在釉上繪彩,二次入爐。
比如這兩件,就是在黃釉胎和藍釉胎上繪彩。
也別管顏色有多濃艷,對比有多強烈,構圖有多奇特,但絕對和窯變瓷不沾半點邊。
再看眼前這三件,工藝倒是挺好,器形也很獨特,釉色也很鮮亮,但不是國內的產物。
一是造型:比如第一件,說它是罐,口太小。說它是尊,腰太粗,且口沿淺之又淺。
二是圖案:從漢到民國,中國從沒有過這種眼花繚亂,雜七雜八,且不知任意意義的瓷器紋樣。
三是釉色工藝,這是典型的超高溫瓷,柴和煤都到不了這么高的溫度,除非是油窯或氣窯(天然氣)。
再看包漿:晚清民國。
頓然,兩人心里有了大概,呂呈龍端詳了一下:“明治維新(1868—1912)時期的日本貨。”
“對!”林思成隨即附和,“九谷燒!”
胖老板和店老板猛的愣住,既懷疑,又震驚。
東西是店老板從鄉下收來的,至于是什么來歷,他也不知道。只是覺得東西不錯,也挺老,應該在清中晚左右。
回來后請了幾個同行,都說拿不準,然后拿到省城,請兩個行家看了看。
都說工藝不錯,圖案設計的也挺花哨,年代大致晚清。又說看釉色和瓷胎,民窯應該燒不出來,十有八九是官窯。
但讓他們收,他們又不收,因為底上的款長這樣:
既無邊,也無框,既非楷書,也非篆體,而是行書?
別說官窯了,從開始有底款的宋朝數到民國,連民窯都沒有過這種款。
但東西確實不錯,店老板拿回來,就想著撞撞運氣,說不定就能發一筆。
財沒發到,卻被人一語道破?
要說人家說的不對:三件東西還在盒子里,都還沒往外拿,都是口朝下,他們怎么知道底款中有“九谷”兩個字?
關鍵的是,一起收上來不止這三件,還有三件,上面全是日本字。
但要說說的對:我好好的晚清官窯,到你們嘴里,成了什么日本瓷器?
店老板半信半疑:“但底款是漢字?”
“當然是漢字,如果底款是平假字,這三件連口瓦罐都不如。”林思成笑了笑,“留點意,如果有拍賣公司征集,可以試一試,這三件三四千應該還是值的。”
店老板差點一口老血:他光是收上來,就花了六千。
“你們不要?”
“不要!”
店老板怔了一下:這小伙說的對不對暫時不論,但就這態度,擺明是沒有半點興趣。
但凡能對上眼,是不是得把東西從盒子里拿出來,上手看一看?
暗暗嘆氣,他封上盒蓋:“還有幾件,兩位要不要看一眼?”
“也是瓷器?”
“不,古籍!”老板頓了一下,“全是日本字!”
日本古籍?
下意識的,林思成想起在杭州碰到的那兩本《群書治要》。
看他點頭,老板抱著盒子進了里間,一小會兒,又拿了三本書出來。
林思成瞅了瞅:樂舞譜?
線裝刻本,書頁微泛黃,偶見油漬。但印的不錯,字跡清晰,排版整齊,應該是昭和前期(1945年以前)。
封頁上寫著漢字:鶴龜、橋辨慶、吉野天人、大佛供養、土蜘蛛。
這幾種都是日本傳統歌舞伎,源自平安時代(794年)至江戶時代(1600)時期的民間傳說,鶴龜和大佛供養為皇室慶典必演舞伎。
內容記錄的比較詳實,書頁上還印著一枚戳。但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再者只是昭和時期的刻本,日本滿大街都是。
林思成隨意翻了翻,放到一邊,又拿起第二本。
這一本封面上沒字,看著更舊一些,紙質也更老一些。
翻開封面,林思成怔了怔。
也是樂譜,而且是合訂本。
其一,魏氏樂譜,通篇漢字。
明末崇禎時期,南京淪陷時,禮部儀制郎中(掌樂禮)魏之琰逃回老家福建,而后舉族遠遁日本。
臨走時,他將能帶的《禮制》、《樂理》并譜籍、樂器全部帶走,其中收錄《詩經》、漢樂府及唐宋詩詞等擬古歌曲共232首,包含宮廷宴樂、祭祀雅樂及古傳詩樂三類。
自此,明代宮廷樂傳入日本,以此為基礎,日本皇宮重建宮廷樂舞,史稱“江戶雅樂”。因此,魏之琰被日本人稱為“明樂之祖”。
因為戰禍,中國的宮樂反倒失傳了。直到康熙時期,才從宗教音樂中復原了一部分。
之后到民國后期,《魏氏樂譜》又從日本傳入國內。建國后,有關部門才著手研究。
但受條件所限,當時并沒有投入太大的人力和物力,直到兩千年以后,才逐步重視。
正因為如此,國內好多人都覺得,日本的雅樂要比中國的宮樂好聽,乃至于把一些插曲、配樂奉為神曲。比如《英雄的黎明》、《故宮神思》、《天空之城》、《穿越時空的愛戀》,等等等等。
千萬別自卑,根源就在這里。甚至于,有許多被奉為的神曲,直接改編自《魏氏樂譜》中的曲目。
所以,這本書算不上多少見,林思成之所以驚奇,是因為其中蓋著一枚戳:伏見宮。
這是日本歷史上由皇室分支形成的世襲親王家族,起源于十四世紀室町時代初期,由崇光天皇之子榮仁親王創立,旨在為天皇絕嗣時提供繼承人。
家族成員世襲親王稱號,南北朝統一后成為北朝皇統延續的重要保障,室町時代后期的后花園天皇(1419年——1470年)就出自這一支。
看紙,江戶后期(1800年左右)的千代紙,看墨,同樣江戶時期的御作墨,說明這本樂譜是江戶時期的伏見宮家族藏本。
算不上孤本,但怎么也是珍本,拿到日本,二三十萬應該是有的。
琢磨了一陣,林思成繼續往下翻,翻到合訂本的后一冊,他又愣了一下。
《越殿樂》?
又稱越天樂,這個更有名,是日本現存最古老的宮廷音樂,起源文武天皇時期(701年)從中國傳入的唐代宮廷樂舞,經日本本土融合后形成。
之后一度衰落,后陽成天皇時期通過天王寺、興福寺、京都三方樂所復興。復興所用的版本,依舊是唐代武皇時期,日本天皇遺使臣從中國求來的譜籍。
日本一直保存到了現在,中國卻在北宋之后就失傳了。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才從敦煌藏經洞中找到部分遺譜,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秦王破陣樂》。
同樣,這一本也蓋有伏見宮的印戳,等于又是二十萬。
看林思成看的格外認真,呂呈龍一臉好奇:“學過日語?”
“學過一點!”林思成點點頭:“不難學!”
呂呈龍怔了一下,不知道說點什么。
再不難學,那也是外語。
但他沒吱聲,只是好奇的打量了幾眼。
確定無誤,林思成又拿起第三本,但剛拿到手里,瞳孔微微一縮。
這一本更舊,紙質發脆,紙色已然不是泛黃,而是發灰。
字跡漶漫嚴重,筆墨已然有點發虛的跡像。
關鍵是,每頁紙上都蓋有封印,類似于鋼印:御守云天!
這是日本平安中期(920年),專供皇室使用的御守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