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潑灑,湖邊的柳葉泛起了黃邊。白鷺掠過水面,扇起的微風蕩起幾圈漣漪。
兩輛商務車停在中心門口,陸續下來七八位。
呂呈龍為首,單國強陪同,其后是故宮陶瓷研究所和文遺院陶瓷研究所的幾位專家。
校領導迎了上去。
人是昨天下午到的,接待宴席是昨天晚上吃的,行程是提前安排好的,學校的接待規格算是頂高:
副校長、文遺學院的耿院長,景副院長、蘇副院長,并市文物局副局長何志剛、市文化局副局長陪同。
王齊志這個團委書記,林思成這個中心負責人,只能陪在最后面。
相互介紹,一行人進了中心,王齊志和林思成客串講解員。
兩人裝模作樣的往前一站,嘴還沒張開,呂呈龍笑著擺了擺手:“都熟,你倆就別來虛的了,我們自己看!”
確實不用介紹,因為王齊志一到故宮吹牛:什么林思成白手起家,中心如何如何的從無到有。
什么林思成技驚四座,讓學校、區市領導如何如何的驚嘆,又給政策又給經費。什么投資人用麻袋背著錢,一窩蜂的往上撲。
林思成都不要。
又比如林思成前天撿了什么漏,昨天修復了什么文物,今天發現了什么古跡,明天又準備搞什么課題。
所有人都覺得,在王齊志的口中,他這學生都快成超人了。
都是內行,至于是不是這樣,到了現場一看便知。
陪同的領導無可無不可:中心就建在這里,林思成的能力也擺在這里,確實沒必要搞虛頭巴腦那一套。
隨后,一群人進了展廳。
近三百平方,建的像博物館一樣,既寬闊,又敞亮。
剛一進門,單國強瞇了瞇眼睛:
正對展墻門口的墻上,掛滿了字畫。大致一數,少說也有二三十件。
但既然是文物修復中心,主攻方向為瓷器修復,擺這么多字畫,這畫風就有點怪了。
單國強走到近前,仔細的瞅了瞅。
民國四任之一,任伯年的錦雞圖,宋代四大家之一馬遠之子,同樣為宋代名家馬麟的《秋陵圖》、仿馬遠《秋江漁隱》。
還有明代名家戴進的《松鶴延年》、董其昌仿趙孟頫的梵文心經,以及兩幅乾隆與雍正的肖像畫。
特別是最后那兩幅:畫工、筆力、意境都只是一般,又因為是仿作,匠氣極重,而且保存的也不怎么好。給十個名家,至少有九個都不會留意,絕對一掃而過。
除非進過故宮,見過雍正和乾隆的肖像。
但林思成有沒有去過,單國強還能不知道?
王齊志倒是提過,說林思成在國家圖書館的網站上見過電子版,所以有印象。
但單國強極度懷疑:葉安寧學的就是國畫,又從小在故宮泡到大,那兩位皇帝的肖像她沒見過八十次,也有三五十次。
當時還是和林思成一塊見到的這兩幅畫,她怎么沒發現?
不過只是好奇了一下,對于林思成眼力和鑒定能力,單國強并不懷疑。
因為林思成已經在西冷拍賣會上,向他們展示了深厚的字畫鑒定功底和知識儲備。不然,那幅鄭板橋的七律詩,虛谷的松鼠圖落不到他手上。
隨后,他又看到了乾隆鐵印,雍正的《圓明居士》印,以及上次見過的那方“叢云”朱雀章。
光是這三方帝印,價值至少也在千萬以上。
下意識的,單國強想起王齊志說過的話:林思成想賺錢,只需要到文玩市場轉一圈。
當然沒這么夸張,不然潘家園和琉璃廠遍地都是億萬富翁。漏要這么好撿,他和呂呈龍早成京城首富了。
但也從側面說明,林思成的鑒定能力,絕對不輸入真正的專家。
繼續往下看:四件清三代御窯紅瓷、銅胎琺瑯玉石蘭花盆景、銅獅鈕聚寶盆,乃至于兩只破損的雞缸杯。
再看臺簽:全是中心開張時,來祝賀的賓客的賀禮。
只此一點,就可以證明王齊志不全是吹牛:就這幾件,比大老板用麻袋背著錢送給林思成還要直觀。
又繼續看,整個展廳轉了一圈,單國強又發現不對:展柜中間空著幾格,東西不知去向,只留著幾張標簽。
有乾隆御筆注解《柳莊神相》、沈度臺閣體字帖、雍正“破塵居士”款雙鶴銅爐,還有明代五梁金絲駙馬冠、宋代三冠珠花、嘉慶粉彩窯工制瓷瓶、嘉慶湛青齋款粉彩杯。
記得吳司長說過,后面的那兩件被林思成拿到景德鎮,換影青瓷的研究標樣了。但其它的呢?
“東西呢?”單國強瞅了兩眼:“賣了!”
“對!”王齊志點頭,“錢也花了!”
單國強愣了一下:就那幾件,少說也賣一千萬。
再給林思成算一下:中心上下員工二十多號,除了發工資,也就進一點試劑和物料、再進點搞項目研究的標樣。維持正常的運轉,一個月十萬上下綽綽有余。
開張才一年,也就百來萬。再加上裝修,以及設備…六七百萬頂到天,剩下的呢?
林思成不會是被人坑了吧?
單國強看了看呂呈龍,“老呂,咱們的陶瓷研究所,總共投了多少?”
“一千萬過一點!”呂呈成也很奇怪,看著林思成,“被人騙了?”
王齊志嘆了一口氣:有自己在,誰敢騙林思成?
“捐了!”他比劃了一下,“七百多萬,全被林思成買成物資,捐給了川XZ區。”
單國強和呂呈龍猛的一怔愣,又對視了一眼:他倆的工資,每人一年差不多三萬過一點,七百萬,要不吃不喝干兩百多年。
拿到京城,能在故宮邊上買小半套雜院。
再看林思成,不管是單國強和呂呈龍,還是幾位專家,眼神格外的不一樣。
包括陪同的幾位校領導,雖然才知道不久,還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但不代表他們不驕傲。
都說格致成正,知行合一,學為人表,行為世范。但在西大的歷史上,真正能做到的有幾個?
一時間都感慨不已,但話題扯的有些遠,誰也沒有細問。
之后,一行人又上了二樓。
三間工作室,一間鑒定,一間修復,一間實驗研究。
大致一掃,單國強和呂呈龍暗暗咂舌:機器不少,該有的都有,而且大部分都是進口貨。光是這些設備,都得四五百萬。
這其中好幾臺,給省級博物館,會用的基本沒幾家。
但重點不是這個,而是價格:一樓展廳的古玩都不算,只算硬件投入,這座中心至少投入了七八百萬。
當然,比故宮陶瓷研究中心的規格要稍低一點,但問題是,那是故宮,國內最頂尖的文物研究機構。這里只是省級大學下設的二級學院之下的研究機構,兩者的級別差著十萬八千里。
而拋開故宮,在全國范圍內設備這么高級,配置這么齊全的陶瓷研究機構,不會超過兩巴掌。
一群專家暗暗驚嘆,進了實驗區。
研究員不少,男男女女七八位,各行其事,各司其職。
看到白中泛青,宛如湖水的釉漿,呂呈龍頓然明了:林思成既便沒有完全復原影青瓷,也應該研究的八九不離十。
而他們從京城到西京,專程跑到這里,不就是為了這個?
一群專家精神一振,又走近了一點。
但看了一會兒,他們又皺起眉頭。
看手法,稍嫌生疏,無論是調釉、塑胚、還是修胎。當然,這是與故宮專家相對比而言。
看過程,卻又一板一眼,配方劑量精確到了毫克,修胎深度控制在微米級別。
再聽相互之間的討論,這些研究員明確知道,哪個地方沒做好,哪一個環節的哪個數據沒有達到要求。
所以,給人的感覺很奇怪:像是一群入門不久的新手照著一套標準化的矢量手冊,生搬硬套。
狐疑間,看了看幾個研究人員的面貌,呂呈龍突然想起了吳暉吳司長說過的一句話:
你如果去了,就能知道林思成的那座中心,和王齊志的那座實驗室,有多古怪。
全是新手,歲數還賊年輕,放在同級別的實驗室頂多也就干干實習生。包括那兩個實驗室的組長,頂多也就是實驗員、技師的水平,當個助研都夠嗆。
但為什么在這里,林思成能領著幾位生手,研究出一項接一項的國家級成果?
呂呈龍終于明白了:因為林思成給他們制定好了標準,畫好了條條框框,甚至于規定了實驗中的每一個步驟,每一項數據。
不理解沒關系,甚至不懂都沒關系,只管照著做就行。如果結果出現誤差,那就照著標準檢查,問題一找一個準。
但問題又來了:林思成去山西之前,都還沒畢業,他是怎么從生手變成熟手的?
沒有幾千上萬次的實驗,沒有一遍接一遍的反推、驗證,他是從何而來的精確參數,又是如何制定出的這些標準步驟?
關鍵的是,他想抄都沒地方抄。因為整個國內,研究影青瓷的機構就兩家:景德鎮,林思成。
與之相比,林思成的進度至少要比景德鎮快三到四個研究周期。從來沒聽說過,考滿分的好學生抄墊底的差生答案的。
但林思成是怎么給吳司長解釋的?
從期刊論文上的扒了一部數據,又讓王齊志從故宮借了資料,又從景德鎮陶瓷研究所借閱了一些研究資料,最后綜合研究得出的結果。
說實話,呂呈龍一個字都不信。
不說能不能研究得出來,先說時間:如果給他和研究團隊,光是論證可行性,驗證課題方向,時間單位都得以“年”計!
而且這還是保證方向不出現誤差,研究架構不出現偏移的前提下。
而林思成用了多久?
從他到山西,第一次發現河津薄胎瓷的瓷片開始算,滿打滿算,不過四個多月。
而這中間,光是瓷窯遺址,林思成就找到了六處。用在研究上的時間,能有多久?
狐疑間,一群人進了陳列室。
呂呈龍皺著眉頭,還在琢磨,身邊突然傳來幾聲低呼。
他下意識的抬起頭,瞳孔禁不住的一縮。
這里應該是成果陳列室,地方不算大,中間空曠,靠墻的位置擺著幾座展架。
幾位專家盯著架子上的那幾只杯子,滿臉都是見了鬼一樣的表情。
溫凝如玉,半潤半透,溫柔甜凈,積釉淡青…永樂甜白釉半脫胎器?
胎薄如蛋殼,雕工細如發,照光見龍影,釉面泛青瑩…成化蛋殼杯?
釉似蔥青,碧如翡翠、薄如青紗、器壁透光…德化窯脫胎蔥根白。
這幾件杯子擺在這里,還能是古董?
釉光賊亮,嶄嶄如新,燒出來估計也就一兩周。
下意識的,呂呈龍和幾位專家對視了一眼。
東西就擺在這,說明什么?
說明林思成已經成功復原出了這三種瓷器的燒制工藝。
特別是前兩種,甜白釉施黃釉,就是嬌黃釉。以青花為底,再以紅釉繪彩,就是青花釉里紅。
蛋殼杯繪青花底,再繪彩,就是舉世聞名的斗彩。要是畫上幾只雞,那就是雞缸杯。
真要讓他們說,他們只能說:有了這三種,還要什么影青瓷?
一時間,幾個人面面相覷。像是約好的一樣,表情中滿是驚奇和不解。
如果說哪一家對明清貢瓷的研究最為深入,研究水平最高,成果最多,故宮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但這么多年,他們從來都沒想過,復原什么甜白釉、蛋殼杯。
原因就兩個字:少,貴。
甜白釉半脫胎器可能要多一點,可能三五百,也可能七八百,但全球的收藏量肯定不過千。隨隨便便拿一只上拍,都得五六百萬。
至于蛋殼瓷,把三秋杯,雞缸杯全加一塊,估計都沒過百。一旦面世,一只至少幾千萬。
誰舍得用這樣的東西做研究?
既便舍得,想要復原出完整的燒造工藝,需要的實驗樣本至少要以噸計。具體到器物數量,那就是上萬件,把全球的藏品全加起來都不夠。
那林思成哪來的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