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件更快。
鉆孔,嵌榫,抹膠,粘合,鋦銀、補釉、烘烤…從前到后不到半個小時。
明明是只存在于古籍,已接近于失傳的絕技,但在林思成手中,卻隨意到了極致,也精巧到了極致。
他就像是武俠中絕世劍客,手里拿的并非鉆、錘、刀,而是仙劍。每一招都恰到好處,妙到毫巔,每一式都讓人賞心悅目 盤子就放在桌子上,與修復前相比,好像并不是很難:就只是粘合了一下,在破損的兩端鋦了兩顆釘,又包了兩片銀箔。
但只有真正懂的人才知道,這有多難。
要在一毫米厚的瓷茬上打孔,像修家具一樣嵌入榫卯,使其有足夠的承拉伸強度。
還要做到裂縫補繪后,后補的釉色與先天的釉色別無二致,渾然一體。
乍一聽,好像依舊很簡單。但說一點:斷茬的那道縫隙,并非單一的白釉,而是湖水的淺藍色向白釉過渡。
關鍵的難點在于:補繪時呈現的顏色,和入爐低溫烘烤后的顏色差著十萬八千里。
對彩料融合特性、升溫結釉變化、爐溫等環節的把控度多精細,才能修復到這種肉眼看不出區別的程度?
要不是兩頭鋦了釘,貼了銀箔,又刻意留下了一道沖線,誰能看出這只盤子是破損后又重新修復好的?
愕然間,霽藍釉蓋罐和豆青釉也出了爐。
眾人又回想起修復之前的畫面,表情一個賽一個的古怪:記得,這罐子當初好像沒破這么多,只多七八瓣。
但為什么補出來后,卻破成了這樣,足有十多二十瓣 因為按照原有的裂縫補出來不好看,林思成又多貼了幾道金箔。
只是順手做了點改變,但補出來后東西,就像是藝術品。
再看那只碗蓋,雖然只裂了四瓣,但中間缺兩個洞,手指頭都能伸進去。補出來以后給人的感覺:好像這件東西本來就長這樣?
看著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擺弄青花盤的林思成,張近東終于知道:為什么高傲如王齊志,卻能拉下臉皮,極盡所能的為林思成鼓吹,造勢?
館員們也終于知道,為什么都沒見過人,張部長卻對林思成那么推崇,三番兩次的給領導建議。
因為這小孩真的有本事。
拋開粉彩盤,也不提榫卯修復,只說后面這兩件:但凡能稱得上陶瓷修復師,鋦金和金繕都是必備的手藝。
所以對這些人而言,難的不是會不會補,能不能修復,而是補好后有沒有觀賞性,有沒有藝術性。
就像這兩件,如果只是從美觀、欣賞的角度而言,就感覺,比沒破之前更好看?
這才叫技術!
感慨間,林思成已拼好青花杯的主體,送入電窯微烘。
而不知不覺,已經是晚上八點。
張近東本來訂了晚宴,但被王齊志給推了:青花瓷不好補,林思成必須要好好休息,養足精神。
簡單吃了頓工作餐,回家的回家,回賓館的回賓館。第二天準時八點,林思成到了恭王府。
今天來參觀的人更多,偌大的修復室圍的里三層,外三層。
沒時間寒喧,林思成只是點頭示意了一下,換了衣服就上了修復臺。
昨天拼好的只是青花杯的主體,細微的缺損挺多,還碎,大都是米粒大,乃至更小的小孔。
不過相對而言,補缺這一步比較簡單,林思成不疾不徐:調膠、補孔、微烘、打磨。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補底釉,補青花。
而修復青花瓷,甚至在所有的瓷器類型、所有的修復工藝中,沒有哪個環節能難得過這個。
因為二次高溫會使原器釉層發生質變,也就是俗稱的一燒就廢,所以不可能通過復制的原器的原釉配方、原器過火工藝和溫控流程進行修復。
必須要重新調釉,必須將二次入爐的溫度控制在極其精準的范圍之內。甚至要保證局部限溫,才能使燒成后的青花發色、釉下彩迭層、釉層透光率、光線折射率等等等等與原器保持一致。
更關鍵在于,鈷料在高溫環境下的化學性能極不穩定,氧氣多一點少一點,PH值大0.5小0.5,乃至釉料配方中的鋁、硅、鈣含量錯一個百分點,都會導致嚴重的色差。
正如王齊志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修復青花瓷的難度,不亞于給了你一把小手槍,卻要求你達到導彈爆炸的威力。
當然沒這么夸張,但確實不好補。
既然不好干,那就不能急,林思成有條不紊:配釉、試燒、記錄數據、出爐、設整配方和復燒各環節參數。
然后再配、再試,再修改,再調整。
一遍又一遍,過程說不出的枯燥,但修復室里的人沒見少,反而多了許多。
而且極為安靜,不管是吃飯、外出、上廁所,都盡量不發出聲音。
如此這般,一直到晚上十點。
當林思成打開爐門,拿出青花杯,所有人往前一湊。
隨后,像是按了暫停鍵,修復室里安靜到了詭異的程度。
王齊志眼皮一跳,兩位趙總、趙大趙二、并肖玉珠,心頭齊齊的一慌:
補廢了?
不然為什么沒人出聲?
伸著脖子瞅了兩眼,六個人又齊齊的松了一口氣。
沒補廢,不但沒補廢,補的不要太好。
一群館員默然無聲,盯著修復好的杯子,腦海中回想著沒修復之前的模樣:
記得破成了二三十瓣,而且不是一般的碎,近半的碎片都只有米粒大小。主體拼好后,中間足足缺著十幾個窟窿眼,而且大部分都是有青花紋的位置。
再看補好后的杯子:沒有色差,沒有偏光,更沒有釉下彩迭層厚度不一致而透致鈷藍發色失真。
甚至不用放大鏡,壓根就看不出這是修復品。
張近東早就看過林思成修復成化大罐的錄像,但看錄像,根本感受不到親眼目睹全過程,以及殘器修復前后的反差給人的那種震憾感。
沒有對比,就沒有差距:趙修能是正兒八經的宮廷匠師傳人,技術水平不可謂不高。但補的那只青花碗、那只西漢人物杯,為什么中間會留那么寬、那么明顯的縫?
因為那兩只都是彩瓷,沒辦法用鋦金、金繕之類的工藝修復,不然和補廢了沒區別。
但趙修能又沒辦法做到像眼前這只杯子一樣:補筆處的花紋呈色,與相鄰的釉色完全一致的光感和視覺感。
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拼到一塊。
而且不僅僅是趙修能,除了故宮、景德鎮,以及有數的幾家古陶瓷研究機構和博物館,民間能修復青花瓷的,一只手就能數的過來。
而其中的哪一位,不是師承名家,年過半輩,經過半輩子的沉淀和積累?
又有哪一位,敢拍著胸口說:只需要一天半,就能補好四件貢瓷,而且其中有一件粉彩盤,更有一件青花杯?
估計三個一天半都不一定夠。
所以,再看林思成的那張臉,就感覺極度的不真實。
正感慨著,聽到收拾東西的動靜,張近東猛的回過神。隨后,他又看了看桌上的四件瓷器,欲言又止。
林思成大致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無它,補的太快了。
如果是正常的速度,既便林思成也要五到七天才能補好,但三天后文研院和故宮的參觀團就要到學校。
沒有那么多時間,林思成只能出絕招:比如好多館員都覺得莫名其妙的冰片和血竭粉。
前者含左龍腦,后者含天然樹脂,再與特制的粉和膠液調配,拼粘后的殘器不需要自然陰干固形,直接能拿電窯低溫烘烤。
這一省,就是四十八小時。
釉料配比更絕:普通的青花器補釉后復燒,不能超過三百度,只能低溫烘烤,且需要燒足三天,不然發色就會發灰。
他配的釉料到六百度都不會質變,看似只多了三百度,但補釉燒成只需要兩小時。這一省,又是足足三天。
但這些都是絕招,不可能隨便講。張近東也知道這一點,自動岔開了話題:
“林老師,我在隔壁酒店訂了桌子,晚歸晚,但這頓飯一定得吃。”
肯定得吃,下午的時候,他就啃了兩口面包。
“不喝酒就行!”林思成笑了笑,又指了指桌案上那四件,“還要麻煩張部長,領導過目之后如果不太滿意,你通知我一聲,我們再學習,再改進…”
怎么可能不滿意?
要不是太晚,估計已經睡了。不然張近東絕對把領導催回來,就地簽合同。
他鄭重點頭:“林老師,還得麻煩你,明天上午再過來一趟!”
張近東覺得,先不管林思成什么時候能騰出時間,但先得把合同簽了。
并非是他著急,而是對于林思成的手藝有足夠的信心,更是對于合作雙方的尊重。
至于之后是把殘器運到西京,還是林思成定期過來一趟,抽空補幾件,等后面再談。
“張部長,可以!”
林思成點點頭,“不過能不能打個商量,張部長你也知道,我近期有點忙,所以數量盡量別定的太高,工期別定的太短,更或是再靈活一些…至于費用,給個成本價就行!”
張近東“啊”的一聲。
這是純純的賣方市場,林思成能同意合作他就心滿意足了,所以他壓根就沒想過給林思成定什么工期和任務數量。
至于費用,看桌上這幾件,哪怕比趙修能的要價高一倍,他也心甘情原。
但林思成卻說:給個成本價就行?
看張近東愣住了一樣,林思成笑了笑:
“張部長,國內一級博物館有很多,但能以非遺文化為核心,動態傳承為主體,能綜合反映古代政治倫理、能代表古代建造工藝、科學技術的博物館,就那么幾家!”
“等哪一天,中心修復好的文物擺進了恭王府的展廳。不論是影響力,還是知名度,就會瘟疫一樣的往外擴散,到那個時候,我們還擔心沒錢賺?”
這不是恭難,而是實話。林思成從來都沒想過,從展覽機構這里賺錢。
所以不止是這一家,以后但凡是合作的博物館,一律成本價。
原因很簡單:博物館是綜合性展覽機構,不可能只展覽瓷器。既便展覽,也是以完整器為主。
修復器展出的比例只會很少很少,估計一年也就能修個幾件十來件,這能賺多少錢?
但民間不一樣:像案上這幾件,碎的時候幾百塊都沒人要。但補好后,少說也是幾萬十幾萬。
別懷疑,御瓷就值這個價,哪怕補好后的殘器,依舊是御瓷。
收兩成的手工費都是良心價,像趙修賢的百繕齋,最少都是三成以上,不然兩兄弟掙不出億萬身家。
重點還在于:百繕齋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只局限于民間收藏界,像林思成這種能和一級博物館合作,專門修復清代御瓷的手藝,又該收幾成?
也沒有哪個大博物館像恭王府,影響力這么大,文物卻這么缺。所以,這就是活廣告,想要在京城打開局面,必須打響這第一槍…
轉念間,林思成指了指旁邊的趙修賢和趙修能,“西京的事情比較多,后面還要到其它名窯學習,所以京城這邊只能委托趙師兄和趙總。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張部長你可以直接聯系…”
張近東好一頓感謝,又和兩兄弟交換了手機號。
存了號碼,趙修能看了老二一眼。
趙修賢訕訕一笑,又暗暗一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白擔心了!
盡快收拾了一下,一行人到了酒店。
張近東和陪同人員極盡熱情,林思成照例不喝酒,王齊志和兩位趙總卻是酒到杯干。
一晚上,王齊志笑的嘴沒合攏過。
算一算,這次來京城,學生給他長了多大的臉?
不需要多久,林思成幫恭王府補好了四件貢瓷的消息就會不徑而走。
不提前面那兩件,就說粉彩盤和青杯,只需要了不到兩天,這是什么概念?
西冷的一場拍賣,又讓多少成名已久的專家為之側目?
單國強算不算,呂呈龍算不算,藝術研究院的于志遠算不算,這會兒羰著分酒器猛勸的張近東算不算?
更遑論,在文化遺產研究院的那場技驚四座的講座。
當時底下坐著的,哪位不是考古領域的大牛?
別管這些本事是誰教的,就問林思成是不是他王齊志的學生?
以后誰還敢說,他王齊志一天到晚盡吹牛?
與之相比,趙修能和趙修賢有過之而無不及。
因為他們更加確信,林思成是一根足夠粗、含金量足夠高,且足夠長久的大腿。
但地位不同,角色不同,兩兄弟只能偷著樂。
如此這般,一場飲宴,賓主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