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我就先在縣醫院里看看這邊的推廣情況。”方言接著又說道。
聽到這話,何陽說道:
“行,我們這些天的醫案全都在,復診的也都整理好了。”
他們在收到蕭漢璽的消息后,就已經準備好了,就等著方言查了。
其實靈石縣城的肝病情況不是太嚴重,加上他們這里的醫療資源,可以說是控制的最好的地方。
正說著,后廚師傅又端來一個粗瓷碗,里面是金燦燦的攤黃兒,邊緣還帶著焦香,撒了層白糖。
“方主任,嘗嘗咱靈石的特色攤黃兒,用玉米面和小米面做的,甜糯得很!”趙書記笑著介紹,拿起筷子給方言夾了一塊。
主食配主食,方言咬了一口,口感松軟帶點嚼勁,玉米的清香混著白糖的甜,確實爽口,他說道:“這攤黃兒真不錯,很有特色,我還是第一次吃呢。”
何陽笑著接話:“咱這兒的粗糧細做有講究,老鄉們農忙時就靠這個頂餓。方主任要是喜歡,回頭讓食堂多做些,您帶在路上吃。”
閑聊間,方言想起靈石何氏的淵源,隨口問道:“何院長,聽你口音是本地人吧?靈石何氏是大族,您也是這家的?”
何陽愣了一下,隨即點頭笑道:“方主任果然見多識廣!我確實是,不過我們這一支是旁系,早年分家后就一直在縣城周邊生活,沒沾上多少光,也就是靠著家族傳下來的‘讀書上進’的規矩,我才考上了太原醫學院。”
“那可真是書香門第了,”方言笑道,“何氏‘無何不開科’的名聲,我在京城都聽過。”
趙書記在一旁補充:“何院長爭氣,太原醫學院畢業后果斷回了老家,這些年在縣醫院干得踏踏實實,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副院長,全靠自己的本事。”
何陽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手:“都是組織培養,再說咱靈石缺醫生,我回來也能多盡點力。”
飯桌上的氣氛愈發融洽,幾人又聊了些靈石的風土人情,從煤窯的開采到老鄉的春耕計劃,方言聽得認真,偶爾插問幾句,把靈石這邊基層的情況默默記在心里,大概也清楚了一些風土人情。
一頓飯吃完,趙書記讓食堂收拾碗筷,何陽則起身說道:“方主任,醫案都整理在門診樓的辦公室里,我這就帶您過去?”
“好。”方言點點頭,“麻煩何院長帶路。”
一行人穿過醫院的院子,冷風卷著煤屑吹過,老鄉們排隊的隊伍依舊沒散,見方言他們走過,都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李沖他們三個跟在方言身后。
走路姿勢一看就是部隊里面出來的,特別是王風一米九幾的身高,相當扎眼。
這會兒跟著過來的張院長和趙書記還好奇的對著他們詢問了一番,聽到是上級領導專門安排的警衛員,兩人又對方言更高看了幾分。
配三個警衛員,還是上級領導安排的,這就很能說明他在領導心目里的重量了,要不然怎么同樣是京城來的白曉春就沒有一起來的警衛?
雖然人家只是研究所的主任,但是這背后可不簡單。
想到蕭漢璽發過來的電報,他們心里又多提起幾分小心。
辦公室是一間朝南的小屋,窗戶擦得透亮。
方言他們進去的時候,還有人趴在辦公桌上午休。
聽到方言他們進門的動靜,趕忙爬了起來。
何陽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中午午飯過后,都習慣休息一會兒。”
方言點點頭,這挺正常的。
接著何陽帶著方言來到靠墻的一個柜子前,這里整齊地碼著一摞摞藍色封皮的醫案,何陽拉開柜門,取出最上面的幾冊遞給方言:
“方主任,這是試點以來的全部醫案,按公社分類,每本都記著病人的基本情況、辨證結果、用藥劑量和復診記錄,您過目。”
方言接過醫案,找了個位置坐下來,開始翻閱。
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趕緊給方言他們倒來茶水。
方言道了聲謝,然后繼續看起來,上面的字跡是好幾個醫生寫的,大多工整,偶爾有幾頁帶著潦草的批注。
他先翻了翻最開始的記錄,病人信息登記得還算詳細,姓名、年齡、住址、癥狀一目了然,辨證結果大多標注著“濕熱蘊結”“肝郁脾虛”等,用藥劑量也符合京城下發的標準。
“復診率怎么樣?”方言一邊翻一邊問。
張院長答道:“縣城這邊的復診率能到八成,大部分病人吃了藥后癥狀都有緩解,痊愈的也不少。您看這幾頁,都是痊愈后復查的記錄,有條件的,我們還用西醫復查過,這里肝功能指標都恢復正常了。”
方言點點頭,又拿起一醫案,翻了幾頁,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這幾例是怎么回事?”方言指著矛盾的辨證記錄,抬眼看向何陽,“辨證結果前后不一,是復診時癥狀真的變了,還是一開始就辨錯了?”
何陽湊過來看了看,臉色有些尷尬:“這…這幾例是城郊公社的赤腳醫生在我們這里培訓后試診的時候弄的,可能是當時辨證時拿不準,復診時又重新判斷了。”
“拿不準就敢發藥?”方言的語氣沉了些。
接著方言又往下翻,看到了另外一個地方,他問道:
“這幾例‘干部家屬’,備注‘優先發藥’是什么意思?試點的藥,難道還有優先級之分?”
趙書記連忙解釋:“方主任,這事兒是我們考慮不周。這幾位干部家屬確實也得了肝炎,當時他們說工作忙,沒時間排隊,我們干部同志就先給他們發了藥,沒多想那么多。”
方言倒是沒表現的憤怒或者激動,只是問道:
“你們縣城藥也不夠?”
“試點的藥是給所有符合條件的病人準備的,怎么搞這些?”
張院長說道:
“方大夫說的對,他們這個是流程上的問題,從現在起,我明確要求他們,所有病人一律按登記順序、按病情輕重發藥,誰也不能搞特殊化,備注欄里再不準出現‘優先’這類字眼。”
方言點點頭,他淡淡的說道:
“你們這里帶了頭,下面就會照著弄,不能這么搞。”
“還有辨證錯誤的問題,更不能忽視。這說明赤腳醫生的培訓還不到位,后續必須加強,而且辨證結果存疑的,必須搞清楚再拿藥,要不然用了藥又沒效果,不能再這么稀里糊涂地整了。”
趙書記和張院長連忙點頭:“方主任說得對!我們這就下去傳達您的指示,整改到位!”
方言沒再多說,繼續埋頭翻看醫案。他發現縣城醫生的醫案相對規范,而那些培訓后的公社衛生站醫生,記錄就粗糙得多,有些甚至只寫了姓名和癥狀,辨證結果都含糊不清。看來何陽說的“赤腳醫生水平參差不齊”,還是往輕了說的。
翻到最后一本,方言的目光停留在一頁復診記錄上,病人癥狀描述是“乏力、黃疸、肝區隱痛”,辨證結果是“肝郁血瘀”,用藥后復診癥狀明顯緩解,簽字的醫生是李可。
字跡蒼勁有力,備注欄里還寫著一行小字:“囑病人忌辛辣油膩,配合茵陳煮水飲用,每周復診一次。”
方言看了下他的記錄,不僅辨證準確,還加了輔助治療的建議,比有些只按方子抓藥的醫生強多了。
“這李可的醫案,倒是規范得很。”方言指著那一頁,對何陽說道。
何陽點頭:“李可大夫不管是坐診還是寫醫案,都格外認真,他的醫案從來都是條理清晰,備注也詳細。”
方言合上醫案,站起身:“縣城這邊的情況我大致了解了,問題不少,但也不是沒辦法解決。藥材分配和辨證用藥的整改,就拜托趙書記和張院長了。”
趙書記連忙應道:“方主任放心,我們今晚就開班子會,落實您的指示,一定把問題整改好!”
方言接著說道:
“走吧,現在去看看門診那邊的情況。”
“好嘞!”何陽立刻應下,指著外邊說道:
“門診樓一樓東邊就是肝炎試點診室,這會兒正是接診的高峰,您正好能看看實際情況。”
接著一行人跟在何陽身后,往外走去。
順著石子路往前行,越靠近門診樓,喧鬧聲越清晰。
走到門診樓門口,方言目光掃過門口排隊的隊伍,約莫二十來個人,大多裹著厚棉襖,手里攥著皺巴巴的就診單,有的靠在墻上閉目養神,有的則低聲跟身邊人聊著病情。
隊伍旁邊,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護士正拿著登記表,挨個兒核對信息。
“方主任,這邊走。”何陽引著眾人往東邊走,推開一扇掛著“肝炎試點診室”木牌的門。
診室里擺著三張木桌,每張桌子后都坐著一位穿白大褂的醫生,面前圍著三兩個老鄉。
墻上貼著一張大大的辨證流程圖,旁邊還掛著方言之前推廣的辨證圓盤,只是圓盤邊緣的漆已經有些磨損,看得出來用了不少次。
最靠里的那張桌子后,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醫生,正給一個中年男人號脈。
方言放緩腳步,目光落在醫生們的操作上。
大部分醫生都能熟練地對照辨證流程圖,結合患者的癥狀判斷類型,再根據類型拿藥,流程還算順暢。
但走到中間那張桌子旁時,方言的腳步頓住了,桌后的年輕醫生正對著一個老大娘的癥狀犯愁,手里拿著辨證圓盤轉來轉去,眉頭皺得緊緊的。
“大娘,您這乏力、腹脹,還有點怕冷,到底是寒濕困脾還是肝郁脾虛啊?”年輕醫生小聲嘀咕著,抬頭看向旁邊的老醫生,卻見老醫生正忙著接診,不好意思打擾,只能又低下頭,對著圓盤反復琢磨。
老大娘坐在對面,臉上滿是焦急:“大夫,我這病到底能不能治啊?家里還有孫子要帶呢…”
何陽在一旁低聲解釋:“這是剛考進來的年輕醫生,還在學習階段,辨證有時候還拿不準。”
方言沒說話,只是站在原地觀察。
過了一會兒,年輕醫生像是下定了決心,在就診單上寫下“寒濕困脾”,正要拿藥時,方言走上前,輕聲問道:“你再問問大娘,她有沒有口苦、口干的癥狀?大便怎么樣?”
年輕醫生愣了一下,這才發現方言身后還跟著醫院領導,對方還一個勁的對他使眼色,他回過神連忙問道:“大娘,您有口苦、口干的情況嗎?大便干不干?”
老大娘想了想,搖搖頭:“不口苦也不口干,大便倒是有點稀。”
方言對著年輕醫生說道:“乏力、腹脹、怕冷,加上大便稀,這才是典型的寒濕困脾;要是肝郁脾虛,一般會有情緒低落、脅肋脹痛的癥狀,大娘沒提這些,你剛才的判斷是對的,但得把癥狀問全了,才能更準確。”
年輕醫生露出恍然大悟狀,連忙點頭:“謝謝啊!我下次一定把癥狀問仔細!”三個領導這時候有些汗顏,何陽對著方言說道:
“方主任,我們這地方醫生比不得大地方的…”
方言理解,有能耐肯定往大地方跑了。
方言笑了笑:“知道,別緊張。”
接著他也不看了,離開診室,又去了隔壁的發藥室。
發藥室里擺著幾個大藥柜,柜前的窗口外排著隊,護士正有條不紊地根據就診單拿藥,一邊拿一邊叮囑用法用量。
“方主任,這里的藥都是你們上頭發過來的,已經按類型分好的,醫生開好就診單,這邊直接按單拿藥,很快。”何陽介紹道。
方言走到藥柜前,打開一個藥盒看了看,里面的藥包都很干燥,沒有受潮變質的情況,點點頭:“保存得不錯,這點做得好。”
從發藥室出來,方言站在門診樓門口,看著依舊在排隊的老鄉們,對著何陽他們問道:
“現在拿藥需要等多久?有沒有老鄉反映拿藥難的情況?”
何陽答道:
“縣城這邊還好,一般排隊半小時就能拿到藥;就是稍微遠一點的老鄉,來一趟不容易,有時候藥不夠,還得跑第二趟。”
方言沉吟道:
“后續藥材分配得再優化一下,優先保證需求,別讓老鄉們白跑。”
正說著,一個背著包袱的中年男人匆匆跑來,對著發藥室的護士喊道:“護士,還有藥嗎?我是從平遙過來的,聽說這里的藥能治肝炎,特意趕過來的!”
護士無奈地搖搖頭:“你這個條件不符合,我們得按照規矩來!”
中年男人臉色瞬間垮了下來:“我這都過來了…”
方言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對著趙書記說道:
“以后可以提前統計一下外來患者的數量,預留一部分藥,別讓他們跑空。基層老鄉看病不容易,能多幫一把就多幫一把。”
趙書記連忙點頭:“我們這就安排人統計,明天就開始預留,絕不讓老鄉們白跑!”
然后何陽立馬就去給那個中年男人安排了。
方言知道他們也頭疼,試點的范圍目前還不是全國鋪開的,但是試點外的人也想治病,這就是需求。
方言站在門診樓門口沒動,目光依舊落在排隊的老鄉身上。
寒風吹過,幾個裹得嚴實的老鄉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卻沒人抱怨,只是眼神里滿是對看病的期盼。
“方主任,這個只是個別現象。”張院長對著方言說道。
方言說道:
“這事兒以后肯定會越來越多,從基層的情況也能看出來,我理解你們的難處,但是要推開必須要把現在試點的事兒做好。”
“上頭花了錢肯定要見到好的成效才行。”
張院長說道:
“您說得太對了!我們也明白,試點做得好,后續才能有機會擴大范圍,讓更多老鄉受益。只是有時候面對這些超出試點范圍的需求,確實有點手足無措,怕處理不好影響試點效果,又怕讓老鄉寒心。”
方言說道:
“基層工作沒有完美的,都是在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不斷完善的。我這次來,就是幫你們一起找問題、想辦法,咱們共同把試點做好。”
聽到方言是這個態度,張院長和趙書記也松了口氣。
還行這年輕人還挺講道理。
這會兒何陽把那邊的人的事兒也辦好了。
方言這會兒看到還有人來,還在寒風中排隊,他對著何陽他們說道:
“給我安排個位置,我也來坐一會兒診。”
“啊?方主任您要坐診?”何陽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連忙說道,“沒問題!我這就去給您安排,就用最里面那張空著的桌子,我再讓護士把需要的診療工具拿過來!”
張院長和趙書記也有些意外,沒想到方言不僅要來視察,還主動提出坐診,這是擺姿態?
“方主任,您剛忙了一上午,要不先歇會兒?”趙書記關切地說道。
方言擺了擺手:“不用歇,老鄉們還在寒風里等著呢,能多幫一個是一個。”說著,他已經朝著門診室走去,李沖他們緊隨其后,在他身后不遠處站定。
何陽動作很快,沒一會兒就把診療工具準備好了,聽診器、血壓計、辨證圓盤一一擺在桌上:
“方主任,天兒冷,實在冷了咱們就收工。”
方言笑著點點頭,隨即坐下,對著門口排隊的老鄉說道:“來吧,一個一個來,我給大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