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耳光!
軍部吐蕃軍馬軍第三都指揮使麴步陽剛撤回來,還不待停穩,就被一名興國軍大校一把從馬上揪下來,攥著頭發地上拖行。
“賤吐蕃,為何反歸?”
興國軍大校將其拖進人群,舉起刀鞘劈臉打下:“偷奸耍滑的奴材,不賣力!是不是有反意,想等著俺們被消耗,好趁機合流叛軍造反?”
刀鞘閃電般亂抽,痛的麴步陽縮成一團:“奔襲這么遠,馬力疲憊,戰上兩回合,是得喝水歇氣啊。”
一旁的吐蕃軍怔怔往這邊望來。
“歇氣,喝水是吧……好啊!”興國軍大校撩起裙甲,對著麴步陽撒起尿來:“你不是要歇氣,要喝水么?喝啊,喝啊,老子給你喝個夠。”
麴步陽被澆得捂臉抬手,狼狽不已。幾個羽林軍也湊過來,邊罵邊噴。
頃刻,麴步陽便渾身濕透。
幾個吐蕃將領見狀,咬了咬牙湊近笑道:“這種怕死鬼,讓俺們剝了衣裳按在陣前打一頓,下一陣走前頭就是了。”
軍兵們紛紛側首,見說話的是吐蕃人,滿臉不屑:“何時西虜在我輩面前能上桌吃飯了?”
吐蕃將軍一怔,隨即怒道:“我不是虜,我是唐人!我已經得授圣唐軍籍了。”
“授籍?”興國軍大校卻輕蔑的推開他:“虜就是虜,授了籍也是虜。怎么,你真當自己是華是漢了?告訴你蠻子,在老子眼里你永遠都是雜種!”
數十漢軍將校都舉起手,七嘴八舌的大聲吩咐:“下撥再突,只要軍部軍還有能走路的,都給俺們頂在前頭!戰不到十個回合就敢回來歇息,憑什么做圣唐武士!”
“走,復戰,將小豬兒擒下了!”
休整中的這些人馬再次投入戰場,與原野上的各路小股人馬共同絞殺汴軍。
“嗖嗖!”還在抵抗的汴軍步兵大陣內飛出一波波箭雨,射翻大群吐蕃。
余眾害怕也罷,不怕也罷,退無可退之下,只是馬速提到極致,奔著朱大郎和百官所在的方位追去。
“嗖嗖嗖……”伊水對岸,零零星星的汴軍攢射支援。
“嘭!”
“操!”
“嘩啦啦。”
頂著密集的箭雨,吐蕃軍撞上了一部汴軍。
“沖啊。”踏中盾牌的聲音不絕于耳。
前沿汴軍拼命抵擋,但強大的沖擊力和慣性傳遞還是讓他們稀里嘩啦倒了好幾排。
吐蕃人也栽飛了許多,一落馬,就被十幾條長矛刺成紅醬。
漢軍和突厥回鶻之流沒硬干。
各自為戰,配合著以多打少和小股汴軍打騷擾戰,追逐戰。
大事已定,他們的心思都在汴梁。而且汴軍殘破得仿佛一腳就能踏平,磨也磨死了。這時候,還是別冒風險,把性命丟在這些已經打得深惡痛絕、窮途末路的汴人身上。
大隊大隊的騎卒,只是時而奔馳騎射,時而駐馬吶喊。
喊聲不大,馬勢也不甚快。
可饒是如此,這漫山遍野的咚咚聲浪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仍讓汴軍興起抵抗不能之念!
衣甲破碎,剛從亂兵叢中殺出的源政低聲笑道:“大郎,伊水此畔,不知會不會因為俺們留名?”
朱大郎身形有些佝僂。
長期的超負荷體力活動和精神、瘟病的折磨幾乎摧毀了他的身體,這頭牛一樣的妓子壯漢正苦苦支撐著。批頭散發的臉上血水滾落,他雙手杵著馬槊勉強穩住了身子。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腳下是一座小山般的人馬尸堆。
“俺可沒想過被砍死在這里!”他抬起頭,眼神無比兇狠:“夜間分兵,親自追殺,看似堅決,其實正暴露了李曄這廝的倉惶畏懼!俺們是潰兵敗兵,為什么不正常追?非要違背兵法,大半夜興師動眾?無非就是怕了俺們,怕俺們闖出生天,在別處復制劉備、宇文泰、侯景的奇跡……”
“大軍渡河多少了?”
“一半。”
“夠了,夠了!”朱大郎一甩頭發,抬頭望天,繁星點點。
“吼吼吼!”又一波吐蕃戰騎奔騰而至,馬槊叢刺。
“擒下小豬兒,擒下小豬兒!”大隊大隊漢軍突厥騎卒打著火把圍來,在外圍鼓噪起哄。
“朱大,給你機會你不中用啊!和圣人拼,你有這個實力嗎?”
“你老子都不行。”
“懂不懂什么是天命之子啊?”
“朱大郎就在里頭,取下這廝性命,天下是俺們的啦!”
火光滔天,映紅半面河。
朱瑾精赤著上半身,連盾牌也不要,跳下馬,只是大步在人群里走來走去,紅著眼督促戰斗:“叫吐蕃人來,叫吐蕃人來!用馬撞,給俺狠狠地撞!撞開槊陣,撞翻他們!”
被興國軍羽林軍那些軍官上了大壓力的吐蕃人不用他吩咐,也在猛猛拿肉身開團。
其他漢軍突厥回鶻騎士雖然滿目都是,可誰又聽他的號令了?都只是看熱鬧,射箭支持,或是看煩了就去騷擾渡河的汴軍。
“破了!破了!”僵持一陣,陣列有幾處轟然破碎。
還跟著朱大郎的千余士卒構成的大陣一隅砌起高高紅肉堆,露出了破洞。四下全是被撞得七葷八素的汴軍和落馬的吐蕃人,在黑暗里抱著打滾,咬著,掐著……
守軍絕望的填補而來,死死用叢槍阻攔后續人馬跟進。
“囚娘的還真有份氣力!”朱瑾鬼叫一聲,跳到前頭。
合握陌刀揮舞處,碰到的十幾桿矛,桿都一下砍斷!
“朱大郎在哪里?朱友裕在哪里?”朱瑾左顧右盼,突然嘿嘿大笑:“俺看見你僚!”
朱氏父子,朱氏父子!
你害俺傾家蕩產,殺俺兄弟二人全家!
非是你父子,俺又怎會惶惶天涯漂泊四海,淪落到入朝受制于人,為圣唐沖鋒陷陣!
索性,天意無負。
在親手掏心朱全忠之后,看來今夜,他又將親手砍下朱友裕的頭顱。
“嘻嘻。”興奮又殘忍地怪笑幾聲后,朱瑾下令放箭。
“行了行了,知道你們有大仇。”諸軍步騎弓齊發。
朱大郎左近,頓時就是四處箭雨潑來!
源政抱頭鼠竄,身邊慘叫不斷。
朱瑾也中了一發亂箭,不知是誰射歪了。
“眼瞎啊?!”劈手折斷箭桿,巴掌一拍,箭頭就從肉那頭鉆了出,掛著肉也不管,就一把扯出扔掉!
“盾牌盾牌,圍起來!”好多軍官士卒,押著大盾就紛紛而上。
“圣人是不是說過,搶下這廝腦袋,給侯爵?”
“不記得,反正好處少不了!”
“俺是都將,讓開!讓俺開路。”
“滾你二姨娘的三姑姑!喂喂喂,派個人把朱瑾拉回來,別讓這潑天富貴落到他頭上!”
無數跟進人馬,只是團團圍定朱大郎所在的小尸堆,沖著上頭齜牙咧嘴。
殺紅眼的不待殘陣撞開,就欲跳陣肉搏。
有的人更發瘋也似的追著朱大郎的身影跑團團轉。
殘存汴軍將官、士卒、大臣拼命抵抗,且戰且往身后渡口突圍。
“大郎,跑啊!再不突圍,來不及了!”左處機大哭道。
在他的視野中,王師軍馬已如脫韁的野馬,再不復之前的小心、整肅,隊形完全已經崩掉了。
這已經不是正常的追亡陣勢!
一旦被逮住,大伙恐怕全得死在亂軍中。
而己方?
左處機一張望,只有滿地無頭蒼蠅。
或成片跪地頓首,卸下兵甲,撅起屁股,惶惶不安地等待戰斗結束后的受降。
或東奔西跑,被騎卒挑起,戳死。
或在渡口爭先恐后,拔刀相向,自相砍殺。
一隊隊騎卒射箭拖槊,填河似地把殺死的汴軍投入伊水。
“逃過河又如何?”朱大郎血染征衣,手中馬槊拼命往外刺,一下又一下。殘陣已被破,這個地方進入了肉搏戰。密密麻麻的蕃漢軍兵,只是你拉我扯的踩著尸山往上爬。
“逃過河也只是換個地被群狼分尸!”
“沒有希望了!”
“從軍十余年,如此下場,倒也痛快!好歹俺,不是被下人克死的!”
“速速殺了此賊!”朱瑾出現在了他模糊的視線中。
“又見面了。”朱大郎呵呵一笑:“有能耐,就上來搶了俺腦袋,送故人一樁造化。”
朱瑾默然不語,只是死死盯著他。
“殺!”天漸漸亮了。
稍晚些時候,背后傳來悠長號角,拂曉的灰色天光里,眾軍回顧。
就看見晨曦迷霧里,冒出一尊黑鶴披風。
接著就是一名鐵甲騎士,豎握馬槊,緩緩走出霧緣。
正是圣人。
十余文武大臣幾乎同時躍馬出現在身后。
然后就是更多騎士走出霧緣,一條橫線靠過來。左右的綠草原野上,大量馬步軍騎軍相繼出現,正相繼下馬,牽著坐騎望著這邊步行,以蓄積馬力人力。
“來晚了?”圣人看不清對面,只看見失卻秩序的大軍閃轉騰轉,圍著許多堆跪成一片的降軍,和一座尸堆。
“朱大郎死了?”圣人又喜又憾,摸著下巴。
“沒死!”南宮道愿側臉聽了一會,道:“還有喊殺朱大郎的嗓音,還在戰斗!”
“善。”圣人冷笑道:“跟我斗了這么久,還不曾見過是何嘴臉。”
“本以為還有惡戰,沒想到前鋒四千騎就把他拿下了。”竟然如此簡單?圣人回頭朝著麾下虎賁一笑:“都下馬,歇一歇。”
說罷,跳下馬。
大臣將士跟著下馬,并轡而行。
“打完朱大郎,但愿有安生日子……從關中到靈夏,洛陽……俺們轉戰半壁天下,血流得夠多了。可恨這反賊,殺之不盡!但愿此賊就擒,賊人們能稍稍壓制野心。”
“哈哈,滅了汴軍,膽子再大的也得安分幾天了。”
“圣君,拿下汴梁,就召趙、魏、齊、吳、鄂、蔡諸鎮節度使到汴梁覲見罷!臣等在汴梁辦一個大典,告慰蒼天列圣對圣唐的庇佑。”
“蒼天有什么功勞?這是圣君和俺們拿命拼出來的事業!”
“汝輩武臣,對上天要有敬畏之心啊。”
“中原士民與圣唐離心離德至此,戰后朝廷最好下一道罪己詔,檢討反省圣唐自惑帝以來的過失,重新考慮治理天下的策略。”
“是的,為什么子弟一當兵就成了壞種,這是首要思考的。”
“天命傳承在我輩手上,我輩要慎重啊。要善待百姓,要考選、提拔、推崇道德能力都出眾的官員。好人不占據權力,權力就被壞人奸賊掌握。”
“讓圣唐再次偉大!”
大臣侍從們隨口閑話,圣人也只是微笑聽著。本來繃緊的行軍氣氛,全然松弛。
一個人的堅持,何如一群人的堅持?
我們都堅持了下來。
多年奮戰,終于要撥開云霧見青天了。
求生存的一階段已走過,圣唐能在我的手上再次偉大,甚至遠邁盛唐么?
令人期待。
丈夫當世,縱橫文武,挽大廈于將傾,能別人所不能。將一切握在手中。率領時代與國家、民族走向光明,走向富強。這種堅持與事業,這才是最該追尋的東西!
“圣君,臣請出擊!”南宮道愿請戰。
“去吧。“圣人點點頭,囑咐道:“以自身為重,這些窮寇筋疲力盡,磨也磨死了。”
汴軍在伊水東岸集結的大隊,如同失了魂,只是呆呆看著又一批趕到的軍馬。
“快跑!”
“算了,感覺跑不掉,俺回渡河過去,降了算了。”
東岸汴軍一哄而散。
五千騎陸續在西岸河原上發動。殘存汴軍,不管投降的還是沒降的,只是爆發出巨大鼓噪,這鼓噪卻不是準備上去戰斗的意思,而是混亂驚恐。
馬蹄所過,不知砍翻了多少汴軍,將多少人體踏成爛泥。
轉瞬,好多騎卒馬步軍,就沖到了尸堆這邊,拽著韁繩踏尸而上!
“嗖嗖嗖!”箭雨潑來,這次輪到徐懷玉、劉重信、左處機被射了刺猬。
“咔咔咔。”馬槊齊刷刷刺出,將血一股股流的三人高高舉在空中。
朱大郎衣甲破碎,衣衫襤褸。手握兩根斷矛,勉強站立。
也不在意隨時會撲面而來的箭了,看著山下黑壓壓涌來的人浪,只是哈哈一笑:“原來末路是這么回事!”
山下人聲鼎沸,都是一句話:“爬上去,殺了朱大郎!”
“圣人在哪?”朱大郎擦了擦眼,在人群中尋找著對手的蹤影。
“我在這。”大隊甲士讓開一條縫隙,露出坐在馬上的圣人,他舉舉手,咧嘴笑道:“找我干嘛?”
“本以為也是個和朱溫一樣的丑貨,沒想到容顏還算俊俏。”大臣們打量著朱友裕,厲聲呵斥道:“朝廷封你為汴帥,本來就是打算放過你。你卻賊心不死,自取今日滅亡。還有,你不過是卑賤的妓女之子,何敢在汴梁私下妄稱天子?”
“稱了,怎樣?”朱大郎嗬嗬發笑,無力搖頭:“只可惜俺勢單力孤,繼位日短,不能保有這份權勢名號…”
“行了!”打嘴仗毫無意義,也有失身份,圣人手一揮:“殺了他!誰敢在殺朱大郎的時候搶功分心,誰就是蠢狗。”
話音落地,將官軍士從四面攀援而上。
“圣人!”朱大郎噴著血盤腿坐下,苦笑道:“為什么非要現在殺了俺?但凡野心勃勃的人,心中最看重的只有自己。俺還想再活幾天!擒個活口拉到長安汴梁游街,再拉到獨柳樹下斬首,既合制度,也足以震群雄!圣人是英主吶,某也渴求一見。來人,扶俺下去,拜見圣人!”
眾軍對視一眼。
本來都以為,朱大郎這等人,怎可能就擒受辱?也沒想過能逮活。
不意,這廝困獸之斗到現在卻主動求饒!
不過正如他所說,能拿活的,那當然最好。
只有朱瑾憤憤不平,因為他一直想親手殺了朱大。
當下就有虎捷軍武士拔出刀,大步上來。朱大郎也將手伸出,一副配合做俘的姿態。
虎捷軍抓著手,一把就要將他提溜起。
朱大郎卻猛的抓起身邊斷刀,順著去勢,將刀塞向虎捷軍肚子。
“老子操你娘!”喀嚓一聲。
卻是這武士反身一刀順著腋窩向上砍去。
朱大郎刺空,而手臂已經半掉不掉。
“狡猾啊。”圣人慢慢拍手。所謂梟雄,就是有絲毫希望都不會放棄,只會拼命堅持到底,除非所有路都已走絕!
朱大郎按住胳膊緩緩跌坐,笑罵道:“想再賺一個也不成……罷罷,某落地為孤,十余歲就輾轉溝壑,從軍戰斗。遍歷汴府將校,也沒有誰在本事上能真壓俺一頭!俺事不成,實是根基不夠,非俺友過!俺的命運,本不該如此!圣人,你是豪杰,俺死在你手上不冤!誰來動手?!”
“莫讓他自殺!”不知多少聲音同時響起:“別走了生擒大功!”
諸軍七手八腳撲上來。
“好啊,哈哈哈。”朱大郎撿起斷刀,往咽喉就是狠狠一插,直將自己釘在身后尸體上。
鮮血嗤嗤灑落胸膛。
這巨賊叉開雙腿,再也不動。
“大逆已死!”中郎將崔劍一斧劈下腦袋,高高舉起:“天下太平了!”
“大逆已死!!”軍兵大臣牽著朱大郎的尸體下山,齊聲歡呼。
“哈哈,哈哈。”看著這載歌載舞的場景,圣人低聲大笑。
他的笑聲很怪。
一卡一卡的。
既有成功撲滅叛軍主力的爽快,也有殺死朱溫兒子的復仇快意。
也有即將平定中原、重振天下的興奮。
還有種無以名狀的恐懼。
不過,都結束了。
朱氏覆滅。
李克用縮在老鼠洞里。
楊行密命不久矣。
已經無人可以阻止我一統四海,號令華夷。
“俘虜了多少人?”圣人問。
“還沒統計,估計七八千?”朱瑾小聲道。
“圣君,這些人兇性深重,難以挽救,不如就在這河邊將其屠殺。”種道士建議道。
“什么兇性?”圣人冷冷一笑,指著跪滿原野、如喪考妣、惶惶如婦孺的武夫:“跟一群狗有什么兩樣?先繳了他們的兵甲,等進了汴梁,再處理。”
“臣謹喏。”
“東岸還跑了一些?”圣人轉身眺望,又問。
“是的。”
圣人取出一枚胡餅嚼著,想了想,道:“追上去,全殺了。”
“喏。”
“李存孝在對岸?給他下令,隨我去汴梁。”圣人最后道:“我們取道汝州,經汝鄭一線到汴梁,讓他趕緊準備一批糧草。”
“喏。”
當天,部隊駐扎在伊水西岸,打掃戰場,整頓俘虜。
第二天,圣人押著俘虜、繳獲物質,開赴汴梁。同時派人催促從陜州出發的主力部隊加快速度,到鄭州會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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