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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伊水

  清輝夜凝,伊水兩岸火把搖曳,亂成一鍋粥。

  “追兵已到,追兵已到!”

  “來了多少?”

  “不知,反正很多!”

  塵土飛揚的大道上擠滿了兵甲凌亂的汴軍,互相大聲打探消息。

  騾子軍狠狠插下匕首,神情兇狠。

  騾子渾身是血,踉踉蹌蹌,站起來又倒下,倒下又站起。

  更遠處的原野上,還有軍人席地而坐,在燒水煮飯。

  一口口鍋架在火上,火光熊熊,水聲鼎沸。

  臨時增造的幾座浮橋當口,早已排起了長隊。

  望著四下還在三三兩兩說話、吃飯的軍兵,痛罵連天。

  伊水平緩,前路業已偵查完畢——汝州防御使李存孝正在趕來攔截的路上。

  殿后探子也發來急報——李皇帝已至鹿橋驛,仆從軍如云,都是一人兩三匹坐騎,漫山遍野的排場,堪比胡人大寇。

  驚弓之鳥的汴軍哪里還悠閑得住,不待組織,便自發整裝上路。

  “嘭…”一口鍋被掀翻,黃澄澄的水煮豆撒滿一地:“吃吃吃,還在吃!”

  “我入你娘,都將你要干鳥樣?!”軍官沿路跑進人群,連踢帶打,但被長矛指著臉戳跑。

  “走,走!我們走,不管他們…”那軍頭捂著臉還沒說完,卻見伊水對岸天光泛紅。

  “這是哪路追兵?”不知多少汴軍同時舉目而望。

  出現在視野中的是打著火把的大隊,正在緩緩減速,看樣子是要就地構筑工事。

  “一定是汝州軍!”有軍官驚聲道:“速渡,爭渡!萬萬不可對岸被站腳跟!”

  亂哄哄的汴軍一下炸開,飯也顧不上吃了,天也不聊了。

  已經排好隊的,開始推推搡搡向前蠕動。

  天光混沌,不時有人被擠下橋,在水里撲騰掙扎。

  陸續有人干脆離開大隊,往曠野中自尋陽關道。

  圍欄內,源政又砍殺了數人,都是攻打陸渾失敗歸來的將領。

  陸渾是河南府下的一座繁盛大縣,就在河對岸,規模幾比藍田、美原這些京縣。

  雖然入長安失敗,大軍樹倒猢猻散,但源政這等亂世里靠著軍功一路通關的大殺材,韌性自非尋常武夫可比。

  抵達伊水后,大軍一邊休息一邊等待渡河,源政則揀選出三千人準備洗個城,補充糧草人口。

  但此時的河南,無論是來自長安還是叛軍的統治,都早已告土崩瓦解。

  實力弱小的地方多是灰飛煙滅,州縣絕戶。如陸渾這些實力強的地方,則是豪強大族紛紛而起,招兵買馬,武裝百姓,聯盟割據一方,只是等待勝者定鼎中原。

  汴軍一番嘗試,一時半會沒轍。

  “一群老百姓都擺不平,要汝輩何用!”收刀入鞘,源政猛地啃了幾口人肩,繼續大罵:“內豎真豎,全忠無忠,克用無用!令李氏死灰復燃!”

  “幾十方諸侯,竟然掀不翻個殘唐倒漢!”

  “趙魏齊燕,枉為逆藩!那死尻造的楊行密只求偏安,對俺們見死不救,江南果然只長鼠輩!打過長江去,屠了你全家!”

  “牛存節呢?派去聯系牛存節王敬蕘的人呢,回來了沒有?召不到盟軍,每人賞一百鞭!”

  源政憤怒的叫罵著,左近文官都被嚇的不敢出聲。

  軍府諸將以前不是這么喜怒無常。現如今,時而正常,時而又似鬼,就像徹底瘋狂了一樣。

  殺完人吃完肉,源政心情未有絲毫好轉,于是便按倒三個女人,就地撻伐。

  旁邊,朱大郎坐在地上,就著火光,觀察一張破舊地圖。

  “消息準確嗎?”

  “大帥,俺兒子也在殿后,適才找他派回的人問了。”劉重信點頭道:“李皇帝的確已經趕到洛河邊,估計大隊主力現在也在渡河。前鋒離俺們已經很近了。”

  “俺們這個情況,被他纏上,恐怕要完。”朱大郎緩緩道:“幾萬騎,戰力應該非常驚人。”

  “怕什么?過去突厥契丹吐蕃寇邊,動輒幾萬甚至十幾萬騎,還不一樣被俺們圣唐兒郎亂殺。步有步之長,騎有騎之弱,只要應對得當,兩方皆有克敵之機,大帥無憂。”劉重信寬慰道。

  朱大郎笑了起來,搖搖頭:“好豪氣,只是俺們和他耗不起,追而不打,累也把俺們累死了。傳令,加緊渡河,入境荊、鄂就安全了。”

  “王敬蕘牛存節有回音么?”朱大郎接著問。

  眾人默然無聲。

  朱大郎冷笑了三兩下。

  “我大梁朝秦暮楚之輩太多,多是只肯做錦上添花的忠臣,俺們也不必再講什么唇亡齒寒。等俺死了,李家收拾了繼母彥章,那些人才知道哭!”

  話音未落,一名軍官擠進人群,滿頭大汗道:“大帥,河對岸…有大股兵馬到來!”

  朱大郎吃了一驚:“多少人?”

  “沒數,大概三四千?”

  “誰的旗號?什么服色?”

  “俺們只看到了汝州、防御使的字樣。”

  “噢。”朱大郎臉上露出了些許不屑:“是李存孝。”

  這些年來,從來都是他將晉軍打得難還手,對河東諸將還是十分了解的。

  “李存孝若不找俺麻煩,還能在汝州好好做他的防御使。若對俺有心思……”

  朱大郎就勢站起,手一揮:“不必理會李存孝,大軍正常渡河,直奔鄧州,向鄂州轉進!”

  “諾!”

  不意剛準備去督促渡河,外頭響起鼓噪。

  很快,便來報:“前鋒追兵到了,吐蕃大將麴步陽等數千騎,離俺們只有,只有三四里了。”

  朱大郎心一沉:“看清楚了?”

  幾名軍官一起點頭:“只有更多的,沒有少的。”

  一股涼氣直沖眾人腦門。

  三四里?俺們是何時離開潼關的,李皇帝又是何時回的長安?

  短短幾天,他們就橫跨近千里,跑到了伊水?

  馬多,不帶輜重,極限狀態就這速度。

  這還不算快的,李克用追黃巢。

  邊打邊追,從陳州一口氣追到了冤句,也就是河南周口到山東菏澤。

  速度維持在——“一日夜馳三百里。”

  圣人帶的馬更多,負擔更少,全軍除了兵甲就只是半個月的干糧。

  從陜州到這,只有更快的。

  漸漸地聽到了馬蹄聲。

  朱大郎舉目望去。

  西邊土陂上,先是一騎,然后是兩騎,三騎……洪流般站滿了山坡,俯瞰而來。

  蕃漢軍兵坐在馬上,都像座小山似的。

  腦后長須飄飄。

  正一邊歇氣將養馬力,一邊吃東西。

  源政從三個女人中間爬了起來,七手八腳的穿衣甲。

  朱大郎臉上浮現了灰郁。

  放著汴梁不打,逮著俺死追。

  看來,是逃不掉了。

  那就戰吧,直到戰死。

  “傳令,沒有渡河的在這邊列陣。”朱大郎戴上頭盔。

  軍鼓隨即敲響。

  亂哄哄的汴軍更亂了,跑的跑,防的防。

  “大帥,俺們不跑嗎?”幾個將官圍上來,神色惶急。

  “這還是李皇帝的前鋒,俺們哪里對付得了。”

  朱大郎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怎么跑?留下將士在這岸被屠殺,就俺們這些人渡過河,活下來了又如何?沒了兵,俺們是個什么東西?”

  “可俺們留下來,也是送死…”

  朱大郎眼睛一瞪,大聲罵道:“服從俺的命令就行了,這么多話干什么?想死嗎?”

  “迎戰!”朱大郎翻上馬,對著周圍大叫:“別慌,來的是雜胡。”

  那三個赤裸裸的妻女并排躺在地上,呆滯的喘著氣。

  源政飛起兩腿,一腳一個。

  跟著朱大郎踉踉蹌蹌的出了圍欄,卻見軍中已是一口熱鍋。

  軍人們就像那熱鍋上的螞蟻,四處奔跑。

  有人要守,卻被同鄉打倒拖走。

  有軍官正在排兵布陣,卻從背后被放倒,綁得結結實實。

  火把兵甲丟滿一地。

  “不許跑!再跑俺殺人了!”

  縱使源政之輩喊的再兇,也沒幾個人理會他。

  圣人親自率軍星夜掩殺而來這條噩耗就足以震動其軍心。

  再加上本就是潰兵,說散也就散了。

  朱大郎久久無語。他經歷的背叛足夠多,足以令人麻木,可每當體會,這滋味還是難以容忍!

  “大帥,俺們心中有殺材,殺材心中卻沒俺們,走吧!”有文官建議道。

  朱大郎躊躇不定。這一走,就是光桿司令了。沒了兵,沒了主宰生死的權力,活著還有什么味道?

  “俺不走!”猶豫了半晌,朱大郎還是不肯。

  望著作鳥獸散的眾軍,磨牙吮血:“除非兒郎們跑得不剩三五千!”

  “還有誰想走?都走,都走!俺不會攔著你們!”

  幾十匹騾子軍飛奔而過,叉手作別。

  “大帥大帥,你多保重!”

  “大帥,獻上妻女,給圣人服個軟吧。”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帥容俺混進制度內,混到圣人身邊,將來為你報仇吶!”

  “找天后,找天后,只有她能救俺們。”

  驟然間,又是許多軍兵就像一群發了瘋的野獸,突然對著身邊亂砍亂剁,躲閃不及的袍澤當場斃命。

  變軍們抹了一把臉上血肉,手中顆顆滴紅的刀指向這邊:“二三子,取了魏狗源政性命。”

  “大帥,跟俺們入朝罷!”

  朱大郎正待分辨是誰帶的頭,黑暗中再度涌出一群披頭散發的軍人,厲聲道:“擁李氏者左袒,卸抹額!”

  “將士們,少安毋躁!”源政跨步出列:“俺們同甘同苦,同生共死都到這了,何必行這等親痛仇快之舉?去了江南,都——”

  “少廢話!謀朝篡位,欺君犯上,誰和汝輩是親人!殺!”

  文武百官一哄而散,立即從相反的方向逃跑。

  史思明被下克上的鹿橋驛外的渡口。

  密密麻麻的圣唐將士排成整齊方陣,列隊于岸邊,在連夜渡洛。

  河這邊,通往汝州的大道上。夜色當中,第二批集中出發的五千騎士已經奮力疾馳。

  圣人就在全軍最前,伏在馬背上,雙臂張開,頂著稀碎塵沙,死死看著長滿綠草的綠色原野。

  清爽的夜風撲面而來,感覺就像在玩真人版對馬島之魂。

  人要是走運,那運氣就像天授。

  在河南平原上截住朱大郎,這本是奢望。

  沒想到,變成了現實。不然被他竄到了荊、蔡地區,暫時就沒辦法了。

  好在朱大郎夠慢,自己也夠兵貴神速!

  殺了此賊,興復既定矣!

  朱大郎,等著我,我追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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