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難所的餐廳,自地表毀滅后就只剩下了合成食物,莊曉不喜歡這些食物的口感,尤其是這里的合成肉,嚼起來像是腌入味的干塑料,尤其是在夢境中嘗過正常的飯食后,這種不適感就越來越強烈。
最近每天去夢境里享用一頓豐盛的午餐成為了她生活的救贖。
但酒是好東西,不論避難所的釀酒師是怎么做出來的,至少嘗起來和真酒沒什么區別。
梅林定了一個小包廂,幾瓶酒將會成為一筆不小的開銷,即使對于他們這些在避難所里有個一官半職的人也是如此。
杜立,也即地中海先生看起來是個老實人,他從入座的那一刻起就低著頭,局促不安的雙手不知該放在何處。
“來,杜立先生,我敬你一杯。”
待熱菜上齊,梅林開始了公式化敬酒。
他就是這么一個目的性強的人,不為了增進友誼,不為了聯絡感情,只為了用酒把地中海先生灌醉,然后從他的嘴巴里套出些有用的情報,莊曉絲毫不懷疑如果悶棍能達到相同的效果,杜立很可能在來的路上就被梅林給放倒了。
“致敬英雄的后代!”
這樣的稱呼讓杜立的表情產生了明顯的變化,他的不安加劇了,但在酒桌氣氛的渲染下,他還是有些不情愿地舉起杯子,將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
“航天員,多么了不起的身份,我們現在連地表都去不了,而你的祖父卻沖破了天空,到達了更遙遠的地方。”
“你知道的,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
杜立說道,“這是保密協議。”
“當然。”
梅林笑了笑。
有時候他并不需要得到直接明確的答復,就比如剛才,杜立的回答印證了他內心的猜測,實際上他并不知道杜立祖父的確切身份,一切基于他能調查到的有限的資料,以及在閱讀了《真理之城》之后的推測。
實際上,避難所至少在明面上沒有留下任何有關那一艘星艦的情報。
杜立老實巴交的樣子讓莊曉產生了些許罪惡感,她覺得那無良的地中海上司的原型也許并不是杜立本人,而是他的祖父,又或是家庭里的其他成員。
但罪惡感很快就被求知欲沖淡。
接下來變成了部門同事之間正常的寒暄,他們咀嚼著難吃的合成食材,但最重要的任務是向杜立勸酒。
這位地中海先生是一位不擅長的拒絕的人,而在他過去幾十年的生活中也從未像這幾天被人如此重視過,在陳啟找上門之前,他居住在避難所NA區的平民區,過著普通人的生活,也早就該把那些所謂的“家族秘密”忘得一干二凈。
他的酒量和他的性格一樣老實,幾杯酒下肚就變得有些暈暈乎乎了。
平民區的人并不崇尚飲酒,在他們看來,那是又昂貴又難喝的東西,醉酒后還總是引發事端,有百害而無一利。
不過今天,在親自嘗試后,杜立發現了飲酒的其中一項好處。
當暈暈乎乎的感覺涌上心頭,那從下午開始就籠罩他的恐懼被沖淡了幾分,他不再像是待在冰窖,酒精在血管中流淌讓他暖和了起來。
“希望你能理解陳啟部長,他最近的工作陷入了困難,才不得已向你求助。”
隔間的光線讓杜立有些眩暈,耳邊的聲音也忽遠忽近,“直面恐懼一定很不好受吧?”
直面恐懼?
他愣住了。
咦,奇怪了。
他和梅林提起過這件事么?
這涉及到了保密協議,而且陳啟在邀請他時向他承諾了許多,比如說他們會為他安裝一枚認知障礙芯片,那里面記錄著他祖父的思維方式,那會讓他忘記恐懼,更重要的是能夠像一位真正的英雄思考問題。
祖父是他們家的驕傲,但卻因為那所謂的保密協議,不能讓他們向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
然而又一次,避難所沒能信守承諾。
他們植入的芯片失效了,當他在夢境的另一邊見到伊森時,所有從童年開始的陰影便在剎那間涌上了心頭,他甚至沒能看清伊森的樣貌,他只覺得那些蠕動著的黑暗滲透進了他的辦公室。
這絕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避難所絕不應該和那種東西扯上關系!
這便是杜立心中的想法,但他卻不敢向任何人表達,這似乎就是他人生的寫照,就像他在切出夢境時已經下定決心要向陳啟表達退出這個計劃的意愿,但卻因為幾次沒能搭上話,就灰溜溜地一個人離開了。
也許明天吧。
他只能像往常一樣,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如果你想要退出的話,或許我可以幫你向陳啟部長轉達。”
耳邊的聲音打斷了杜立的思緒,又一次將他拉回了現實。
“不,不用了,還是我自己告訴他比較好。”
“其實我很好奇,那艘船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那艘船,
哦,是那艘星艦啊…
搭載著精挑細選出來的船員,還有一支效忠于民眾議會的軍隊。
杜立知道自己不該回答梅林提出的任何問題,他覺察到了這兩個邀請他的人不懷好意,然而或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那些過往的記憶源源不斷地涌現了出來。
航行發生了意外。
那個坐標是一個陷阱。
黑洞擋住了他們的航行路線,它的規模超出了人類的認知,也許那個星系就是黑洞本身。
星艦被引力卷了進去。
緊接著是長達數日的黑暗,星艦內的任何光線都會被那無處不在的黑暗吞噬。
船員們無法判斷自己所處的位置,船長在“熄燈”前把一部分船員聚集了起來,他們躲進了控制室。
控制室外面安靜得出奇,這艘星艦上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他們配備了最精良的武器,但只有第一天,他們聽見了些許的槍聲。
外出搜尋物資的小隊失蹤了兩人,船艙里到處都是血腥味,也許什么都看不見都對他們來說是件好事。
第四日,失蹤了的兩人回到了控制室,但第一批搜尋小隊的其他人卻發了瘋,他們不顧一切地向回來的兩人發動了襲擊,其他船員一擁而上制服了他們,船長將這些發瘋的人隔離了起來。
而他的祖父,就是遭到隔離人員之一。
所有人都覺得他們瘋了,控制室的心理醫生認為在這樣的狀態下,患上精神疾病并不稀奇,當務之急是他們必須設法操控星艦逃出黑洞的范圍,控制室的船員們仍然在積極尋求逃出升天的可能性。
他們已經死定了。
他覺得那無處不在的黑暗其實是某種他們無法理解的生命體,而在他們身陷黑暗的第一天起,就有什么東西登上了他們的船。
祖父之所以如此確信,又和第一批巡邏隊一起不顧一切地向歸來的兩人發動襲擊,是因為一個他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秘密,而在他生命的盡頭,祖父給家里打來了最后一個電話,在電話里把積壓在心里的秘密告訴了他們。
那是星艦進入黑洞的第七日,他的語氣聽起來更像是懺悔。
祖父說控制室里的其他人都死了,他是最后一個幸存者。
然而他們卻在電話里聽見了其他人的聲音,另一邊的氣氛竟然還有些活躍,船員們似乎正在商量晚上該吃些什么,那邊聽起來一切正常。
船員們呼喚著祖父的名字,邀請他共進晚餐,在睡覺前喝點小酒,商量一些他們到達帝國后的旅行計劃,因為他們就要到了。
星艦成功跨越了黑洞,那一顆美麗的星球近在咫尺。
在這樣輕松愉快的氛圍下,祖父說出了他的秘密。
那兩個船員早就死了。
因為在搜尋物資的當天,他們和其他隊員產生了分歧,雙方的爭吵變得越來越激烈,緊接著一股無名火涌上他們的心頭,在憤怒的支配下,他們所有人都失去了控制,祖父只記得他和其他人一起把那兩人按倒在地上,用匕首一次又一次捅進他們的身體,直到他們不再動彈。
同一時間,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
他們不能把這件事告訴船長,所以他們把尸體藏進了儲物間里,編造了兩人失蹤的謊言。
現在,那兩人在電話的另一邊呼喚著祖父的名字。
他們似乎對此并不介意,又或是完全沒有了那一段記憶。
而在這通電話的末尾,亦沒有溫情的告別。
杜立記得祖父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奇怪,那腳步聲離祖父越來越近,他聽見了電波干擾的雜音。
“祂全都知道了。”
這是祖父留給他們的最后一句話,那發生在杜立很小的時候,小到當時的他對于這一通詭異的電話毫無概念,只依稀記得接電話的母親應激地僵硬在原地,直到電話掛斷后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他記得委員會對此展開了長期調查,隔三差五就有許多不認識的人出現在他們的家里,所有有關祖父的物件都被他們翻了個遍,接著裝進紙箱里帶走。
他的祖父從來沒有打回來過電話。
沒有通話記錄,沒有任何細節能支撐他們曾接到過電話,委員會認為母親的精神受到了刺激,將她送去精神病院治療了一個月,在那之后,母親也接受了委員會的判斷,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這的確是合乎邏輯的判斷。
人類的信號無法在黑洞之間通行,祖父又怎么可能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給他們撥來一通電話呢?
除非…
祖父和黑暗之中的未知存在達成了一筆交易。
至于祖父在電話中留給他們的最后信息,也沒有人能想明白其中的深意。
杜立之所以還能記得這些,是因為在母親葬禮后的第七天,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件,信封里是一個芯片。
芯片里復現了當時的景象,那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平靜的下午,他當時正坐在沙發上,看著《貓和老鼠》,接著,母親放在電視柜上的手機鈴聲響了。
“我真該回去了!”
杜立強震精神,撐著身子從酒桌上站了起來,他的頭腦猶如一片漿糊,過往的記憶在他的腦海里如走馬燈般浮現著,在酒精的影響下,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違反保密協議,但現在他真得回家了。
他看見莊曉和梅林若有所思,這一次,兩人沒有挽留他。
回到家中,杜立脫下鞋和襪子倒頭就睡。
自父母離世后,他便一直處于獨居狀態,他想要忘記這一切,但過往的記憶就如鬼故事里那些藏在床底下的怪物,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它們便會從露出獠牙。
他做出了決定。
明天他要向陳啟表明自己要退出這個實驗的決心。
然而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
杜立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緣故,他出了很多汗,半夜醒了好幾次,他渾渾噩噩,伴隨著每一次醒來,他的房間似乎都會出現一些變化。
他總覺得有人闖進了他的公寓。
而這一次,伴隨著床板的搖晃,他終于忍無可忍。
床頭柜的抽屜里有一把.45口徑的手槍,這是祖父留給他的禮物,把它放在抽屜里能為他帶來些許的安全感。
這也許是他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
臺燈壞了,他只能在迷迷糊糊中從抽屜里摸索出手槍,打開保險,顫顫巍巍地捏在手里,但實際上,他從沒有過開槍經驗,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完成了這一切之后,杜立深吸一口氣,翻身下床。
手機屏幕的時間顯示天就快要亮了,這是黎明到來前最后的黑暗。
他一點點彎下腰,笨拙地爬到地上,實際上他已經這么做過無數次——查看床板下的縫隙,又或是一把扯開衣柜里虛掩著的門,而事實證明那都是虛驚一場。
這個世界沒有鬼,那都是人們編出來嚇唬自己的玩意。
然而下一刻,杜立覺得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他在床底下漆黑的縫隙里看見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血絲密布,也正同樣凝視著他,它籠罩于黑暗之中,看不清五官和身形,杜立唯一能確定的是,它正以違反重力的方式,躺在他的床板上。
“砰——!”
凌晨4:21。
一聲槍響在南區某公寓的樓道里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