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詔王城這邊,每天上午,是氣候最舒服的時候。
晨霧已散,陽光明亮,遼闊的蔚藍天空上,飄著幾絲棉絮般的白云。
有杜鵑鳥落在槐樹枝上。
近水樓臺先得月,空靈透亮的叫聲,在這個院子里拔得頭籌,遠遠蓋過別的地方傳來的鳥鳴。
楚天舒剛剛吃完早飯,這時站在石板地上,拍了拍手上的餅屑,白衣勁裝,赤手赤腳。
忽然,他右臂向前探出,整條手臂仿佛拉長了,手掌往下一墜。
剎那間,右手五指的尖端,已經觸及地面,而掌心空空,離地面還有數寸左右。
楚天舒整個人都已經變了個姿勢。
他身體前傾,雙腿盤曲離地尺許,左手負在背后。
全身上下,只有右手五指的指紋處,接觸到地面。
隨即小指彎曲收起,無名指、中指、拇指,相繼內扣,只剩一根食指,點在地上。
哪怕是剛修成“龍纏身”的人,這種以一根手指承受全身重量的事,也不算太難,何況是今日的楚天舒。
但是,這只是他練功的前置條件。
楚天舒目光垂落,眼中映照出來的右手,皮肉漸淡,只剩下一副瑩白色的手骨。
他腰間神劍存儲的念力,化為細細的透明火光,沿著一條無形的引線,在體內涌動。
那樣的一線火苗,悠悠然,施施然的,流淌到右手食指的骨骼上。
力量膨脹,同時酸脹發熱發癢的感覺,從右手食指反饋回來。
火光從一線,逐漸變成一注。
透明火焰的直徑,增長到跟食指骨頭相仿的程度。
楚天舒控制著手指的肌肉脹縮,指背忽現青筋,又收斂平復。
無形火焰,也配合著這個節奏,忽漲忽縮。
手指的骨頭,好像在剎那間受到強大的擠壓震顫,又忽然放松,舒服到極點,眨眼間迎來二度擠壓。
極速反復的折騰,產生一種骨子里頭發癢的感覺。
癢得越來越難受,卻偏偏無法抓撓,使人的腦海中產生惡劣的聯想。
就像自己的骨頭里面,要重新劇烈的發育,要長出牙齒。
骨髓的空腔,都會被森然的利齒填滿,直到突破限制,在骨骼表面也增生出來。
那種畫面,怪誕又恐怖,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楚天舒身上,現在最大的短板就是骨骼。
闖少林的拳法,雖然能夠自行把練習的效果轉移到短板之上,但是,利用藥沙練功這類辦法,要把效力抵達人骨,畢竟還是隔了好幾層。
而現在,有了內圣外王的神妙手段,有兵魂來助他調節三七神劍中儲存的念力。
他就可以精細的操控那些濃縮念力,配合拳法經驗,直接淬煉到骨頭。
可是人的腦子,生來時就對很多身體信號,有著預備好的處理方式。
楚天舒現在給自己的骨頭造成的這種刺激,卻讓他的大腦也難以分類。
過于酸爽的感覺,讓大腦下意識的開始回想記憶中各種獵奇恐怖的畫面。
沒有那么獵奇的,那就用強大的聯想能力開始拼湊。
其實這種情況,在《闖少林》的拳譜中也有提到過。
少林歷史中記載的某些天縱奇才的拳法高手,還有俞大猷本人,都曾經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把拳法琢磨到如瘋似魔,又出神入化。
那個時候,仿佛人的身體,這副肉體凡胎,會主動來妨礙你的修行,讓你難以專心。
他們稱這個為“凡胎障”,認為要想成金剛菩薩,要經歷很多這樣的障礙。
不過絕大多數人,根本連觸摸到這種障礙的機會都沒有,對肉體的磨練,遠達不到腦子難以分類的程度。
楚天舒現在達到了。
他之前就預想過,擁有內圣外王的兵魂之力后,要怎么讓自己更好的練功,變得更強。
可他也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在這個時候,遇到“凡胎障”。
只要他沒有停止這種練法,腦子里流淌過去的畫面,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顯出拼接、怪異。
拳譜中提到過,少林歷史上高僧給出的應對之法,是念“阿彌陀佛”。
不狂不慢,不高不低,念念相續,說是念佛,其實也像唱佛。
唱到自己一念一念,俱是“阿彌陀佛”!
用“阿彌陀佛”來壓過雜念,自然就在無形中,得以回到專心的狀態。
但是俞大猷批判說,少林本屬禪宗,這念佛法門,已偏凈土宗矣。
且拳法是兵家殺伐之藝,這阿彌陀佛的意思,與拳法本義不符,念之僅有小益。
俞大猷自己給出的解法是,“三十六衛士,身經百戰,齊念殺字”!
他自己不念,讓自己的衛士在外面念“殺”字。
因為他南征北戰,一手練兵,跟自己的手下有著相似的戰場經歷。
外邊的人念“殺”,殺氣昭然,內外感召,當然就能勾動他自己在戰場上養出來的那種殺氣。
這樣,他心內心外,都能以一股浩大的殺氣誅滅雜念。
而且,自己不用念口號,就能夠把所有的呼吸精力,也用在拳法的配合上,效果更好。
楚天舒皺眉,還是下意識想要靠自己完成修煉,心中一動,脫口念道。
“臨!”
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
如此九字真言,常當秘祝之,無所不破!
九字真言,每個字都有單獨的意境,連起來又有一整片不同的意境。
流入佛門之后,九個字連起來念,展現的往往是震懾、威壓、封印的意境。
但是最初的《六甲秘祝》,還有楚天舒學的《縱橫秘祝》。
把九個字連起來念時,側重的都是一股浩大銳氣。
俞大猷能靠殺氣摧滅雜念,那九字真言的銳氣,應該也可以做到。
“兵斗者…”
楚天舒念到一半,忽然閉眼閉嘴。
不行,他一念這個,心思更散亂了。
要借兵魂的靈動,來控制劍中念力的輸出效率,要配合拳法修煉的經驗,還要念一套博大精深的真言。
這復雜程度太高了,他駕馭不住。
理論上,九字真言可以配合拳法修煉,對付凡胎障,而且可能結合起來的效果絕佳。
但實際上,楚天舒現在還沒有把這些東西結合的能耐。
他閉眼沉默了一會兒,盤坐的雙腿觸及地面,手指收了回來,暫停修煉。
“老哥,幫我請三十五位護衛過來。”
槐樹院外,本就有一名護衛值守,聽到這話,立刻轉身。
很快,連這老哥本人在內,共三十六名護衛,就進了院子。
他們都知道楚天舒是鄭回的貴客。
況且那天在城外百里,老僧尸體出動的一戰,事后幾名護衛查看現場,推敲起來,也深覺楚天舒實力高深,回來后不禁跟同伴分享。
因此,這三十六人看向楚天舒時,都有幾分敬畏,又帶有對楚天舒這么年輕的感慨。
“各位老哥幫我個忙,待會兒齊聲喊殺,嗓門是不是最高不重要,重要的是專注。”
楚天舒笑道,“先喊十聲試試,我不說停的話,就接著喊。”
三十六人點頭。
楚天舒再度單指觸地,身體前傾,雙腿離開地面。
“殺!”
這三十六人都訓練有素,其中一人抬手一揮,眾人喊出的聲音就迭在了一處,果然整齊。
“殺!殺!殺…”
槐樹上的幾只鳥被驚起,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之后,見眾人光是喊,不動作,又好奇的落了回來。
楚天舒聽著這一聲聲喊,眉心微蹙,這三十六人,雖然喊聲整齊,殺氣卻不齊。
而且殺氣還不夠強。
俞將軍,你那三十六衛,究竟都什么水準,什么性子啊,書里也不說一下。
“唉!”
楚天舒輕嘆一聲,準備再度暫停。
“殺!!”
隔壁院子里,倏然響起一個聲音,鏗鏘如金石,正好跟三十六人的聲音合在一處。
三十六個人齊聲喊殺,都掩不住這個聲音的特色。
大槐樹上的幾只鳥驚叫一聲,驟然飛起。
空中只落下幾片羽毛,那些鳥兒頭也不回的飛遠了。
這一聲“殺”,令楚天舒手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是海東來的聲音,他在隔壁院子的大屋里靜養,想必完全聽到這邊的對話和嘆息,才吐出這個殺字。
他的實力有損,殺氣卻是未損。
不同的院落,厚重高墻的阻隔,在這種殺氣面前,都形同虛設。
楚天舒感受到足夠的刺激,臉上卻有些無奈。
海東來殺氣之重,當然遠勝這三十六個護衛。
但楚天舒之前沒有請他,就是因為海東來的殺氣,可能容易刺激到自己。
面對這種殺氣,別說幫自己清除雜念,楚天舒本能的都已經在設想跟對方戰斗的場景了。
那些護衛也都緊張起來,忍不住握住刀柄。
他們也知道隔壁院落中是客人,可就是止不住戒備,嗓子也發緊,沒有喊出下一聲殺。
“你是要主動塑造一種氛圍,嘗試悟招?”
外面又傳來一個聲音,成瞎子刀鞘點地,從院門外走了過來。
“要心與刃同,澄澈無瑕,你的兵魂剛成,就準備悟招了?”
楚天舒稍作思索,道:“也許…確實跟悟招的要求有點像。”
“那我也來幫個忙吧。”
成瞎子靠著墻根坐下,陡然抽刀橫在面前,用刀鞘輕敲刃口。
刀上一次振鳴,他就喊出一聲。
“殺!”
敲一次,喊一聲,初時殺氣不重,聲音嘶啞低沉。
但一次一次敲過去,一聲一聲喊出來,他喊的這個字越拖越長。
野有蔓草,大地荒涼,身邊同袍,背后家鄉。
戰鼓動天,迎軍沖殺!
殺殺殺!殺殺殺殺殺!!
瞎子不是殺手,不是內衛,不是護衛,甚至現在也已經不是軍中的人。
但他這一聲一聲,好像還在唱戰場上的詩歌。
粗糙,野蠻,通篇只是把那一個字重復著的詩歌,可是那調子也有百樣不同。
很多人是因為心里擔著許多東西,才上了戰場,被迫參軍的也是為了自己的家,家里需要有一個兵丁,若真是那等無家無親的潑皮無賴,倒確有逃脫兵役的。
可浴血奮戰的時候,人心里卻像什么都沒有了,只剩那一股韌勁。
舍生忘死,生死都沒有,哪里還來的雜念。
只有,殺!
此殺氣,好像不是對眼前的人,也不是對過去的人,而是對天。
護衛們都忘了自己要不要再喊,只顧聽著這一聲一聲。
一聲刀,一聲人。
隔壁院子里的殺字再度響起,卻主動有了變化。
兩個人的聲音,奇妙的競逐在同一把刀的敲擊節律中,為那單薄執拗的殺氣,加上一種不敗的霸道。
楚天舒的眉心,不知何時舒展開來,漸漸低眉、垂目,看著自己的手。
他的眉毛原來有一種英氣,這時竟專注的像一尊長眉羅漢。
這次,只在他身體內部運轉的透明火焰,蓄滿了一根手指,在百次的漲縮后,流瀉到掌骨間。
如潮漲落,漸至整條手臂。
羅漢尚未降魔,先在火中靜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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