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川蜀一路入南詔,真真是千山萬巖。
險峰奇峻看不盡,劍山刃脊令人寒。
陸地上行走,要么翻山,要么繞路,別管是多好的駿馬,多穩的車夫,都快不起來。
但如果善用水路,就可以大大節省趕路的時間。
王城南邊的綠玉河,古時稱溪,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山洪暴雨之后,成了這樣一條大河。
自有南詔以來,河面上的客船、漁船、貨船,就四季不休。
尤其是靠近三月節的時候,漁民船家,都要把自己的船也打扮一番,至少采幾捆野花,綁在船篷上。
華貴考究的,則用鮮艷布料做的大花妝點自家船只。
三月節是用來紀念觀音菩薩的節日。
傳說,在唐高宗時期,觀音菩薩顯靈,降服了在南詔這片地界上四處作亂的妖魔,使風調雨順,無洪澇,無蝗災。
南詔子民,在三月十五至二十一這幾天內,會選擇某一天,就近尋找供奉觀音的小廟土院,上香祈福。
到時候,水上客船紛紛點燈,和尚尼姑們唱著贊頌觀音菩薩的經文,向水面上撒花。
王城內外,都不禁夜市,讓老百姓可以徹夜游玩,享受難得的夜間歡樂。
但那種大眾的熱鬧,總還是在城鎮中,或至少是靠近城墻的地方。
別的地方,并不會為三月節做多少準備。
今年卻不一樣。
最近很多人乘船,到城南二十多里處靠岸。
他們在那里踏上草地,走出兩三里,就能夠見到翠巖坡。
周邊的山嶺,大多長有樹木,要不然就是被開墾成農田。
而這片山坡,卻因大石頭密集,石質既堅又深入地下,無法開墾成田。
坡面方圓數里,土壤都不厚,也長不出大樹。
只不過,這坡面處陰,當地也多雨,巖石上生出的青苔不少,才得了個“翠巖”的稱號。
放眼望去,整面山坡都是塊壘青石,高低不平,間雜幾棵小樹,稀疏的野草。
可也就是這樣一片地方,成為了大唐內衛統領,跟南詔義王約戰的地點!
前幾天晚上,那約戰的聲音太響亮,消息早不脛而走,也不知道已經傳開多廣。
最近來到這里的人,很多都是成名的刀客武人,也有南詔軍中人士。
離三月十五還有兩天,約戰的雙方都沒有在這里露面,但已經有些人風餐露宿,就決定在這周圍住下了。
這一住,倒是便宜了附近的漁夫船家。
除了那些實在窮酸,只靠自己帶干糧、喝野水的,旁人見到那些船家烹煮河鮮,總愿意買點嘗嘗。
還有些人,讓船家往來于此地和城中,既捎帶消息,也每日運送酒菜,酬勞豐厚。
相對荒涼的河段,因此顯出幾分繁盛。
“真是烏煙瘴氣,這些人都是怎么做飯的,如此腥臭。”
玉冠青袍的虬須老人,站在船頭,看著附近的幾條船,面露厭惡之色。
瓦罐燉魚,魚直接下水,沒有好的佐料壓過味道,剛開始沸騰的時候就是會有腥味。
把泡沫全撇去,煮上好一陣子之后,腥味才會變淡,呈現出魚的鮮香味道。
那老人卻懶得為此細思,手上已摸出幾個拇指肚大小的金色彈丸。
“慶叔,回來。”
船篷里響起一個渾厚聲音。
那老人聞言,轉身回去。
船篷里放了一個扁平寬大的木匣,劍眉入鬢的短須中年男子,盤坐在這個木匣之上,正盯著老人。
“我說過多少回了,我們家這個行當,容易損陰德,平時為了辦事,弄死些人,害死些人,也就罷了。”
“除此之外,還是要與人為善的。”
那慶叔收了彈丸:“家主,我看南詔風氣彪悍,打爛幾個瓦罐,也算正常刀客會做的事,不會有人懷疑到我們的身份。”
那男子正是宇文家族的家主,宇文馳名。
而這宇文慶,乃是族老之一,已經多年不出門辦事,養尊處優慣了。
想必這回長途跋涉,令他心頭頗有火氣。
宇文馳名搖頭,說道:“通信這次的事情,本不該有多少難處,偏是死在南詔這邊,焉知不是他平素兇惡,結怨太多,才節外生枝?”
宇文慶的拳頭捏住,嘎嘣一響。
“通信不是被海東來所殺嗎?可恨的內衛!”
“通信死的時候,海東來還沒有到,南詔王城這里,也不該有一批能夠殺他的內衛。”
宇文馳名說道,“此次的事,我們未必要親自對上海東來,但是如鄭回等人,到時肯定都是需要解決的目標。”
“不能提前就讓他們有太多警覺,知道我們用什么兵器。”
宇文慶點點頭:“但真的讓段忠獨自對上海東來,你覺得他能有多少勝算?”
宇文馳名并不為難,輕飄飄的回答道:“五成吧。”
“五成?”
宇文慶沉吟道,“段忠這個人,當年的兵器是一枚指環,已經算是一流人物,這些年他雖沒有在外面動過手,卻在吐蕃精修,聽說頗有些驚人事跡。”
“海東來很是可怕,但他應該受了傷,而且到時候我們還會插手謀算。”
宇文慶看向那個扁平寬大的木匣,流露出隱隱的戒懼,但又止不住興奮的神色。
“你這兩年,已能夠嫻熟的運用這件寶物,宛若此寶昔日的兵主復生,我看就算是你單獨對上海東來,也有一半把握。”
“這樣算下來,段忠也只有五成勝算?”
宇文馳名并不多說什么。
他年輕的時候,給自己定一個目標,也喜歡分出多個步驟,能籌備好一個步驟,就代表多了一成把握。
那個時候,長輩問他事情,他常常說自己有六成、七成,乃至九成的把握。
不過,等他成了長輩,成了家主之后,他就漸漸鐘情于另一種說辭。
做任何事情都只有兩種結果,要么成功,要么失敗。
所以,想問一件事能不能做成,說五成把握,總是沒錯的。
“段忠現在實力如何,外人莫可揣度,但海東來是個怪物,如果讓我跟他單打獨斗,縱有此寶,我也沒有多少信心。”
宇文馳名摸了摸那個木匣,露出笑容。
“好在,除了段忠和我們,還會有更多的幫手。”
宇文慶詫異道:“難道吐蕃還愿意繼續派出高手嗎?”
“他們軍中高手全都要戒備唐軍,王城還要留人,這回在外死了一個大祭師,恐怕派不出什么像樣的人了。”
宇文慶猜測道,“是你在長安那個神秘的盟友?”
宇文家有好幾個人,知道家主在長安朝廷里有盟友。
天下又不是只有長安和淮西,時局動亂中,他們常會交換情報,互贈一些功勞好處。
朝廷里的人得以升遷,宇文家族的勢力發展也更順,不少子弟在藩鎮中居于文武要職,何樂而不為?
不過,那個人的身份本就神秘,除了家主,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而且這幾年,宇文家沒有再收到神秘情報好處,似乎對方撈夠了功勞,彼此聯絡已經斷了。
“就是他。”
宇文馳名提起那人,感慨了一聲。
“原以為是個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的大丈夫,野心勃勃的同道中人。”
“但我今年才知,那人只怕腦思有異,真正的圖謀不在于功業,只是恰巧成了我們大事的助力。”
宇文馳名笑道,“這樣也好,他人已偏執,為了這次的事情,會更加不惜血本。”
綠水蕩漾,小船調頭而走。
宇文馳名和宇文慶上岸之后,沒過多久,就潛入了義王府。
他們分頭派出的宇文家子弟,已經先到王府中匯合。
段忠為他們專門留了一片園林,以供碰面。
果然就在這里,宇文馳名也看到了盟友的血本。
那是數十名勁裝斗笠的漢子,個個站在那里,呼吸都長得驚人。
以宇文馳名的敏銳,更從他們身上嗅到一種像是銅鐵礦石的腥味。
段忠也在審視這些人。
“內衛三大統領,他是其中之一,這次明面上的身份,是跟在第二批大唐使節之中,負責調查前一批使節的事件。”
段忠說道,“所以,他沒有到我府上來,但他暗地里派的心腹,剛才把這些人領到我府上。”
“馳名賢弟,你們家的兒郎,要試試這些人的身手嗎?”
宇文馳名只是一笑:“這里是義王府,我們豈敢喧賓奪主,還是請義王派人一試吧。”
段忠目光微轉。
兩名段家護衛得到示意,走上前來,寬厚的長刀出鞘,交叉在段忠面前。
當!!
段忠右手中指一彈,一把刀撞在另一把刀上,同時崩碎。
暴雨般的鋼鐵碎片,向那些斗笠人飛射過去。
厚布衣物,如虛幻水汽般被撕裂,斗笠破碎,露出人臉。
這些人全部膚色棕黑,頭發蜷曲,唇厚而寬,骨相與中原南詔各部的人,都大有不同。
原來是一群昆侖奴。
有鐵片射向昆侖奴眼珠,那昆侖奴只把眼一閉。
鐵片竟從眼皮上彈開,只令眼皮凹了一瞬,留下一個白點。
那昆侖奴似乎受了一點刺激,忽然一扭頭,看見四丈開外,近兩丈高的樹上,一個鳥巢。
他身體突然移動,身上破布留在半空,兩個箭步一探手。
段家護衛眼前一花,就見他已站在樹下,右手還抓著一只鳥,一口咬掉了那只鳥半個身子。
“好快!”
那失了刀的段家護衛心頭一緊,不由看向其余昆侖奴,卻見那些人個個面色木然。
強如小弩的鋼刀碎片,沒有在他們身上留下任何傷痕。
難道這些昆侖奴,個個都有那樣的身手?
“我早知道他下毒的本領,是天下一等一的水準,尤勝他的武藝,想不到他還會煉制毒人。”
宇文馳名的雙目炯炯有神,一口道破這些昆侖奴的來歷。
早就聽說,長安的地下,幾乎是有另一座城市。
那里被稱作鬼市,暗河,金銀窟,常有數萬人往來,做盡明面上不好做的生意。
就算是內衛統領,想要煉制毒人,恐怕也只能在那樣的地方找機會。
當年大隋權臣楊素,也愛煉制毒人,曾下一個定論,昆侖奴體質更耐毒,但賣價頗貴。
也不知道,那個內衛統領消耗了多少人,才練出這樣一批成品。
段忠看著那個茹毛飲血的昆侖奴,卻是一笑:“好!”
宇文馳名也有些按耐不住笑意。
“我們貪求功業,那邊人已癡妄,義王嗔怒大起。”
“菩薩都破不了貪嗔癡,還要靠佛祖解救,這次我們完全聯合,區區南詔一地,縱然加上海東來,又怎么擋得了呢?”
若現在再有人問他勝算幾何,他口上不說,心中卻肯定只有一個想法。
會贏嗎?會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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