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儀門外，王夫人登車之際忽而瞥見寶釵面色慘白，她便笑著招手道：“寶丫頭臉色怎地這般難看？”
寶釵勉強擠出笑來，說道：“回姨媽，許是今兒個穿得有些單薄了。”
王夫人絮叨道：“才進正月里，可不好仗著年輕穿得太過單薄了。”
寶姐姐唯唯應下，目送王夫人等著，又忍著心下煩亂與王云屏別過，這才挪動蓮步登了車。
馬車轆轆，出了王家大門，內中鶯兒立時忍不住道：“姑娘，這，這可如何是好？”
寶姐姐幽幽一嘆：“親戚沒得選啊。”
先前薛蟠在金陵的案子且不說，到底是心下存疑，不曾拿了真憑實據。可如今親耳聽見舅舅、姨媽兩個商議著要算計自個兒，這讓寶姐姐如何接受？
悲憤有之，可悲憤過后寶姐姐便盤算起了應對之策。本道安安穩穩待在賈家，等著媽媽從南邊兒回來，與陳斯遠議過親再搬去薛家老宅的。如今看來，這賈家卻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離開賈家的法子也是現成的，老宅單只嫂子一個，年節時難免孤寂，寶釵去陪住一陣兒也是尋常。至于過后，或是曹氏染病，或是自個兒犯了舊疾，總能拖延下去。
另則，此事須得寫了信箋送去金陵，總要讓媽媽知曉。說不得媽媽便會提早一些時日啟程北歸呢。
唯一可惜的是，自個兒這一走，只怕再難與陳斯遠朝夕相處了。不過好在還有那膠乳營生，每月總能見上一二回的。
待馬車進了榮國府，寶姐姐已然拿定了心思，下車后若無其事一般陪著王夫人一路去了王夫人正房里，陪著說了好一會子話兒，這才領著鶯兒回轉蘅蕪苑。
湘云那丫頭不知去哪兒瘋頑了，寶姐姐趕忙尋了筆墨來給薛姨媽寫了一封信。
誰知信箋方才寫罷，筆墨未干之時，湘云便吵嚷著回了蘅蕪苑。
入內搭眼一瞥，嬉笑著湊過來道：“寶姐姐可是寫了詩詞，快讓我瞧瞧！”
寶釵將鎮紙一挪，起身便將湘云擋住，笑道：“又往琴丫頭那處去了？瞧瞧這瘋得一頭汗，仔細染了風寒。”
寶姐姐三言兩語就將湘云的注意力轉移了，湘云嬉笑著道：“寶姐姐不知，今兒個薛蝌登門，送了一筐葡萄、一筐朱橘來，葡萄也就罷了，榮國府也有儲存的法子，那朱橘也不知從哪兒淘弄來的，個頂個兒的甜如蜜。”說話間攤開手給寶釵看，道：“你瞧，我指甲都染黃了呢。”
寶姐姐笑著探手戳了下湘云眉心，道：“你也是個貪吃的，什么好物兒，仔細傷了脾胃。再有，又不是沒貼身丫鬟，哪里用得著自個兒剝。”
“嘿嘿，我等不及嘛。”
寶姐姐扯了湘云往臥房里去，道：“廳中涼，咱們里頭說話去。”行走之際朝著鶯兒遞過去個眼神兒，鶯兒趕忙去將寫好的信箋拾掇了。
寶釵扯著湘云落座暖閣，寶姐姐便道：“翻過年你又長了一歲，保齡侯府可提及迎親的事兒了？”
滿是笑意的小臉兒頓時一僵，道：“快別提那些窩心事兒！老太太今兒個還說呢，陳家實在不像話，哪兒有年節里不送賀禮的？見我不高興，還說過幾日要跟二嬸子好生計較計較呢。”
湘云略略蹙眉，偏生語態輕松，實則又哪里輕松得了？老太太不過是姑祖母，到底隔著一層，又哪里別得過二叔、二嬸去？
湘云早已對婚事絕望，如今只想著松快一日是一日，于是立馬轉而道：“寶姐姐今兒個不在，三姐姐、四妹妹還說呢，憋悶了一年，等三月里便重新起了社，咱們姊妹再好生熱鬧熱鬧。”
寶姐姐噙了笑應下，探手捋了捋湘云額前散亂的發絲，心下生出幾分憐惜來。云丫頭也是個可憐的，父母早亡，寄人籬下，又被不靠譜的叔嬸定了這么一樁婚事。
所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寶釵與湘云相伴許久，自是存了幾分真心的。寶姐姐生怕來日自個兒搬了去，湘云再受了委屈，因是絮絮叨叨，話里話外很是點撥了一番。
誰知湘云這會子還小，只當寶釵老生重談，癟了嘴道：“寶姐姐快別嘮叨了，再嘮叨下去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寶姐姐嗔怪不已，叱道：“真真兒是好心當做驢肝肺，你不仔細著，早晚要吃了虧。”
湘云咯咯笑著靠在寶釵懷里，道：“若是吃虧，我只管請了寶姐姐為我做主就是。就憑寶姐姐的嘮叨勁兒，便是天大的委屈也能為我討回來。”
寶釵欲言又止，到底沒說什么。
一夜無話，轉天一早寶釵先去了瀟湘館。姊妹兩人遣退丫鬟，關起門來嘀嘀咕咕說了好一番。
聽聞王子騰、王夫人密謀要害了寶釵，黛玉頓時紅了眼圈兒：“我還道這等事兒只會找上我，不想如今竟落在寶姐姐身上了。”
寶釵這會子早沒了委屈，只一心想著早日離開賈家，便道：“人心叵測，我卻是不好再多留了。倒是妹妹處，我走了簡單，妹妹只怕要多加提防。”
黛玉嘆息著點頭。
寶釵又安撫道：“先前不好與你多說，早在半年前他就防著這一手了。”
“半年前？”
寶釵頷首，附耳低聲將當日陳斯遠所言復述了一通。
黛玉聽罷心下略略安穩了幾分，就聽寶釵又道：“那會子他就想著讓你早些出閣。”
黛玉頓時紅了臉兒，她到底還是個姑娘家，待二月里過了生兒也才十四。
寶釵察言觀色，說道：“妹妹這會子就別顧著羞怯了，這等事兒總要問你一句。你若應承了，回頭兒我去與他說，他素來鬼主意多，總能想了法子讓妹妹出閣。”
黛玉早就忍不了每日家的風刀霜劍，略略思量便頷首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地。”
寶釵露出幾分笑意來，道：“你這般想就對了。早先老太太顧念親情時尚且如此待你，如今老太太年歲漸高、漸漸不理家事，又哪里顧得上妹妹？
再說他也不是那等莽撞的，妹妹身子單弱，總要將養好了才好同房。”
黛玉臊得臉面通紅，推搡寶釵一把，嗔惱道：“哪里就要同房了？你再渾說我便不理你了！”
寶姐姐掩口而笑，又打趣了黛玉幾句，惹得黛玉與其嬉鬧了好半晌才罷休。
內中靜謐下來，黛玉生出不舍之意，紅了眼圈兒道：“園中姐姐妹妹雖多，卻難得有寶姐姐這般貼心的。你這一去，咱們姊妹卻不知何時才有再見之日。”
寶釵也生出傷感來，陪著黛玉說了好半晌，一道兒用過午點，待黛玉午睡了，這才起身往清堂茅舍尋來。
誰知昨日過后，陳斯遠又回了尤氏姊妹處，清堂茅舍只留了兩個粗使丫鬟守著。
寶姐姐也不多問，轉頭便打發鶯兒先行將信箋送去遞鋪，隨即將自個兒要回老宅之事告知陳斯遠。
奈何這日陳斯遠往老師家中拜年，因說得投契，便被留了飯。席間推杯換盞，陳斯遠一個晚輩推卻不得，待回轉能仁寺新宅時業已醉了過去。
尤三姐答對了鶯兒，眼看陳斯遠醉將過去，便只好將此事壓下。轉天陳斯遠醒來，尤三姐才將此事說將出來。
陳斯遠聽得驚愕不已，道：“寶妹妹好端端的怎么要回老宅？”
若只是尋常小住，自然用不著鶯兒這般鄭重其事的來告知，想起前日寶釵隨著王夫人去了一趟王家，莫不是期間有什么變故？
陳斯遠放心不下，匆匆用過早飯便回了榮國府。誰知到底遲了一步，這會子曹氏業已派了車馬來接走了寶釵。
此時除了黛玉，園中諸姊妹都只當寶釵回老宅不過是小住，蓋因其出行時主仆兩個只提了小巧包袱。
陳斯遠正猶豫之際，忽而聽得身后有人招呼，扭頭便見紫鵑快步尋來。
到得近前斂衽一福，道：“遠大爺，我們姑娘有請。”
陳斯遠暗忖，必是寶姐姐臨行前交代過了黛玉。當下點點頭，隨著紫鵑便去了瀟湘館。
紫鵑挑開簾櫳，陳斯遠兜轉過屏風入內，搭眼一瞧，便見賈雨村送來的女醫正給黛玉診脈呢。
于是陳斯遠沖著床榻上的黛玉略略點頭，自個兒尋了椅子落座等候。俄爾，那女醫笑道：“姑娘業已大好了，想來是蕺菜素之效。”
黛玉道謝，陸女醫笑著頷首，背負了藥箱出來，便被陳斯遠截住。
陸女醫知二人早定了婚事，便笑道：“并無大礙，不過林姑娘身子骨還是單弱了些，我回去開些藥膳方子，另則林姑娘須得多多走動才好。”
陳斯遠笑著道謝，趕忙塞了個紅封過去。陸女醫也不推辭，道謝后便背著藥箱先行回了偏房。
陳斯遠踱步進了臥房，黛玉從床榻上挪下來，趿拉了鞋子，與紫鵑道：“紫鵑，去守好門兒。”
紫鵑乖順應下，扯了雪雁，門神也似守在了外頭。
陳斯遠湊坐黛玉旁，急切問道：“寶妹妹臨行前可有交代？”
黛玉頷首：“自是有的。”
當下便將那日寶釵偷聽到的陰私一并和盤托出，陳斯遠越聽臉兒越黑，錯非還有幾分城府，只怕就要拍案而起了。
可轉念一想，如今大比在即，實在不宜攪風攪雨，且林妹妹如今還在園子里呢，誰知那蠢婦會不會利令智昏再出昏招？
見其臉色難看得緊，黛玉便道：“寶姐姐原想著總要與你說一聲兒的，奈何你去了新宅。加之如今是年里，親戚走動頻繁，大宴不敢擺，小宴卻躲不過，萬一舅母趁機生事可就不好了。”
陳斯遠頷首道：“寶妹妹好決斷，走得及時。”
黛玉又道：“你若得空，不妨這兩日往薛家老宅去一趟。”黛玉雖應承了早日出閣，可到底是姑娘家，哪里好自個兒說出口？
陳斯遠見其欲言又止，便知內有蹊蹺。當下也不好追問，與黛玉略略言說一會子，便匆匆別過。
既然回了榮國府，總不好不往東跨院去。他便耐著性子與賈赦答對了一番，眼看臨近午時，也顧不得用午點，到前頭乘了馬車便往薛家老宅而去。
一徑到得地方，薛家門子趕忙往內通稟。曹氏孀居不好見客，仆役引著陳斯遠進了儀門，便見寶姐姐俏生生迎在庭院里。
陳斯遠疾行兩步扯了寶姐姐的手，蹙眉關切道：“妹妹受怕了，你且放心，她既存了歹心，來日我必給妹妹一個說法。”
寶姐姐俏臉兒泛紅，虧得老宅里仆婦不多，刻下身邊只跟了個鶯兒。寶姐姐便道：“此事不急，再說我躲了出來，她又能奈我何？大比在即，你還是將心思都用在科場上吧。”
誰知話音落下，卻見陳斯遠面上愈發陰沉。外頭不是說話之地，寶姐姐便扯了陳斯遠入正房里。甫一落座，便有大丫鬟穗錦來回：“奶奶身子骨不大好，打發我來給遠大爺道一聲兒惱，煩請姑奶奶費心招待，奶奶就不來前頭了。”
陳斯遠與寶釵應下，又問候曹氏兩句，便將穗錦打發了。
此時寶釵方才放松下來，嗔道：“怎地瞧你不大高興？”
鶯兒早早避去了東梢間，陳斯遠干脆將寶姐姐攬在懷里，蹙眉說道：“我知你賢惠，可賢惠也得有個度。這等事兒發發小性子也是尋常，又何必自個兒憋著？”
寶釵心下熨帖之余，面上露出幾分笑意，雙臂環了陳斯遠的脖頸笑道：“我那姨媽說不上好壞，錯非有人蠱惑，又哪里會生出這等歹毒心思來？且前幾年收留了我們母女，也算有些恩情。
冤有頭、債有主，便是要報還，也總要尋了正主兒報還才是。”
“王子騰？”陳斯遠冷笑道：“他近來上躥下跳，還想著留任京師…呵，做夢。昨日老師說了，圣人已拿定了心思，只等過完年便打發其往江南治軍去。”
寶姐姐訝然道：“這是繼續逼著我那舅舅當刀子？”
“狡兔死、走狗烹，你且等著，不出三年此人必敗。”
寶姐姐點點頭，二人略略纏綿一番，她便將那日與黛玉所言說了一通。
陳斯遠聞之大喜，笑道：“這倒好，林妹妹既然拿定了心思，只等過完年我便操辦此事，定要讓其早日出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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