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那兒子先行告退了。”賈赦拱拱手,扭身拖步而行。一眼瞥見俏生生的鴛鴦,大老爺頓時眉頭緊蹙,禁不住冷哼一聲兒,這才一拂衣袖繞過屏風而去。
內中賈母端坐軟塌之上,同樣眉頭緊蹙,氣惱之余,心下又生出無力之感。
王夫人早前被她壓制了二十幾年,蓋因賈母一早兒就瞧出王夫人是個不成器的,目光短淺,不知外間時局,只一門心思的爭權奪利。
于賈母心下,喜歡的或是李紈那等知書達理的,或是鳳姐兒那般會討人歡心的,偏生王夫人一樣都不占。是以其過門后,賈母先是讓黛玉的母親賈敏管家,鳳姐兒進門后又讓鳳姐兒管家,王夫人生生被架在半空,明面上得了掌家之權,偏生小事兒鳳姐兒就處置了,大事兒又要過問賈母,連寶玉都要養在賈母房里。
以及推人,賈母心下暗忖,只怕是換了她,一朝得勢之后也要恣意一番。
想到此節,賈母就忍不住嘆息一聲兒。如今宮中有元春,外頭有王子騰,王夫人借此將賈家仆役籠絡了大半,便是她這個做婆婆的也只能與其有商有量的,再不敢落其臉面。
可黛玉之事,王夫人實在有些過了。賈母先前教訓了一通,誰知此事竟引得大司馬賈雨村登門問罪…那可是能參贊軍機的大司馬,再不是當日那個奪了官職的落魄進士,賈家哪里敢等閑視之?
賈母左思右想,琢磨著自個兒這會子再提及此事,只怕王夫人也不會在意,或是面上應承心下不以為然。
若讓其收斂,說不得便要換個人勸說才好,只可惜賈政不在家中。思來想去,如今元春在宮中不大好。那吳貴妃自打生了皇子,便愈發得寵,偏生元春一直沒動靜。大姑娘在宮中過得艱難,這等事兒自是不好攪擾。
倒是王家那邊廂…
賈母逐漸拿定心思,忽而點過鴛鴦問道:“王家姑娘親事好似定下了?”
鴛鴦笑著道:“老太妃喪期沒過,不過聽說王家姑娘與保寧侯家的公子已然相看過了,前幾日舅太太登門,還央了二奶奶過去幫襯呢。”
賈母嗔怪道:“鳳丫頭也幾個月身子了,哪里好勞碌?”
鴛鴦笑道:“正是,二奶奶也是這么說的。”
賈母點點頭,話鋒一轉道:“不過年里,鳳哥兒總要往王家走動走動吧?”
鴛鴦沒應承,抿著嘴好似有些為難。賈母上了年紀,記性不大好,見鴛鴦面上為難,這才想起鳳姐兒身邊兒三家陪房被王夫人拉攏過去的事兒。
這才心下恍然,是了,鳳丫頭如今與王子騰起了齟齬,又趕上有了身子,年里哪里還會往王家走動?再說有些話,鳳姐兒也不適合說。
賈母想明此節,便道:“你去瞧瞧,看看璉兒在做什么,若是得閑,讓璉兒來一趟。”
鴛鴦應下,扭身繞過屏風,因生怕被賈璉糾纏,便打發了個小丫鬟往前頭書房去尋賈璉。
過得半晌,賈璉匆匆進得榮慶堂里,賈母見其一副酒色掏空了身子骨的模樣,頓時蹙眉不已。
耐著性子勸說一番,那賈璉應承連連,偏生左耳進右耳出,賈母便嘆息一聲兒,這才說起讓其給王子騰帶話兒之事。
聽聞正事兒,賈璉這才提起幾分精神,將賈母的話一一記下,這才告辭而去。
轉眼進得年里,陳斯遠大年三十一早兒便去了能仁寺新宅。
今年恩科大比之后,他與二姑娘迎春的婚事便要商議著操辦起來,之后還有寶姐姐、林妹妹。往后有了自個兒的家,過年再不好往尤氏姊妹處來,陳斯遠自是要多陪陪姊妹兩個。
另一則,王夫人先前的舉動讓陳斯遠氣得不輕,他也實在不耐大過年的與王夫人置氣,是以干脆來了個避而不見。
尤二姐、尤三姐姊妹兩個早知他要來,見其領了晴雯、香菱、五兒、蕓香等一并到來,自是喜不自勝。
三進宅院灑掃一新,晴雯等自去耳房安置,白日里熱熱鬧鬧嬉鬧一場,夜里置辦了酒席,眾人吃吃喝喝一道兒守歲。
待到夜深人靜,幾個丫鬟自去耳房里抹骨牌,陳斯遠則尋了尤氏姊妹好一番繾綣纏綿。可謂:邸深人靜快春宵,心絮紛紛骨盡消。
待風消雨歇,尤二姐欲仙欲死幾回,早沒了氣力,這會子便昏睡過去。尤三姐強撐了身形靠在陳斯遠懷中,二人忍著困倦說起話兒來。
尤三姐就道:“冬月里寶姑娘、林姑娘去瞧了一遭,都說發祥坊的新宅可心,如今倒是顯得空了些,只等來日嫁妝安置進去。”
陳斯遠把玩著柔荑道:“辛苦妹妹了。”
尤三姐搖搖頭,心下苦澀不已。
陳斯遠情知尤三姐心結,溫聲細語安撫了一番,轉而說起黛玉來。聽聞王夫人心思歹毒,竟想用胡太醫害人,尤三姐登時就惱了,道:“說來還是林姑娘的舅母,先前吞了人家大半家產,如今還要害死人,怎地這般歹毒?”
陳斯遠道:“內宅蠢婦,誰知她怎么就心思不對了。”
尤三姐想起黛玉了,雖只見過兩三回,卻記憶深刻。年歲不大,身量纖細,說起話兒來嬌嬌弱弱的,一雙眸子好似會說話一般。仔細端詳模樣,便是尤三姐這等自忖容貌過人的,也不禁自嘆弗如。
真真兒是神妃仙子一般的人物!
尤三姐望之生憐,實在想不通,怎會有王夫人這等惡毒的人,竟要害了這般的可人兒去!
尤三姐思量道:“人心叵測,誰知王夫人會不會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陳斯遠頷首道:“正是。是以我便想著早些讓林妹妹離開賈家,不過這事兒還須得妹妹幫手。”
尤三姐道:“哥哥何必見外?左右我如今又不忙。”
陳斯遠便細細交代道:“去歲張天師來京師,我僥幸識得了一位張高功,此人精通道法,又極為變通,妹妹不妨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尤三姐聽罷,不由得掩口吃吃而笑,說道:“哥哥就不怕賈家不信?”
陳斯遠成竹在胸,道:“旁人或許不信,不過老太太上了年歲,最忌諱生死,便是心有疑慮,也會玉成好事兒。”
尤三姐點頭應下,只道過了年便去料理。說過一些閑話,忽而又道:“哥哥今年連著辦三樁婚事,銀錢上只怕吃不消。”
陳斯遠自信道:“無妨,薛蝌囤了不少木料在津門,只等開了年便送抵京師。到時候我去央了燕平王早些結款,非但是婚事夠了,連欠賬也能一并還上。”頓了頓,又問尤三姐:“你那玻璃工坊如何了?”
尤三姐的好心緒頓時一掃而空,蹙眉道:“快別提了,錯非哥哥將藥瓶的營生交給工坊,只怕我那玻璃工坊便要支撐不住了。南邊兒請來的老師傅倒是搗鼓出了配方,奈何樣式不堪,實在爭不過蘇樣的頭面兒。”
陳斯遠思量一番,說道:“四妹妹畫工出彩,自個兒也畫過一些簪釵樣式,回頭兒我讓四妹妹畫一些可心的樣子來,妹妹若是賺了銀錢,須得給四妹妹封個大紅包。”
尤三姐笑道:“何止是紅包?若果然賺了錢,便是分四妹妹一些股子也行啊。”
二人強撐著說到外頭泛起魚肚白,叫起臉上懨懨的尤二姐用過早飯,這才一并褪去衣裳睡將過去。
一覺睡到下晌,陳斯遠陪著眾女用過飯,胡亂尋了個由頭便往妙玉處而去。
因初二日還要送邢夫人回娘家,是以陳斯遠與妙玉、司棋折騰到入夜時分,便匆匆回了尤氏姊妹處。
轉天初二,陳斯遠忍著腰酸一早兒到得榮國府,會同邢夫人往邢家老宅而去,自不多提。
卻說也是這日,賈璉護送,王夫人一早兒領著寶玉、寶釵往王家而來。
到得地方,賈璉自去前頭見王子騰,王夫人則領著寶釵、寶玉往后頭來見王舅母。
這會子王家親眷齊聚,這個調笑一嘴,那個打趣一句,倒是將生性潑辣的王云屏打趣得再也坐不住,胡亂尋了個由頭便避了出去。
寶釵與王云屏表姊妹兩個聚在一處,那王云屏自忖得了門好親事,話里話外都是展揚,又多有揶揄之語。
寶姐姐聽過就算,全然沒往心里去。王云屏以為兼祧妻不上臺面,實則寶姐姐還瞧不上保寧侯府呢。
因先前卷入奪嫡之爭,保寧侯府也降了爵,如今當家的不過是三等將軍,便是下一代襲爵也不過是輕車都尉。且保寧侯府也不過是個空架子,說不得還要王云屏的嫁妝貼補,也不知王云屏哪兒來的底氣嘲笑自個兒。
反倒是自個兒選定的陳斯遠,三月里便要下場大比,一朝得中皇榜,又哪里是個小小輕車都尉可比的?
再說王家大房在金陵,在京師的不過是二房,舅舅王子騰如何起家的,旁人不知寶姐姐又如何不知?說白了,就是用賈家親兵的血染紅了官袍。
所謂狡兔死、走狗烹,漢唐都用酷吏,可酷吏又有幾個得了善終的?舅舅王子騰許是知道,這才一心謀求入閣為相。
有道是天心難測,誰知哪一日圣上便轉了心思?
眼見與王云屏說不到一處去,寶姐姐便尋了由頭自個兒溜達起來。什么王云屏,如今全然不在寶姐姐眼里。
她本就早慧,但凡拿定了心思,便會百折不撓。于寶姐姐而言,如今只有兩樁半事兒值得掛心,一則是春闈大比,二則是過后的婚事。至于剩下那半樁,嘖是媽媽要收養的女嬰到底是什么來路!
思忖間轉過月洞門,誰知正巧與個端了茶水的丫鬟撞在一處。頃刻間茶壺打翻,些許茶水潑灑在衣裙上,唬得那小丫鬟頓時跪地求饒。
寶姐姐略略蹙眉,便道:“無妨,你也不是有心的,只是往后要仔細些。今日只是撞了我,來日若是撞了貴客,只怕家中可饒不得你。”
小丫鬟千恩萬謝,忙道:“表姑娘濕了衣裙,不若就近往書房更衣,奴婢這就去取了姑娘的衣裙來。”
正月里天寒地凍,寶姐姐猶豫了一番,到底應承下來。當下隨著小丫鬟到得書房里,又等著其送來衣裙。
誰知她正閑坐呢,鶯兒便匆匆來道:“姑娘,舅老爺與姨太太往這邊廂來了,咱們要不要躲一躲?”
寶釵道:“或許只是路過?”
話音才落,王子騰便領著王夫人進了書房。
鶯兒正要言語,寶姐姐忽而作勢止住其話頭,主仆兩個忙藏好身形,仔細聆聽外頭說話兒。
小廝奉上茶盞,王夫人見王子騰面沉如水,不由得心下忐忑,說道:“兄長到底有何事?”
王子騰冷哼一聲兒,說道:“我且問你,前幾日可是你打發了太醫,給黛玉開了虎狼之藥?”
王夫人眨眨眼,立時叫屈道:“天地良心,玉兒說來也是我外甥女,正好趕上王、鮑兩位太醫不得空,我這才好心請了胡太醫去給她瞧病,誰知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如今竟掉過頭來攀誣我!”
王子騰冷聲道:“你什么心思,瞞得了旁人,還能瞞得了我?我知你不喜那小姑子賈敏,可到底是上一輩的恩怨,又與黛玉何干?”
王夫人囁嚅一番,辯駁道:“且不說我是無意的,便是真個兒有心的又如何?她不過是個孤女,兄長還跟她的老師不對付…”
“蠢婦!”話沒說完,王子騰已然拍案而起,指著王夫人的鼻子道:“我與那賈雨村如何,又干你什么事兒?林如海乃圣上近臣,其人死于任上,今上本就存了愧疚之心。若是黛玉死于你手,你猜圣上會如何想我?又會如何想娘娘?”
“我——”王夫人委屈不已,可到底不敢再辯駁。
王子騰略略踱步,撩開衣袍重新落座,抄起茶盞來啜了一口,這才溫聲道:“林家家產大半用來修了園子,我實在不知你為何要與林家孤女過不去。你若真個兒缺銀子了,還莫不如將主意打到薛家頭上呢。”
“薛家?”王夫人愕然不已。
王子騰低聲道:“大房只三妹與寶丫頭,便是將外頭的營生盡數發賣了,手頭也總有個七、八萬銀錢呢。”
王夫人一琢磨,可不就是!黛玉只剩一些孤本、古籍,能值幾個銀錢?反倒是寶丫頭身家豐厚,若是仔細謀劃一番,寶丫頭如夏金桂一般做了妾室,那薛家大房的銀錢豈不盡數落在自個兒手中了?
內中鶯兒掩口不敢出聲兒,寶姐姐更是氣得瞪圓了一雙水杏眼。氣惱、苦悶之余,不由便想起了陳斯遠先前所言:朋友有的選,親戚卻沒得選。
虧得先前進京便投奔了賈家,這若是投奔了王家,只怕她與媽媽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請: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