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三百四十二章 殘香燼處舊帕寒

  寶釵、黛玉盤桓半晌,用過一些茶點方才回轉。這日再無旁的事兒,冬天日短,陳斯遠勞累一日便早早安歇下。

  倏忽兩日,許是大老爺賈赦忙著衙門事宜,竟不得空來尋陳斯遠,這倒是讓陳斯遠自在了幾日。

  這日陳斯遠估摸著命工坊造的玩意應該造出來了,一早兒正要出去去取,便有蕓香偷偷摸摸尋了過來,與陳斯遠耳語道:“大爺大爺,昨兒個璉二爺被張姨娘一耳刮子打了出來。”

  “哈?”陳斯遠愕然不已。隱隱聽聞那張金哥性子剛烈,不想竟烈到這般田地。他趕忙追問道:“可知是因著什么?”

  蕓香撇嘴鄙夷道:“還能如何?二爺又犯了舊疾…昨兒個下晌張姨娘的奶嬤嬤來探訪,正巧被二爺瞧了個正著。也不知怎地,這二爺心下就惦記上了。估摸著夜里說了些有的沒的,惹得張姨娘暴怒。若不是丫鬟攔著,只怕張姨娘便要抄家伙暴打璉二爺一通呢!”

  陳斯遠咋舌不已,心道這賈璉原本要娶個美嬌娘,誰知竟納了個母夜叉。瞧張金哥這性子,只怕比鳳姐兒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恰此時紅玉提了食盒回來,聞言便道:“我方才也聽說了,都說璉二爺鬧了個灰頭土臉,夜里要去前頭二奶奶房,誰知又吃了閉門羹。只好跑耳房與秋桐湊合了一宿。”

  陳斯遠哈哈一笑,心道這倒是極有趣,料想張金哥這般性子,斷不會重復了尤二姐的老路。

  用過早點,陳斯遠穿戴齊整,吩咐了蕓香知會慶愈預備馬車,他自個兒則先行出了大觀園,一徑到得鳳姐兒院兒。

  這日平兒去陪鴛鴦去了,內中只小丫鬟豐兒在。豐兒引著陳斯遠進得內中,便見那王熙鳳兀自歪在炕上,身上蓋著被子。

  見了陳斯遠,鳳姐兒這才勉強撐起身形。許是因著腦震蕩之故,鳳姐兒這幾日胃口極差,面色便有些憔悴。

  陳斯遠上前見過禮,落座后才問道:“二嫂子今日如何了?”

  鳳姐兒額頭的筋包還不曾消去,瞧著有些紅腫,聞言苦著臉兒道:“也是古怪,不過碰了個包,這可真是動不得、坐不得,只能老老實實待在炕上靜養。遠兄弟,工坊的事兒還要你多費費心了。”

  陳斯遠道:“分內之事,我今日正要去工坊去瞧瞧,待回程再去燕平王府,尋了王爺轉圜一二。”

  鳳姐兒愕然道:“這都幾日了,遠兄弟還不曾去王府?”

  陳斯遠笑道:“禮多人不怪,年關當前,哪兒有空著手上門的?正巧我命人造了幾樣新奇物件兒,聽聞壽安郡主轉過年才五歲,理應會極得意那些物件兒。”

  鳳姐兒這才笑著道:“便說遠兄弟是個周全的,你辦事兒我放心。”

  陳斯遠頷首道:“除此之外,二嫂子還有什么吩咐,還請一并告知。”

  鳳姐兒嗔怪道:“我一介內宅婦人,哪里知道怎么打理工坊?這工坊能辦起來,多虧了遠兄弟出謀劃策。我與玉兒素來親近,遠兄弟代為當家做主那是理所應當。”

  陳斯遠哈哈一笑,又略略盤桓,這才告辭而去。

  他一走,鳳姐兒陪過鴛鴦回轉。主仆兩個說起鴛鴦的娘,俱都唏噓不已。

  平兒就道:“二姑娘發了話兒,準許金文翔南下侍疾。誰知那金文翔生怕丟了買辦差事,死活不肯自個兒去,只打發了其妻南下,今兒個一早啟的程。”

  鳳姐兒瞇眼冷笑道:“母親重病都不肯走,可見這買辦房的油水有多大。也就是我如今病著,不然也該對買辦房下手了。”頓了頓,又道:“太太那邊廂如何了?”

  平兒道:“每日家不過幾個陪房去攛掇,可少了夏家姑娘,太太又一時間沒什么好主意。加上二姑娘穩穩當當接了管家差事,如今又臨近年關,想來太太最近也不想折騰了。”

  鳳姐兒應了一聲兒,又眩暈起來。平兒唬了一跳,緊忙扶著鳳姐兒重新躺下。

  平兒生怕鳳姐兒心煩,便轉而說道:“依我看,那張姨娘是個好的,不似秋桐那起子狐媚魘道的。”

  鳳姐兒卻蹙眉不已,說道:“一個妾室不去爭寵,反倒比我這正室還要賢良淑德…罷了,再看吧。”

  平兒笑著打趣道:“奶奶就是多心,若真個兒來了個狐媚子,只怕奶奶又要犯別扭了呢。”

  鳳姐兒一琢磨也是,這會子眩暈得緊,便哼哼著不再說旁的。

  卻說陳斯遠別過鳳姐兒,乘車便往城外工坊而去。路上風聞有吆喝販賣邸報的,陳斯遠便打發小廝慶愈采買了一份兒來。

  年關臨近,各處衙門都要封印,因是邸報上刊載極少。其上大多是人事變遷,有兩條極為醒目,一則賈雨村補授大司馬,二則王子騰升九省統治。

  陳斯遠看罷不禁暗忖,看來此番博弈是賈雨村笑到了最后啊。那王子騰一直覬覦兵部大司馬一職,回京后攪動風雨,也不知散出去多少銀錢,這才鼓動朝野推其為大司馬。

  不料棋差一招,若他老老實實聽命行事也就罷了,偏要跳出來鬧騰,立時惹得心下本就偏頗的圣人愈發偏頗。這決斷一下,便由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一職。

  這賈雨村看著官品不曾變動,可一步登天,一躍從封疆大吏成了內閣要臣。只要不犯錯,假以時日定能入閣拜相。

  陳斯遠略略思忖,緊忙吩咐小廝往新宅折返一趟,命尤三姐預備厚禮,待其擇日登門道賀。

  這日晴天,往城外工坊一來一回不過用了半日光景。至未時末,陳斯遠乘車到得燕平王府。

  因其時常便來,是以王府門子、侍衛與其極為熟稔。攀談幾句便引其入倒座廳等候,過得一盞茶光景,便見太監丁道隆笑呵呵而來。

  “陳孝廉今兒個怎么來了?”

  陳斯遠起身拱手道:“見過丁公公。今日在下有一事要求見王爺…另則,我那工坊新造了一物,或許便能合了壽安郡主的心意,因此特來將此物奉上。”

  丁道隆聞聲笑著點了點陳斯遠,道:“孝廉這就對了,天下誰不知我家王爺最是寵愛壽安郡主?老奴說句不該說的,孝廉送上萬兩黃金,有時候都抵不上博小郡主一樂啊。”

  陳斯遠拱手笑道:“丁公公此言有理…卻不知王爺可在府中?”

  丁道隆笑道:“也是巧了,王爺今日輟朝在家,如今正陪著小郡主溜冰呢。”

  當下丁道隆打發人往后頭園子里去知會,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來人這才回了信兒。于是乎丁道隆引著陳斯遠過了幾重宮門,到得后頭的王府花園里。

  進得花園里,陳斯遠掃量一眼,便見滿園雪色,有一玉帶穿行環繞。那本是引入王府花園的溪流,想來是燕平王命人灑掃了積雪,用于與壽安郡主在其上嬉戲。

  走了一陣,果然便見冰面上搭了個棚子,便有個粉團子也似的小肉球咯咯咯歡笑著在冰面上奔走。后頭太監、丫鬟追著,那粉團子噗通一聲摔了,自個兒也不曾苦惱,七手八腳爬起來又歡笑著奔行起來。

  丁道隆先行一步,陳斯遠緊隨其后,再往后又有個小太監提著物件兒。

  須臾到得棚子前,丁道隆稟報一聲兒,就聽內中燕平王憊懶道:“讓他進來。”

  陳斯遠快步入內,上前見禮,道:“王爺,學生此來,是為呈獻給小郡主一玩物,名為三輪腳踏車。”

  還不等燕平王回話兒,許是聽見了動靜,便聽見奶聲奶氣的小女孩笑著跑來道:“父王父王,是有人給我來送年禮嗎?”

  眼看披著素白狐裘的壽安撲過來,那一臉憊懶模樣的燕平王瞬間起身,探手便將壽安抄在懷里,笑呵呵道:“壽安冷不冷?可要吃一些熱茶湯?”

  壽安搖頭道:“不要,我要看年禮。”

  燕平王瞥了陳斯遠一眼,道:“邪門歪道,還將主意打到壽安身上了…罷了,東西呈上來吧。”

  陳斯遠拱手應下,丁道隆一擺手,小太監便將三輪腳踏車搬了上來。

  燕平王從未見過這等物件兒,壽安更是掙扎著落在地上,湊過來這兒擺弄擺弄,那兒胡亂摸摸。

  也不用燕平王吩咐,陳斯遠矮身過去,溫言細語交代壽安郡主如何騎行。這三輪腳踏車騎不快,上手極容易。壽安只試了試,便騎著車子在冰面上快行起來,俄爾還無師自通地一甩尾來了個飄逸。

  霎時間,冰面上又滿是小郡主咯咯咯連成片的笑聲。

  燕平王心下大悅,連帶瞧陳斯遠都順眼了幾分。指點道:“這勞什子腳踏車不錯。”

  陳斯遠回道:“三輪的穩當下,等郡主大一些,在下再送個兩輪的,包管比三輪的還有趣。”

  燕平王笑道:“無事獻殷勤…說吧,尋本王為了何事?”

  陳斯遠道:“前幾日我那工坊不小心接了萬客來的訂單,蓋因那姚管事吃里扒外,竟將京營的訂單推在一旁…這個,不知王爺可否多寬限一些時日?”

  燕平王乜斜一眼,一抖披風道:“就因著此事?”

  別看陳斯遠如今不過是個舉人,可其人與燕平王、內府牽扯極深,這等小事兒完全用不著來尋燕平王,只消親自走一趟內府便能料理了。

  “還請恕在下失禮。”言語一句,陳斯遠湊上前低聲道:“王爺上回所賜之物,在下已經用上了。或許三五月,或許一年半載,總能有些效用。”

  本道此言一出,燕平王定會待其夸贊幾句,最差總要勉勵一番。誰知那燕平王竟嘆息一聲兒道:“上回是我心急了,對付賈家那起子鼠輩,哪里用得著本王勞心勞力?”

  “啊?”

  見陳斯遠不解,那燕平王不禁得意道:“我那位王兄一直記恨賈家啊,前幾日本王打發人方才挑撥了一番。嘖,還是瞧著狗咬狗有趣啊。”

  這說的是忠順王?

  陳斯遠心道,賈家是真真兒作死啊!開罪了廢太子一脈的忠順王,得罪了今上,先前連燕平王都對賈家十分氣惱。盤算下來,除了軍中還有些影響力,賈家如今真是滿朝都不待見。

  讓忠順王與賈家狗咬狗?陳斯遠又暗自撓頭不已,可不好讓忠順王徹底將賈家斗垮了,不然邢夫人、李紈、尤氏該怎么辦?

  燕平王忽而呼喝道:“沒用的奴才,好生看顧著,再摔了壽安,仔細你們的腦袋!”

  冰面上一眾太監跪伏求饒,又爬起來去追推著車子狂奔的壽安郡主而去。

  燕平王舒了口氣,道:“本想著過幾日招你來王府再說的,不過你既然來了,那本王便提前說了吧。老太妃病重,連太上身子骨也不大好,我那皇兄有意開恩科取士,以為老太妃、太上祈福。”

  陳斯遠愕然道:“三月開春闈?”

  燕平王搖頭道:“哪里來得及?怕是要等來年了。”

  陳斯遠心下一緊,又急切了幾分。原本兩年后下場,如今提早了一年,他須得更加用功才是。要知道此一番可再沒憑借,燕平王再是胡鬧也不敢在春闈上為自個兒舞弊。

  至申時過半,陳斯遠離了王府,先行往自家新宅而來。

  說來也巧,這日尤三姐出去盤賬、采買,尤二姐往寧國府去瞧尤氏去了,新宅中便只剩下晴雯這個能做主的。

  五日不曾來,晴雯見了陳斯遠自是歡喜不已。打迎了陳斯遠,便扯著其胳膊嘰嘰呱呱說個沒完。

  一會子說鸞兒太過纏人,每日總要纏磨半晌,害得她那炕屏一直不曾繡好;一會子又說尤氏前日來了一趟,抱著大姐兒百般不舍、眼圈兒泛紅。

  到得正房里落座,晴雯又殷勤奉上香茗來。陳斯遠呷了一口,笑著問道:“你單說旁人了,怎地沒說自個兒?”

  晴雯道:“我每日家除了認字、女紅,連街面都極少去逛,哪兒有那么多可說的?”

  陳斯遠撂下茶盞道:“多官又來尋你了?”

  晴雯聞聲一怔,蹙眉道:“定是曲嬤嬤又來嚼舌。”

  這倒沒錯兒,方才進門時曲嬤嬤趕過來嘀咕了幾句,說是多官、多姑娘假模假式提了幾包糕點來看晴雯。晴雯沒給二人好臉色,那二人死皮賴臉一番,到底尋摸了個翡翠簪子去,惹得晴雯慪了一宿的氣。

  陳斯遠就道:“曲嬤嬤若不說,我還不知有此事呢…是了,你怎地放那二人進了家宅?”

  晴雯冷著臉兒啐道:“還不是二姨娘?假好心,非說到底是親戚,巴巴兒領了人進來,我還能如何?鸞兒還在身邊兒,總不好提了掃帚趕人吧。”

  陳斯遠蹙眉道:“二姐兒干的?”心下暗忖,尤二姐素來不喜晴雯,此番故意惡心人也不足為奇。

  這女子就須得敲打,不然真個兒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晴雯又道:“三姨娘教訓過了,又吩咐了門子,往后那二人別想混進來!”頓了頓,又說道:“我那兄嫂如今過得也不大好。”

  自打離了榮國府,多官倒是在酒樓尋了個幫廚的差事,多姑娘一無所長,又不愿漿洗縫補,沒多久便暗戳戳操持起了半掩門的營生。

  這二人真可謂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多官幾次撞見竟不以為意,只事后問多姑娘索要了銀錢買酒喝。

  陳斯遠陪著晴雯說了好半晌話兒,眼見天色將暮依舊不見尤氏姊妹回轉,陳斯遠便要起身回返榮國府。

  晴雯心下不舍,說道:“大爺今兒個不在這兒歇了?”

  探手捏了捏晴雯的臉頰,陳斯遠笑道:“明兒個就是小年,過后我便來新宅,等十五再回榮國府。到時候有的是光景陪你。”

  晴雯暗自欣喜,嘴上卻嗔道:“紅玉、五兒還等著呢,哪個指望大爺陪了。”

  陳斯遠摟著晴雯好一番親昵,待拾掇齊整這才回轉榮國府。

  因乘車而來,此番自是到前頭先行交還馬車,陳斯遠這才走夾道,從大觀園正門入了園子。

  今歲冬寒,榮國府柴炭消耗遠勝去歲。

  陳斯遠才到沁芳亭,正撞見一車柴炭往小廚房運去。他為人素來沒架子,眼看板車上了坡,也不好讓板車退讓,自個兒便避到了一旁的枯敗花叢里。

  也是倒霉,待避過柴炭車,出來時手指便被那花枝上的尖刺劃開了一道口子。

  傷口寸許、鮮血直流。陳斯遠將手指含在口中蹙眉不已,另一手不好翻找袖籠,于是探入懷中,便將一方舊帕子尋了出來。

  陳斯遠瞧了一眼,卻是貼身放著的黛玉所贈的帕子。

  當下正要塞回去,打算回了自家小院兒再處置,不料忽而有人叫住自個兒。

  陳斯遠扭頭一瞧,正瞧見黛玉領了紫鵑、雪雁往這邊廂而來。

  “遠大哥…你這是…劃傷了?”

  黛玉快步到得近前,陳斯遠松開嘴,便見尾指一側開了寸許的口子。

  黛玉蹙眉道:“快用帕子纏裹了,紫鵑,去拿金瘡藥來。”忽而瞥見陳斯遠另一手攥著的帕子,說道:“有帕子怎地不用?”

  陳斯遠低聲道:“妹妹贈的,怎可纏裹創口?”

  黛玉眨眨眼,徑直翻出自個兒的帕子為其包上,蹙眉低聲教訓道:“你也是個呆的,帕子染了,我回頭兒再送你就是,何苦因著個物件兒為難自個兒?”

大熊貓文學    紅樓曉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