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笑著道:“不過些許刮擦,過會子就凝血了。”
黛玉面上嗔怪,隨行的雪雁就道:“遠大爺可得仔細些,我倒是聽聞過,有人不小心擦破了個口子,不幾日創口潰爛,十幾日光景便去了呢。”
紫鵑蹙眉啐道:“呸呸呸,遠大爺福大命大,你少說些不吉利的。”
雪雁也覺不大吉利,趕忙吐了吐舌頭掩住口。黛玉見那創口頗深,涌出鮮血之際又能瞧見內中血肉,瞧著就讓人心悸,便蹙眉道:“外頭不好包扎,你且隨我來。”
說罷扭身扯了陳斯遠便往回走。
“誒…”陳斯遠正要推拒,可感知著手腕上傳來的些許氣力,又生生止住話頭。因著黛玉年歲小,他這一年來雖時常往來照拂,卻極少與其談情說愛。
姑娘家這般關切他,他又何必推拒了?
當下面上一笑,隨著黛玉便往瀟湘館而來。
入得瀟湘館內,陳斯遠說道:“可別耽擱了妹妹的事兒。”
黛玉翻了個白眼,說道:“不過是瞧瞧外祖母,我每日家閑得慌,哪里有什么正事兒?”
說話間紫鵑尋了紗布來,雪雁又巴巴兒尋了金瘡藥。兩個丫鬟都想上手,偏黛玉要自個兒擺弄。于是敷了金瘡藥,紗布纏裹了一圈兒又一圈兒。
黛玉自是心思伶俐的,奈何給人包扎還是頭一回,于是不免纏裹得嚴實了些。陳斯遠瞧著纏成豬蹄兒的手,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黛玉也禁不住俏臉兒一紅,分說道:“多纏裹些,免得風邪入體。”
陳斯遠晃了晃豬蹄兒,打趣道:“莫說是風邪了,這架勢簡直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啊。”
黛玉掩口笑道:“是纏裹的難看了些,紫鵑手巧,要不拆了讓紫鵑重新纏裹?”
陳斯遠忙收回豬蹄道:“這般就極好。是了,今兒個我去了趟新宅,年禮采買的差不多了。你老師方才補授大司馬,料想年里定會被人踏破門檻。我便想著,不若趁這兩日便將年禮送過去。
妹妹若有捎帶的,回頭兒打發人送過來,我也一并送去。”
黛玉訝然道:“老師補了京官?還是大司馬?你何時得來的信兒?”
陳斯遠道:“一早兒看邸報上寫的,錯不了。”
黛玉先是舒了口氣,繼而又低聲問道:“王大人得了什么官職?”
“九省統制。”
一雙罥煙眉微蹙,黛玉道:“無怪早間撞見舅母,很是打量了我一番。我心下還在思量是因著什么呢,敢情是應在此處。”
陳斯遠關切道:“太太為難你了?她這人目光短淺,多少有些拎不清,且私心太重,一直偏向王家。不過身邊兒少了人攛掇,也不過陰陽怪氣兒幾句,有老太太壓著,她暫且翻不了天。”
黛玉嘆道:“不過是寄人籬下,這幾年我都習慣了,再忍幾年又有何妨?”
陳斯遠自是能聽出黛玉心下的悵然,好好兒的官家小姐,淪落到寄人籬下、仰人鼻息,莫說是黛玉這等心思敏銳的,便是換了湘云那等性子豁朗的只怕也遭受不住。
陳斯遠心生憐惜之意,便悄然探過去擒了黛玉的柔荑,低聲道:“妹妹放心,這二年我定當仔細看顧著。待往后,總要讓妹妹恣意順遂。”
二人如此親昵,惹得一旁雪雁、紫鵑掩口低笑,對視一眼便紛紛退下。黛玉也是俏臉兒泛紅,想要抽出手來,卻被陳斯遠擒得死死的。
虧得兩個丫鬟知情識趣已然退下,不然這會子她早就掛不住臉兒了。
“你,你先撒手,讓人瞧見多不好。”
陳斯遠面上笑著,偏將手中柔荑握得更緊了些。口中說道:“昨兒個不是瞧過老太太了嗎?怎么今兒個又去?”
黛玉偏過頭去低聲道:“鴛鴦的母親病重,我瞧著她這兩日心緒不大好,便過去尋她說會子話兒。”
陳斯遠笑道:“妹妹倒是善解人意,也不知妹妹自個兒心緒不好時誰人過來勸慰。”
黛玉想了想,說道:“早兩年只能自個兒憋著,如今倒是有寶姐姐時常陪我說說話兒。”
陳斯遠低頭湊過去,作怪道:“就只是寶妹妹?妹妹真真兒沒良心。”
黛玉羞的身形后仰不已,瞥著陳斯遠抬起衣袖遮了半張臉面,道:“女兒家的話兒,哪里好與你分說?你…”
“哎”陳斯遠蹙眉嘆了一聲兒,道:“還是早了些,想來等妹妹出閣后咱們也能更親近些。”
黛玉嗔惱道:“不過是傷了手,又不是傷了腦子,這輕薄的話兒怎么隨口就說了出來?”
陳斯遠道:“早有婚約,怎能說是輕薄?”
黛玉實在掛不住臉兒,起身推搡著陳斯遠道:“我還要去瞧鴛鴦,你快些回吧。”
陳斯遠樂呵呵起身正待告辭而去,恰此時外間傳來喧嚷,雪雁跑出去瞧了一眼,回來笑著道:“姑娘,有嬤嬤抬了個大物件兒來,怪模怪樣的,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大物件兒?”
黛玉嘟囔著看向陳斯遠,想起陳斯遠先前說冬日不方便走動要送個物件兒來,立時便知定是此物。
陳斯遠也不急著走了,等了須臾,便見兩個粗使婆子抬了碩大的物件兒入內。堂中不好擺設,黛玉思量著,便吩咐人抬進書房里。
那物件兒靠墻落下,只后頭一個實心兒輪子,前頭又有握把、座椅,黛玉一時實在瞧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紫鵑尋了銀匣子來給了賞賜,兩個粗使婆子千恩萬謝退下。
等人一走,黛玉扯了陳斯遠衣袖到得近前,問道:“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陳斯遠推著黛玉坐上,擺弄著黛玉騎好,這才說道:“妹妹試著踩踏一番。”
黛玉依言而為,后輪緩緩轉動,每回踩踏都要用上十足的氣力。只踩踏了半盞茶光景,俏臉兒上便沁滿了細密的汗珠子。
黛玉年小力弱,當即氣喘吁吁下來,尋了帕子擦拭汗珠子,口中說道:“單只踩踏就是了,何必造成這般模樣?”
陳斯遠笑道:“妹妹不妨想一想,若前頭加上輪子,后頭支架撂下,這物件兒不就能踩著往前走了?”
黛玉眨眨眼,頓時笑道:“還真是這個理兒。”
抬眼瞥了一眼陳斯遠,心下羞澀之余又熨帖無比。要造這般物件兒,費時費力且不說,單是這花費的心思就不好計算。他能為了自個兒拋費心思,想來是待自個兒極上心的。
陳斯遠不再多留,拱手作別道:“那妹妹得空便踩踏一會子,定能強健身子骨。我才回來,這就先回清堂茅舍了。”
黛玉聲如蚊蠅應下,忙又打發雪雁去送。待陳斯遠一走,黛玉摸著那動感單車的車身正思量著,便聽得嘰嘰呱呱聲漸近,旋即便有惜春、湘云相攜而來。
甫一入得內中,湘云便打趣道:“這遠大哥待林妹妹可是上心,方才回府巴巴兒就來瞧你。”
惜春樂呵呵道:“我聽遠大哥說送了個新奇物件兒來,林姐姐,那物件兒在何處?”
紫鵑迎了二人往書房來,探手一指,說道:“呶,便是此物了,說是冬日不便走動,給我們姑娘活動身子骨用的。”
湘云最是好動,立馬上前摸索著騎上,又問道:“這物件兒怎么使喚?”
黛玉笑著指點了一番,湘云便飛快踩踏起來。雖說比黛玉年歲小,可湘云身子骨康健,踩踏起來連綿不休,沉重的后輪眼看著便飛快轉動起來。湘云越踩越高興,沒一會子香汗淋漓之余,咯咯咯嬌笑個不停。
小惜春瞧著眼饞不已,叫嚷道:“云姐姐也讓我耍頑一會子!”
湘云卻道:“這東西極為有趣,稍待,等我累了便讓與你。”
又有雪雁道:“四姑娘、云姑娘,方才遠大爺說,這物件兒前頭也安上輪子,踩踏起來便能往前走呢。”
湘云頓時來了興致,尋著雪雁追問連連。待問明白了,心生向往之余,忽而又神傷起來。
她小小年紀便早早定下婚約,湘云只知那人姓名,卻連一面都不曾見過,就更別說隔三差五送來心意了。
湘云還在懵懂之時,不知情愛為何物。只是她自幼父母雙亡,先是寄養在賈母跟前兒,又被接去保齡侯府。顛沛流離、仰人鼻息,也虧得湘云心思淺,性子疏闊,不然只怕就是另一個黛玉。
抬眼看了眼黛玉,心下五味雜陳。因著黛玉之故,她被迫離了榮國府,寄養在二叔家里。是以幾次三番,湘云都存了心思與其別苗頭。自打黛玉敲定婚事,搬出碧紗櫥,與寶玉疏遠,湘云這才熄了別苗頭的心思。
隨即湘云敲定與陳也俊婚事,湘云年歲漸長,這半年來雖偶爾與黛玉拌嘴、逗趣,卻再沒了那般挑釁之心。
到得如今,湘云竟因著陳斯遠又生出艷羨之心來。心下暗忖,怎地自個兒就輪不到這般知情識趣、小意溫存的良人作伴?
這般想著,湘云心緒大壞。敷衍著說過一會子話兒,便扯了四姑娘惜春離去。
卻說轉過天來,因著手上不能沾水,陳斯遠便任憑香菱伺候著洗漱過,坐在椅上等著用早點。
俄爾,五兒提了食盒來,瞥見包扎得豬蹄兒也似的手,頓時掩口而笑,說道:“大爺快重新纏裹了吧,這般只怕連筷子都拿不得了!”
陳斯遠卻笑著搖頭道:“那就不用筷子,用羹匙。”
開玩笑,林妹妹好不容易費心給自個兒纏裹的,總要戴在手上給林妹妹瞧兩日,哪里好就拆了去?
香菱就道:“好歹是林姑娘的心意,五兒快別勸了。”
待用過早點,又有紅玉來回:“大爺,司棋方才來說,府中要傾一些銀稞子,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有“筆錠如意”的,也有“八寶聯春”的,二姑娘問大爺可要傾一些留著賞賜用?”
陳斯遠略略盤算,便吩咐道:“拿三百兩銀票去,讓二姐姐幫著傾一些銀稞子,咱們年節賞錢就用這些了。”
紅玉盤算道:“正月里有寶姑娘生辰,二月里是林姑娘,這都是連著的,我看莫不如多傾一些,免得到時候不夠用。”
“也好,那就傾五百兩…夠了吧?”
紅玉笑道:“一準兒是夠了的。”
紅玉尋了銀匣子,翻找出五百兩銀票自去料理。過得半晌,又有蕓香過來遞話兒,卻說昨兒個回程時陳斯遠打發慶愈往賈雨村府邸送了拜帖,今兒個一早賈雨村回了帖子,邀其后日過府一敘。
陳斯遠心下暗忖,賈雨村補授兵部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可謂一步登天、風頭正盛。奈何此人底蘊不足,家底淺薄,此番送賀禮須得實惠一些才好。
過得半晌,紅玉辦妥了差事,回了話兒又忽而說道:“聽說今兒個花家出殯,襲人這一年真真兒被家里拖累得不輕。”
陳斯遠納罕道:“這是怎么說的?”
紅玉道:“夏姑娘沒來之前還好,襲人熟知寶二爺的性兒,總能拿捏一二;等那夏姑娘一來,襲人便沒了法子,反倒每回寶二爺闖了禍都會挨了太太責罵。”
是了,那夏金桂是個乖張狠戾的性兒,晴雯等逐個被打發去,綺霰齋里最得寵的便只剩下襲人。夏金桂一心謀寶二奶奶的位份,哪里會容許一個丫鬟越過自個兒去?
想那原文中,夏金桂連呆香菱都不曾放過,又哪里會放過襲人去?
想起襲人來,陳斯遠暗忖,好歹幾番露水情緣,如今襲人喪母,總不好不管不顧。且如今夏金桂離了榮國府,只怕過門時才會回來,這往后能用到襲人的地方極多,不好太過生疏了。
因是這日捱到下晌,待聽聞花家人送殯歸來,陳斯遠便領了慶愈直奔花家而去。
到得左近,眼看有一茶樓,陳斯遠便尋了個雅間兒安坐,打發慶愈去請襲人。
這日花家送殯歸來,襲人自是哭得死去活來。為了續母命,這一年來襲人用盡手段,銀子潑水一般花用出去,不想還是不曾捱到過年,母親便撒手人寰了。
正神傷之際,忽而其嫂來尋,與其說道:“寶二爺打發小廝來請,說是寶二爺不便來看你,要你出去見一面兒呢。”
“寶二爺的小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