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廂陳斯遠將鳳姐兒抱至自個兒車內,那邊廂平兒打發隨行仆役將陷進去的馬車挪至路旁。略略檢視,車夫便說車軸斷了,須得更換了才能啟行。
平兒吩咐車夫與兩名小廝留下,自個兒回返后頭陳斯遠馬車里。挑開簾櫳入內,便見陳斯遠正在擺弄鳳姐兒額頭上的包。
事有輕重緩急,平兒只當其是檢視鳳姐兒傷勢,因是趕忙問道:“遠大爺,我們奶奶如何了?”
陳斯遠道:“只是撞暈過去了,具體的須得回府請了太醫查看。”
平兒緊忙湊過去將鳳姐兒攬在懷中,陳斯遠挪至一旁,與外頭小廝慶愈說了幾句,吩咐一行人等啟程回京。
馬車轆轆而行,眼見鳳姐兒還不曾醒來,陳斯遠便蹙眉暗忖,心道這一回只怕是撞得狠了,沒準兒就撞成了腦震蕩?
正這般想著,就聽嚶嚀一聲兒,鳳姐兒緩緩睜開眼來。
平兒瞥見,不禁歡喜道:“菩薩保佑,奶奶可算是醒過來了。”
鳳姐兒張張嘴,忽而掩口干嘔不已。馬車內便有痰盂,陳斯遠趕忙抄起來遞過去,鳳姐兒探手奪過,對著痰盂干嘔兩聲哇的一下吐了出來。
平兒一直為鳳姐兒撫著后心,那鳳姐兒吐過一場頓時萎靡起來,靠在平兒懷中一直嚷著頭疼。
這是腦震蕩沒跑了!
馬車內逼仄,鳳姐兒嘔吐一場,弄得滿是酸臭味兒。平兒便悄然開了車窗,又為熏籠上添了香料。待過得好半晌,鳳姐兒稍稍精神了些,開口弱弱說道:“天殺的,方才撞得我頭昏眼花,這會子頭疼不止!”
陳斯遠道:“二嫂子也是撞得狠了,大抵休養上一些時日就好了。”
平兒則道:“奶奶方才唬了我一跳,我還道奶奶…奶奶…”
鳳姐兒撫著額頭筋包蹙眉起身,道:“行了,知道你是個好的,快莫要貼在我耳邊說話兒,惹得我愈發頭疼了。”頓了頓,四下掃量一圈兒,這才道:“這是…到了遠兄弟馬車里?”
平兒道:“奶奶的馬車斷了車軸,只好移到遠大爺馬車里。”
鳳姐兒便看向陳斯遠,陳斯遠略略拱手說道:“事急從權,過會子我先行下車。”
鳳姐兒就道:“又不是單咱們兩個,這不還有平兒在?若我說,遠兄弟也不必如此避嫌。”
陳斯遠笑了笑,轉而說道:“早先我在揚州有一友人,也是乘車撞了頭,誰知過后頭疼、干嘔不止,足足靜養了月余光景方才痊愈。我觀二嫂子這情形與其相類,說不得也要休養上好些時日。
左右我近來無事,那工坊營生便暫且由我代管,何時二嫂子大好了,再由二嫂子看顧,如何?”
“竟有此事?”鳳姐兒不大相信。
平兒憂心道:“奶奶可不敢大意,方才奶奶人事不知,真真兒唬人呢!”
鳳姐兒聞聽此言,這才嘆息一聲道:“如此,就有勞遠兄弟了。”
陳斯遠笑著頷首,再沒說旁的。有簾櫳、窗簾遮擋,車廂內依舊昏暗。虧得熏籠內炭火照亮,這才讓鳳姐兒看清楚一旁的陳斯遠。
她這會子頭暈、惡心不止,只掃量幾眼,便偎在平兒肩頭閉目養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間慶愈道:“大爺,眼看到寧榮街了。”
“停車。”陳斯遠吩咐一聲兒,旋即與鳳姐兒別過,挑開簾櫳便下了馬車。
待馬車重新啟程,鳳姐兒又干嘔了一陣兒,這才與平兒道:“那會子是你扶我進了遠兄弟的馬車?”
平兒咬著下唇道:“奶奶又不是不知我是什么氣力,奶奶那會子昏厥過去,我又哪里擺弄得動?是遠大爺,事急從權,抱著奶奶來了這車里。”
“這…”鳳姐兒頓時羞臊不已。
平兒趕忙道:“奶奶放心,我方才仔細叮囑過了,斷不會傳出流言蜚語。”
鳳姐兒默不作聲應下,平兒又道:“都說遠大爺貪花好色,可方才對奶奶卻極為規矩,可見傳言也不大作準。”
鳳姐兒忍著頭疼笑道:“你少渾說一氣。我是成了婚的婦人,遠兄弟要撩撥也是撩撥那等沒出閣的姑娘家,又怎會來撩撥我?”
平兒咬著牙欲言又止,到底沒言語。有道是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墻,陳斯遠與人私會,遮掩得再好也有露餡之時。上月平兒往東府走動,回來時走的是臨近清堂茅舍的東角門,好巧不巧的正瞧見陳斯遠翻墻進了玉皇廟。
過后才聽聞,那日廟中是大奶奶李紈在誦經祈福。平兒本就是玲瓏心思,哪里不知這二人有貓膩?只是這等陰私事兒,平兒素來不會嚼舌,月余光景也從不曾與人言說。
她這邊廂心思輾轉,卻不知鳳姐兒心下生出另一番心思來。
因著那摻了棉籽油的百酥油糕,鳳姐兒思忖著只怕賈璉再難有子嗣,長此以往,自個兒若無子嗣傍身,這家業豈不是都要歸了王夫人?
鳳姐兒一生要強,哪里肯這般悶聲吃了大虧!許是撞了頭之故,鳳姐兒心下忽而生出一股狠厲來——賈璉不行,不若便換個人!
一朝生出此念來,鳳姐兒眼前忽而便浮現出陳斯遠的身影來,將她自個兒都唬了一跳!
一時間鳳姐兒心下亂顫,揉捏太陽穴倒吸涼氣連連。心道自個兒真真兒是著了魔,怎地會肖想遠兄弟?
強忍著心緒,鳳姐兒又念及賈璉,說道:“你尋幾個仔細的多看顧著你二爺。”
平兒就說道:“奶奶放心,大廚房送的百酥油糕都被我替換過了,只盼著斷了那毒物,二爺能早些將身子骨養好。”
鳳姐兒想起丁道簡所言,悵然一嘆道:“只怕是難了。”
少一時,馬車進了榮國府。平兒先行下車,緊忙招呼婆子來攙著鳳姐兒回房,自個兒又去尋了太醫來給鳳姐兒診治。
待平兒回轉鳳姐兒房,打了簾櫳,抬眼就見鳳姐兒正歪在炕上。一旁伺候的嬤嬤問道:“平姑娘,太醫可來了?”
平兒蹙眉道:“也是不湊巧,東跨院琮哥兒崴折了腿,鮑太醫正為其正骨呢;寶二爺又頭暈、惡心,才請了王太醫過去。我看只剩下胡太醫一個,便先來回復奶奶,等王太醫診治過寶二爺,過會子便來給奶奶瞧病。”
鳳姐兒陡然睜開眼來,蹙眉說道:“寶玉病了?”
平兒連忙乜斜一眼身旁的嬤嬤,鳳姐兒又揉著太陽穴叫疼不已,吩咐道:“嬤嬤且先退下吧,這里有平兒照料著就好。”
那嬤嬤不覺有異,應聲退下。
待人走了,鳳姐兒立馬爬起來仔細問詢。平兒就道:“我仔細掃聽過了,都說寶二爺今日并無異常,下晌也只在綺霰齋打發光景。不知怎地,忽而就病了。”
鳳姐兒冷笑一聲,情知定是那口脂起了效用。那棉籽油的效用,鳳姐兒可是仔細探尋過的。這初次使用,定會惹得頭暈、惡心等癥。待時日一久漸漸習慣,這表象癥狀不見了,卻能讓男子斷子絕孫!
平兒有心勸說,可想起鳳姐兒那日恨得咬牙切齒的模樣,這到了嘴邊兒的話便生生止住。
鳳姐兒就道:“虧得老太太將他養作了風流種子,不然我還不知如何下手呢。”
此時忽而外間有丫鬟豐兒叫嚷道:“二爺回來了!”
主仆兩個對視一眼,皆狐疑不已。平兒思量道:“年關將近,許是老太太發了慈悲,這才放了二爺回來?”
果然如平兒所言,那賈璉挑了簾櫳入內,便說是老太太發了話,容其過完年再去家廟面壁反省。
賈璉自知理虧,本待對著鳳姐兒伏低做小一番。奈何鳳姐兒心下厭嫌得緊不說,這會子又傷了頭,便哼哼哈哈胡亂應付過去。
恰王太醫診治過寶玉,便來給鳳姐兒問診。賈璉自覺討了個沒趣兒,想起后院兒還有個才納進來的張金哥,便別過鳳姐兒往后院兒而去。
王太醫為鳳姐兒診過脈,又看過起了筋包的額頭,便開了一副湯劑,又開了一貼膏藥。
這年頭可沒腦震蕩的說法,不過王太醫倒是叮囑了鳳姐兒仔細靜養,不可勞心勞力。
鳳姐兒一琢磨,這說辭豈不是與馬車上陳斯遠所說一般無二?當下就有些急,說道:“真個兒需要靜養這般久?”
她與王夫人正斗得不可開交,若是她倒下了,豈不平白便宜了王夫人?一時氣血上涌,又惹得鳳姐兒頭疼不已。
以至于先前還想著問問王太醫寶玉情形呢,這會子也顧不得了。
平兒緊忙將鳳姐兒攙扶躺下,又送過了王太醫,待回到炕前,這才與鳳姐兒道:“奶奶,身子骨才是要緊的,旁的不如放一放。”
鳳姐兒忍著頭疼道:“你說的輕巧,我能放,我那姑母可能放?”若是被王夫人趁機奪了買辦房,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
平兒便勸說道:“奶奶只管靜養就好,于情于理,老太太總不會坐視不理。說不得奶奶這一病,回頭兒還有好處呢。”
鳳姐兒心下縱有不甘,也知這會子不好逞能,便嘆息著應下。
平兒為其掖了被子,鳳姐兒昏昏沉沉不覺睡下,夢中影影綽綽,忽而便夢見自個兒被陳斯遠抱在懷里。光影搖晃,漫天雪花,她抬眼便見陳斯遠目光堅毅看著前方,時而低頭滿是關切…
清堂茅舍。
陳斯遠冒著風雪走了二里路,自是滿身風雪。入得內中,紅玉、香菱、五兒立馬撲過來,一個為其卸下披風,一個撣去風雪,一個端了溫熱水來讓其凈手。
轉頭兒又有香茗奉上,紅玉憂心其染了風寒,又吩咐五兒去小廚房預備姜湯驅寒。
陳斯遠大老爺也似歪在椅上,心下熨帖不已。思量著,自個兒奔波忙碌,所求的不就是嬌妻美婢、紅袖添香嗎?
當下一時興起,摟著這個摸摸,攬著那個親親,一時間好不快活。香菱、紅玉、五兒被調戲得滿面緋紅,正嗔怪不已之際,外間便有蕓香嚷道:“大爺大爺,寶姑娘、林姑娘來了。”
蕓香這一嗓子唬得香菱等慌手慌腳,仔細拾掇過衣裳,這才趕忙開門來迎。
俄爾,寶姐姐與林妹妹相攜繞過屏風而來。黛玉今兒個病好了許多,瞧著面上不過略帶了些許病容;反倒是寶姐姐,一場風寒惹得病容滿面,瞧著倒是比林妹妹還要林妹妹。
陳斯遠迎至二女身前,禁不住嗔怪道:“都病著呢,怎么還四下走動?仔細受了風寒病得更厲害了。”
黛玉輕咳一聲兒,啞著嗓子道:“我倒是好了許多,反倒是寶姐姐病的更厲害些。”
說話間陳斯遠引著二人落座,寶姐姐就苦笑道:“可說呢,我素來內壯,也不知怎地,不過一場風寒便病得要死要活的。”
陳斯遠愕然道:“這般厲害?怎么沒讓鶯兒來說?”
寶姐姐咳嗽幾聲兒說不出話兒來,鶯兒就道:“我昨兒個就要來,偏姑娘攔著不讓。說年關臨近,遠大爺事兒多,不好耽擱了讀書。”
陳斯遠蹙眉道:“胡鬧,少讀一兩日也不打緊,哪里就耽誤了?”
寶姐姐止住咳嗽,嗔怪著看了一眼鶯兒,吩咐道:“多嘴,你們且下去耍頑吧。”
鶯兒應下,領著雪雁退下,自去廂房尋香菱等耍頑。
內中只余下三人,寶姐姐就道:“本不想來的,只是今兒個你送來…兩個粗使丫鬟來。”寶姐姐眉頭微蹙,道:“這榮國府…哪里就需要這般防備了?”
陳斯遠張張口,礙于黛玉在場,這有些話就不方便說了。于是轉而說道:“防人之心不可無…上一回若不是我及時出手,三妹妹只怕就要遭難了。”
他心下暗忖,黛玉出身清貴,雖父母亡故,卻有老師賈雨村做靠山,王夫人再是利令智昏,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對黛玉下手;反倒是寶釵,薛蟠這一死,皇商差事落在了二房薛蝌身上。算起來寶釵家世不過是一介商賈,王夫人就是算計了,只怕除了自個兒也無人會為其張目。
如何算計?最惡毒的,便是尋機給寶姐姐下了藥,隨即讓寶玉與其成就好事。到時候寶釵丟了清白,再是不甘愿也得給寶玉做妾室。如此一來,這薛家大房的家業,豈不盡數落在王夫人手里?
陳斯遠素來不吝以最大的惡意忖度敵手。這惡毒的事兒做的多了,習以為常之后不是丟下屠刀立地成佛,反倒是變本加厲!
他與寶姐姐情誼甚篤,哪里會容許寶姐姐有一星半點的閃失?
對面的寶姐姐一邊廂咳嗽著,一邊廂觀量著陳斯遠的神色。二人相處已久,寶姐姐自是能瞧出來陳斯遠方才說話之際有些口不對心。可那雙清亮眸子的關切卻是掩飾不住的。
寶姐姐早慧,略略轉動心思,頓時便將其憂心所在思忖了個分明。膽寒之余,一顆心兒頓時酥軟,只覺陳斯遠如此情誼,她恨不得立時委身方才能報還一二。
黛玉也是伶俐聰慧的,眼見寶姐姐蒙了水霧的一對水杏眼盯著陳斯遠瞧,便掩口笑著道:“你給寶姐姐尋了兩個丫鬟也就罷了,好端端的為何也給我尋了兩個?”
陳斯遠笑著道:“那林妹妹以為呢?”
黛玉俏皮道:“我以為啊,這莫不是要我學些莊稼把式,也好強身健體?”
陳斯遠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我正有此意。”頓了頓,又道:“今兒個去工坊,我已吩咐下去了,許了妹妹那物件兒過幾日便能造好。”
黛玉笑道:“你這關子賣了好幾日,我倒是愈發好奇了,也不知是怎樣的稀罕物什。”
“保準妹妹沒見過就是了。”
寶姐姐癥狀重了些,陪著笑了兩聲兒又咳嗽不止。陳斯遠關切道:“送去的魚腥草素沒吃?”
寶釵嗔道:“也是古怪,先前鶯兒染了風寒,服用半瓶便好了。偏到了我這兒,兩瓶用過也不見效用。”
陳斯遠暗忖,這怕不是病毒感冒吧,所以魚腥草素沒用。
頓了頓,寶釵又道:“今兒個王太醫開了些小柴胡,我吃了倒是有些效用。”
“那便停了魚腥草素就是,這風寒也分種類,許是這回不大對癥。”
三人又說過一會子,待鶯兒叩門入內,附耳與寶釵說了一陣。寶釵便愕然道:“鳳丫頭傷了?”
黛玉訝然不已,趕忙看向陳斯遠,說道:“是了,今兒個你可是與鳳姐姐一道兒去的,到底是怎地了?”
“一言難盡。”陳斯遠嘆息一聲兒,便將今日種種說了一遭。
聽聞鳳姐兒撞了頭,二女只當是撞得狠了,也不覺腦震蕩有什么。只約定過會子打發人往鳳姐兒房里去問問,再送一些補品過去聊表心意。
反倒是寶釵就著姚管事不放,說道:“鳳丫頭的陪房都是王家家生子,難保有些沒起子的被人給收買了去,你…要多加留意。”
陳斯遠頷首道:“想來二嫂子也心知肚明,今兒個便發賣了姚管事,還說待轉過年再外聘一個妥帖的管事來。”頓了頓,又與黛玉笑著拱手道:“恭喜妹妹,二嫂子決議拿出三千兩分潤,妹妹這回可是發財了。”
黛玉頓時一邊咳嗽一邊笑著道:“咳咳…我,咳…也算是闊綽了,回頭兒起社我來做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