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罩大紅猩猩氈,里著淡紫五彩印花綢緞對襟褙子,下襯鴨卵青長裙。頭梳小髻,鬢插步搖,眉宇間與寶釵七八分相像,同是一雙水杏眼,短了寶釵的沉凝,又多了幾分少女的靈動。
挪步到得近前,將手中提籃撂下,又緩緩一福。
陳斯遠笑著道:“琴妹妹怎么來了?”
寶釵忍著厭嫌起身笑道:“妹妹來的真巧啊。”
寶琴道:“可不是?都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方才瞧見紅玉姐姐搬了銅鍋子,料想遠大哥處有好吃的,這才帶了自個兒做的糕點來蹭飯。”頓了頓,笑吟吟挪眼瞥了寶姐姐一眼,道:“就是沒想到,姐姐才回來,就往遠大哥處來了。都說遠大哥與姐姐彼此傾慕,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陳斯遠眉頭一挑,好茶藝!寶釵既要守制,又要待字閨中,縱使二人私下里早就定下了姻緣,也不好這般私底下相會。
寶姐姐笑著道:“好妹妹這張嘴越發伶俐了,倒像是個穿針引線的紅娘。只是我這裙擺上的霜雪都還沒化呢。”
寶琴故作訝然道:“姐姐也是才來?那倒是真真兒湊巧了。”
寶釵笑道:“妹妹記性真差,莫不是忘了我何時離了母親院兒的?”
寶琴道:“這倒是沒瞧見。伯母住后院兒,我住前院兒,姐姐走的又是角門,我哪里知道姐姐何時走的?”
陳斯遠心下覺著,自個兒要是再不發話,只怕這姊妹倆能茶里茶氣一整日。當下趕忙道:“琴妹妹也坐下說話兒,我先前存了些羊羔肉,一會兒咱們燙銅鍋子吃。”
“好啊。”寶琴順勢落座。
寶釵笑著朝其略略頷首,又扭頭白了陳斯遠一眼。
寶姐姐這是吃醋了?也是古怪,陳斯遠暗忖,這寶琴先前可不是這般模樣,如今怎么突然茶藝大成了?
既有寶琴在,陳斯遠自是不好與寶姐姐再說那些體己的話兒。三人絮絮叨叨,只說了一些有的沒的。
半晌,紅玉將銅鍋子架上,點了銀霜炭,又將羊羔肉、蝦子、洞子菜等菜品一一擺上。三人凈手落座,邊吃邊聊。
席間陳斯遠還嘗了嘗那抹茶綠豆糕,滋味兒只能說是一般,不過的確是寶琴自個兒親手做的。
此時寶琴就道:“我也是頭一回做,手藝不好,讓遠大哥見笑了。”頓了頓,又道:“遠大哥不知,自小姐姐不論女紅、廚藝,都是比我強了百套,想來遠大哥也吃過姐姐做的點心了,一準兒比我做的好吃吧?”
寶姐姐還會做點心?這般念頭方才升起,陳斯遠便察覺這寶琴這丫頭是在挑撥。果然,扭頭一瞥便見寶姐姐笑得愈發‘任是無情也動人’,道:“咱們姊妹分隔幾年,妹妹怕是記差了。若說女紅,我自是當人不二,可是這糕餅點心,我可是從沒碰過的。”
寶琴蹙眉癟嘴道:“是嗎?那想來是我記差了。”
陳斯遠忽而想起了什么,咳嗽一聲兒道:“這糕餅點心有廚娘忙活就夠了,寶妹妹也不用自個兒去做。再說,每回我都吃得挺好的。”
寶釵與陳斯遠相處久了,自然是秒懂。幾乎下意識地抬手遮掩了下胸口,一張俏臉兒瞬間泛紅,嗔怪著白了陳斯遠一眼,趕忙夾起一筷子燙熟了的洞子菜給到陳斯遠碗碟里,道:“你多吃些。”
這人生一張嘴,不過三個用處,此時不可言說的一個用不到,不能說,自然只能吃。
陳斯遠本想為寶姐姐轉圜一番,誰知被羞惱的寶姐姐給堵了回來。
寶琴到底年紀小,眼見二人神色古怪,一時間也想不分明說的是什么。
她只心下感嘆,這先來后到果然緊要,遠大哥果然處處護著姐姐。轉念一想,此事不急,笑到最后方才笑得最好。
陳斯遠正悶頭吃喝,便覺一只繡花鞋悄然踩在自個兒鞋子上,略略用力踩了一腳方才收回去。陳斯遠抬眼,卻見寶姐姐嫻靜吃著羊羔肉,好似不是她踩的一般。
他心下暗樂,表面嫻靜,內里歡脫,寶姐姐如今這等模樣,可比原書中一直冷冰冰帶著假笑的寶釵強多了。
一餐銅鍋子吃罷,眼看桌面上還剩了不少,便吩咐紅玉挪下去,再多切一些羊羔肉給院兒中人等分食。
陳斯遠與薛家姊妹一并落座飲茶。寶琴呷了一口,立馬低頭掃量一眼,納罕道:“這是什么茶?我還是頭一回飲。”
寶釵嫻靜笑道:“妹妹不知,這是遠大哥自個兒炒制的麥茶,喝著最是溫養腸胃。妹妹若是覺著可口,我那兒還有一些,回頭兒…也給妹妹送一包去?”
寶琴笑道:“那也不必,想來姐姐處也不多,我還不如問遠大哥討一些呢。”扭頭笑盈盈看著陳斯遠,又忽閃了兩下眼簾,道:“遠大哥會給我吧?”
得,難題丟自個兒身上了,給不給都不好。給了,說明對薛家姊妹一視同仁,回頭兒寶姐姐一準兒惱了;不給,寶琴這個小妖精肯定作妖。
想了想,陳斯遠笑道:“麥茶是夏天炒制的,留存不多,不過我倒是還有些苦蕎茶,琴妹妹若不嫌棄,一會子走時帶兩包回去。”
寶琴笑道:“好啊好啊,那就多謝遠大哥了。”將杯中麥茶一飲而盡,寶琴才道:“時候不早了,我也不攪擾姐姐與遠大哥說話兒了。”
陳斯遠起身相送,也不用吩咐,紅玉早將兩包苦蕎茶準備妥當,笑著塞給同來的小螺。
寶琴到得門口,連說留步,領著小螺快步而去。
回返內中,便見寶姐姐臉色難看。陳斯遠緊忙湊過來道:“琴丫頭怎么這樣了?”
“她?”寶釵冷笑道:“從小到大都跟我做比,先前我家欠著她家銀子呢,她處處自然都得忍讓。如今得了銀子,又得了皇商,薛蝌礙著我家先前的人脈,好歹還會恭敬點兒,可她就沒了忌憚,自是怎么氣我怎么說。”
陳斯遠攬著寶釵笑道:“不過是意氣之爭,你們這又是何必呢。”
寶釵癟了癟嘴,暗忖這等姊妹間的爭斗可不好將陳斯遠卷進去,便道:“罷了,姊妹間拌嘴本就是常事,又有哪家的姊妹一直和和睦睦的?這等事兒你就不要管了,往后我自個兒應對就是。”
說罷,寶釵略略貼了貼陳斯遠的心口,起身道:“我如今還要守制,不好在你這兒多留,這就走了。”
陳斯遠心下不舍,卻也知寶姐姐極愛清譽,便只得點頭應承,起身將寶釵送出了院兒。
這一晚風平浪靜。
到得隔日,不到晌午薛姨媽便尋了過來。入內說了些尋常話兒,待打發了丫鬟婆子退下,這才道:“我那姐姐見我家沒了男丁,只怕要生出不好的心思啊。”
陳斯遠道:“如今是燈下黑,你跟寶釵留在榮國府,太太反倒不好下手。”
薛姨媽搖頭道:“這可不好說。我看那夏家姑娘不是個省心的,說不得便要攛掇著姐姐對付我家。哥兒,你也要多加小心。”
這話昨兒個寶姐姐也曾說過,陳斯遠連忙點頭應承。
待溫言撫慰了薛姨媽半晌,陳斯遠將其送出門外,心下煩惱不已。那原書中王夫人佛口蛇心,用的也不過是催逼手段,偏那夏金桂是個沒底線的,王夫人又沒什么主意,說不得便被其攛掇著干出什么蠢事來。
越是思量越是放不下心,他一個男的,往后出門多帶護院就是了,就怕王夫人利令智昏,再對府中姑娘下手,他又不能一直守著…若果然事有不諧,那豈不是要了自個兒的命?
陳斯遠再也讀不下書,丟下書卷干脆領著小廝慶愈出了門兒。
到得這日下晌,陳斯遠一徑尋到了馬攀龍家。馬攀龍如今在內府辦差,其屋舍依舊是外城那一處。
遙遙便瞧見內中有婦人撒著米糠喂雞,見陳斯遠來了,趕忙撂下帷幕迎上來道:“陳孝廉來了?”
說話的自然是毀了容貌的茜雪。不待陳斯遠回話,后頭吱呀一聲房門推開,又有個老嫗抱了個孩兒出來。
陳斯遠上前見禮,笑道:“見過伯母、嫂嫂。”
茜雪笑道:“孝廉莫要太過抬舉我們,若我還在榮國府,只怕還要喚一聲兒哥兒、大爺呢。”
陳斯遠道:“如今嫂嫂早跟榮國府沒了關系,那些稱呼自然不用再提。”
茜雪拗不過他,只得引著其入內。那老嫗乃是馬攀龍之母,寡言少語,見了陳斯遠只會笑。懷中孩兒不過一歲出頭,正是鬧騰的時候。因是其母陪著坐了坐,眼見小廝慶愈也在,便干脆去了東梢間。
茜雪又去烹茶,陳斯遠便留在堂中等候。
少一時,外頭略略喧嚷,便有馬攀龍推門而入。
見了陳斯遠,自是歡喜不已。二人略略敘話,陳斯遠便道:“哥哥,兄弟此番可謂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有一樁事要求哥哥。”
那馬攀龍道:“我能有如今,多虧了遠兄弟幫襯。遠兄弟有何難處盡管說來,能辦的我一定辦。”
“此事說來也簡單,我那新宅近來有蟊賊溜進去,唬得后宅鬧了好一陣。此來就是想問問哥哥,可識得武藝好的女護院?年歲別太大,最好能當丫鬟。”
馬攀龍眨眨眼,道:“就這?此事有何難的?改明兒我往老家去信一封,鄉中廣有習練武藝的丫頭,等閑三兩個蟊賊近不得身。”
陳斯遠立時大喜,拱手道:“如此,就多謝哥哥了。我也不求多,能找來十個八個的就夠了。”
馬攀龍正要喝茶,端著茶盞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納罕道:“十個八個?兄弟你那宅子瞧著也不大啊。”
陳斯遠愁眉苦臉道:“哥哥你不知,我如今要娶兩房兼祧,還要娶一房正室,這護院少了不夠用啊。”
馬攀龍愕然道:“額…兄弟還真是艷福不淺啊。”
陳斯遠哈哈一笑揭過,心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他還沒提養在外頭的外室呢。想到外宅,陳斯遠便想起算算好些時日不曾去尋妙玉了,也不知這姑娘渾身的傲氣褪去了幾分。
既然來了馬攀龍家中,陳斯遠自是不好說完就走。當下馬攀龍張羅了一桌席面,與陳斯遠喝得熏熏然,直到日色將暮,陳斯遠這才領著小廝慶愈回轉。
這女護院一時半刻到不了,山東距京師山高路遠,這一來一回,少說也得月余光景。
陳斯遠前后得寶釵母女提醒,自然多加小心。素日里不是在書房讀書,便是往新宅去看尤氏姊妹與晴雯。哦,期間還往能仁寺左近的妙玉處去了兩回。
不過每日家都有個護院隨著小廝慶愈守在前頭,但凡陳斯遠出門,必隨行其后。
倏忽幾日,轉眼到得臘八這天。
這日陳斯遠干脆領著香菱、紅玉等一并回了新宅,內中喜樂安康自是不提。
卻說賈珩這日登門又來尋賈璉。
賈璉打發人將其引到外書房,見了面兒便笑道:“怎么又來?我可不去了,今兒個府中一堆事兒,實在是走不開。”
哪里是走不開?蓋因璉二爺這些時日胡亂花銷,手頭沒了銀子,他又是個好臉面的,便只好悶在府中。
賈珩道:“璉兄弟,今兒個哥哥帶你去瞧一樁趣事,包管兄弟瞧了定然歡喜。快走快走,晌午醉云樓擺酒,今兒哥哥請客。”
說罷拖著賈璉就走。賈璉心下納罕,道:“哥哥又在哪里發了財?”
賈珩含糊道:“前幾日給珍大哥辦差,得了二百兩賞錢。莫說了,快走快走,遲了就瞧不見了。”
賈璉笑著應下,心下古怪不已。暗忖賈珍如今出門都未必能帶足二百兩銀子,又從哪兒尋了二百兩來給賈珩?
閑言少敘,二人一并出府,乘馬車往外城而去。
過得兩刻到得南堂子胡同,賈珩輕車熟路到得一間茶鋪里,扯了賈璉就坐。賈璉眼看桌面滿是油污,頓時嫌棄道:“哥哥說的趣事便是此處?”
賈珩笑著道:“莫急,兄弟且稍待。”說話間往外瞧了一眼,立時笑得愈發燦爛,指著玻璃窗外的倩影道:“兄弟快看此女如何?”
“嗯?”
賈璉順著賈珩手指瞧過去,便見個十八九的婦人挽著籃子輕挪蓮步而來。那小婦人只一個丫鬟傍身,婀娜娉婷行來,推門進得一處小院兒便沒了蹤影。
賈珩一直笑瞇瞇瞧著賈璉,見其直勾勾盯著那婦人,一徑到得小院兒關了門也不曾收回目光,頓時笑得愈發開心。
須臾,待賈璉回過神來,迎上賈珩那一雙玩味的眸子,頓時訕笑道:“不想這城外也有這等姿色的女子,卻不知是哪家的女子?看打扮,好似已經嫁人了?”
賈珩正要說話兒,忽而外間喧鬧起來,便見一幫子老少圍了方才的小院兒,一邊拍門一邊破口大罵。
賈璉聽了半晌,隱約聽得‘不守婦道’‘浸豬籠’“掃把星”等語,扭頭愈發納罕道:“還是個寡婦?”
賈珩笑道:“璉兄弟不知,這女子名張金哥,早先嫁入長安守備府。誰知守備之子是個短命的,成婚不過三個月便過世了。夫家認定其克夫,婆家也覺丟了臉面,兩處都不收容,這女子便自個兒帶了嫁妝出來過活。”
“原來如此。”賈璉道:“只是不知,哥哥今兒個帶我來?”
賈珩道:“我那妾室與此女原先是手帕交。這女子嘛,又有幾個真個兒守得住的?不然豈不滿地都是貞節牌坊?嘿嘿,哥哥眼見兄弟這般年歲膝下還無子,這才生出撮合之意啊。”
賈璉頓時歡喜不已,想起張金哥的容貌,不由得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俄爾又想起河東獅一般的鳳姐兒,頓時為難道:“不行,我那夫人什么性子,哥哥也不是不知,只怕未必能讓我納妾啊。”
“你啊,”賈珩恨鐵不成鋼道:“男兒在世,豈能讓個內宅婦人拿捏了?鳳丫頭也就是仗著是王家出身,否則依著七出之規,早就掃地出門了。怎么,兄弟莫非怕了鳳丫頭不成?”
賈璉冷笑道:“我怕她?若不是老太太、太太給她撐腰,我又哪里會給她臉子?”
“著啊!”賈珩拍案道:“只是你二人成婚這都多少年了?一直無子,兄弟說老太太會不會生出旁的心思來?這開枝散葉、綿延子嗣乃是頭等大事兒,璉兄弟只要求了老太太首肯,到時那鳳丫頭再是鬧騰,也得捏著鼻子認下。”
賈璉一琢磨也對,自個兒前后兩次偷人,老太太都回護有加。說不定好好兒與老太太央求一番,此事就能成呢。
賈珩見其動了心思,又蠱惑道:“罷了,璉兄弟既然心有顧忌,那便讓與我吧,改明兒我便讓小蕓登門…”
“且慢!”賈璉頓時急了,起身抄起茶壺為二人斟了茶水,端起茶盞道:“哥哥一番好意,兄弟怎好推卻?哥哥放心,此事若是成了,兄弟過后必有謝禮。”
“好說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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