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帶發修行的尼姑?王夫人不由得想起從前的妙玉來,不由得暗自蹙眉。旋即又舒展眉頭,暗忖,左右都是給大房賈璉的,便是帶發修行又如何?
王夫人思量著問道:“那張金哥性子如何?”
夏金桂眼見得逞,立時笑道:“太太不知,這張金哥最是貞烈,早前李衙內覬覦,張金哥拼死不嫁。李衙內入獄后,張金哥嫁去了守備家。誰知那守備之子…外頭早就有了外室,還生養了個男孩兒。成婚后每日在飯食里給張金哥下藥,想的是張金哥無所出,來日將外頭的孩兒認養在張金哥膝下。”
王夫人愕然道:“還有此事?”
張金哥笑著道:“還沒完呢。張金哥性子烈,人也是個聰慧的,便只鳳毛麟角也得知了守備之子的謀劃。太太不知,那會子張金哥大鬧守備府,還將守備之子推下了假山導致傷殘,纏綿病榻三個月才病故。
守備家還算講理,情知此時不占理,過后便只給張金哥放妻書,并未強留其為其子守節。”
王夫人不由得嘖嘖稱奇。心下暗忖,鳳姐兒性子潑辣,再來個性子烈的張金哥,那賈璉房里不得亂成一鍋粥?任鳳丫頭性子再要強,只怕到時候也沒了跟自個兒斗的心思。
于是王夫人笑著道:“那這事兒,該怎么辦才好?”
夏金桂道:“老太太給二嫂子留臉面,必不會強壓。我聽聞璉二哥與后街賈珩時常耍頑在一處,若是有賈珩撮合,何愁此事不成?”頓了頓,眼見王夫人不解,夏金桂又低聲道:“太太,聽說賈珩一直想在朝廷里謀個差事呢。”
王夫人頓時眼前一亮,哥哥王子騰眼看就要平步青云,提拔個賈珩自然不在話下。以此相誘,不怕賈珩不出力。
想明此節,王夫人笑著扯了夏金桂的手兒好一通輕拍,道:“我的兒,多虧了有你給我出主意,不然我還不知道此番局面如何破局呢。”
夏金桂反握了王夫人的手,道:“太太這話就外道了,我自打來了府中,多得太太照拂,向著太太自然是應有之意。”
“好孩子,好孩子。”
過得須臾,夏金桂眼珠亂轉一番,忽而說道:“太太,如今公中可夠用了?若不夠用,我去信兒給母親,讓母親再送些銀錢來給太太拆借。”
王夫人聞言頓時頭疼不已,苦惱道:“我的兒,你不提,我來日只怕也要與你母親說的。你也知,我那妹妹家中出了事兒,將一應營生都轉給了我府中。此事抽空了公中,那些營生想要發賣出去,只怕要到來年了。”
夏金桂笑著道:“太太不過是一時周轉不足,那我明兒個便給母親去信兒。”頓了頓,又道:“不過,今兒個我聽琴姑娘身邊兒的丫鬟說…好似姨太太將家中地契、房契都轉給了陳斯遠?少說也有七、八萬銀子呢。”
王夫人愕然道:“還有此事?”心下已然信了九成,又追問道:“你是聽誰說的?”
夏金桂道:“琴姑娘身邊兒的小螺身子特殊,稍稍飲一些茶便要茶醉,其后問什么就說什么。想來…小螺說的話兒定是真的。”
王夫人蹙眉暗自運氣,心下自然不爽薛姨媽與寶釵。繼而又有些后悔,早知薛蟠是個短命鬼,當日就合該拼了命認下金玉良緣。如此一來,那薛家的家業豈不都成了寶玉的?
有了這七八萬銀子,榮國府起碼能多支撐幾年。
夏金桂觀量了一眼王夫人神色,眼見其上了心,便偷偷竊喜一笑。旋即起身道:“太太,時候也不早了,我…就先回了。”
“哦,”王夫人回過神來,趕忙招呼道:“那你回去好生歇著。玉釧兒,代我送送金桂。”
“是。”
外頭應了一聲兒,便有玉釧兒進來,引著夏金桂款步離去。
清堂茅舍。
陳斯遠落坐書房之中,抄起書卷來一直心緒不寧,時不時便會想起方才自個兒與迎春的情形。
二姐姐果然是個聰慧的,只是她要管家只怕到處都要碰壁,三妹妹探春好歹有王夫人明面上為其張目,迎春的話…有的就只剩下拖累。
思忖半晌,陳斯遠坐不住,起身推說往園子里游逛,便出了清堂茅舍。游逛半晌,正撞見司棋提了食盒自小廚房而來。
那司棋見了陳斯遠,頓時身子酥了半邊兒。饒是身形高大豐壯,到得近前也化作繞指柔,嬌滴滴喚了聲兒:“哥兒…”
陳斯遠笑道:“正要找你,可巧就撞見了。”
司棋以為陳斯遠要邀自個兒去外頭的小院兒,頓時紅著臉兒道:“哥兒,還沒到日子呢。”
陳斯遠挑了挑眉頭,自袖籠里抽出一迭銀票,趁著四下無人,偷偷塞在司棋袖子里。
不待其說話,便唬了司棋一跳,扯出銀票半邊兒掃量一眼,暗暗估算,這些起碼有上千兩銀子。抬眼看了眼陳斯遠,一雙眸子頓時水潤起來,道:“哥兒…這是不要我了?”
“哈?哪兒跟哪兒啊!”陳斯遠低聲囑咐道:“你將這銀票偷偷交給二姐姐,旁的一句話不要多說…對了,記得別讓人瞧見。”
司棋眸子里奔要掉下來的眼淚又生生收了回去,愕然半晌,道:“哥兒,你這是…打算與我們姑娘?”
陳斯遠輕咳一聲兒,道:“自個兒知道就是了,別傳出去。”
眼淚唰一下溢出來,司棋抹著眼淚歡喜不已,笑著道:“哥兒放心,我記得了。”
司棋心下暗忖,本當她來日只能放出府后才有機會進陳斯遠房里,這輩子是怕是做不得陪嫁丫鬟了。不想峰回路轉,也不知自家姑娘用了何等手段,竟換得陳斯遠回心轉意。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司棋胡亂抹了眼淚,四下瞥了眼,見無人關注,這才飛快點頭。回道:“我省的了,定不會讓人瞧了去。”
陳斯遠笑道:“那就快去吧。”
司棋應了一聲兒,使勁兒盯了陳斯遠一眼,這才掩面笑著別過。
司棋一路腳步輕快,不片刻回轉綴錦樓,甫一上樓便聽得內中窸窸窣窣翻箱倒柜之聲。
到得迎春閨閣里,便見迎春坐在一旁蹙眉長思,繡橘將各色物件兒都翻找出來。
司棋撂下食盒訝然道:“這是要做什么?”
繡橘回道:“姐姐不知,姑娘一回來便說要將那些不喜歡的頭面首飾都挑出來,來日發賣出去換些銀錢。”頓了頓,又嘀咕道:“也不知姑娘是怎么了。”
司棋捏了捏袖籠里的銀票,頓時若有所思。姑娘說發賣不喜歡的頭面首飾,可哪個姑娘又會嫌自個兒頭面首飾多?只怕姑娘發賣頭面首飾,是為了籌集銀錢?是以,遠大爺這才偷偷摸摸打發自個兒送了銀票來?
司棋見繡橘癟著嘴不大樂意做活兒,便道:“罷了,這里有我,你先去庫房取一些銀霜炭來。”
繡橘道:“姐姐,姑娘房里的銀錢不多了。”
“快去。”
司棋瞪了一眼,繡橘這才不說話了,起身下樓而去。
眼見房中再沒旁的人,司棋便湊過來,將袖籠里的銀票抽出來遞了過去。
迎春回神瞧了一眼,心下已有了忖度,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是方才遠大爺托我偷偷交給姑娘的。”
迎春立時心下熨帖。這闔府的下人都生著一雙富貴眼,便是要借力打力,也總要銀錢開道。迎春與探春不同,她要和風細雨般將這個家管好。
迎春接過來點算一番,果然是一千兩。她抽出兩張百兩銀票,遞給司棋道:“你私下找人兌成金豆子,別讓人瞧了去。”
司棋笑著應下。心下暗忖,如今可好,陪嫁丫頭可比尋常奴婢強了百套。來日自家姑娘做了遠大爺正妻,自個兒這個通房丫鬟便是連尋常的妾室都比不過呢。
歡喜之下,自是多了幾分忠心。
倏忽幾日,陳斯遠除去在書房中讀書,得空還往新宅去了兩回。晴雯服用了魚腥草素,不兩日風寒便痊愈了。尤三姐將新宅上下清查了一通,卻始終尋不見推晴雯落水之人。
不過倒是查出那日有人瞧見曲嬤嬤也在側花園里,事發左近匆匆忙忙離了去。
尤三姐私下便尋了陳斯遠道:“哥哥以為,會不會是晴雯自個兒…不小心落了水?”
尤三姐言辭含蓄,分明再說晴雯故意跳水博寵。
陳斯遠搖頭道:“晴雯不是那等有心眼的,妹妹多心了。”
尤三姐冷笑道:“既然不是晴雯,那想必就是曲嬤嬤那老貨使得鬼心思了。”
陳斯遠道:“鸞兒年歲小,往后讓曲嬤嬤專心帶鸞兒就是了。若還有下次,隨妹妹處置。”
尤三姐情知曲嬤嬤那老貨一直拱著晴雯上位,不是個老實的。不過曲嬤嬤倒是一直護著晴雯,陳斯遠愛屋及烏,這才不忍處置了曲嬤嬤。
當下笑著應下,只心下給曲嬤嬤記了一筆賬。
榮國府中風平浪靜,小丫鬟每日必來回,說的不過是家長里短。今兒個二姑娘迎春去了東跨院,明兒個鳳姐兒探望秋桐。
鳳姐兒氣惱了兩日,不但悉心照料秋桐,自個兒還親自去探視了一番。大婦姿態十足,一時間闔府眾人嘖嘖稱奇,都不知鳳姐兒為何轉了性子。
那挨了兩門栓的賈璉也不安分,不待傷勢好轉便每日家跟著賈珩出去耍頑,時常半夜才歸。
鳳姐兒許是寒了心,再不過問賈璉之事。
這一日天光大好。飄了幾日的雪業已停歇,仆役早將各處甬道的殘雪清掃干凈,陳斯遠讀書苦悶,正待往園子里游逛一番。
便有小丫鬟蕓香來回,說是薛姨媽與寶釵一并回來了。
自打薛蝌扶棺南下之后,陳斯遠便再不好往薛家老宅去,算算他已經好些時日不曾見過寶釵母女了,心下自然掛念得緊。
聽罷緊忙將小丫鬟蕓香打發出去,讓其探聽消息。
薛家母女回了榮國府,自是要先去榮慶堂與賈母說話兒,其后又去了王夫人院兒。直到這日晚飯過后,母女兩個才往東北上小院兒去了。
陳斯遠按捺不住,頻頻在房中踱步,卻也知薛姨媽與寶姐姐單獨見了還好說,若是一并見了,難保時日一長邊露出端倪來。
香菱、紅玉、五兒見陳斯遠坐立不安,頓時偷笑不已。
待申正時分,陳斯遠業已用過晚飯,便有紅玉歡喜著入內道:“大爺心心念念掛著的寶姑娘來了。”
陳斯遠猝然起身往外迎去,也不理會幾個丫鬟的打趣。當下三步并作兩步,出了屋便見寶釵領著鶯兒挪動蓮步而來。
多日不見,寶姐姐果然又清減了幾分,一張圓潤了臉兒憔悴不已,又生生瘦出了顴骨與尖下頜。
陳斯遠頓時又心疼了幾分,也顧不得此時還在外頭,兩步上前握住寶姐姐的手兒,道:“妹妹怎么又清減了?”
寶姐姐苦澀一笑,搖了搖頭,道:“這幾日有些上火,不大吃得下東西。”
“那怎么行?”陳斯遠扯了寶姐姐便往內中行去,蹙眉道:“可是你家中吃食不合胃口?前兩日我打發慶愈定制了一口銅鍋,又凍了些上好的羊羔肉,過會子我陪妹妹吃一些?”
寶姐姐抬眼,便見陳斯遠眸中滿是情意,頓時心下稍稍熨帖,過后又滿是苦澀。暗忖道,先前為正妻,自是要多有避諱…而今只能為兼祧妻,她還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于是便點了點頭,道:“也好,倒是許久沒吃銅鍋子了。”
陳斯遠緊忙給紅玉遞了個眼神兒,紅玉會意點頭,緊忙吩咐人去準備。
陳斯遠扯了寶姐姐進得內中。香菱奉了香茗,隨即招呼鶯兒等一并退下,獨留了陳斯遠與寶姐姐在房中。
陳斯遠將寶姐姐摟在懷中,低聲道:“妹妹還在為文龍之事傷心?”
寶釵搖了搖頭。不是傷心,是絕望。好不容覓得良人,滿心滿眼指望著從此與其琴瑟相和,自個兒操持內宅,讓其心無旁騖。待來日良人青云直上,也為自個兒掙一份誥命。
誰知一朝天傾,親哥哥薛蟠一死,為了薛家大房宗祧計,便是再不甘愿,寶姐姐如今也只能為宗祧妻。
心下苦澀又有誰人知?
“我知妹妹心思,你且放心,來日若我入仕,定多立功勞,一準兒給妹妹賺一份誥命來。”
寶姐姐抬眼,一雙水杏眼盈潤,淚珠子好似短線珍珠一般掉落。略略歪頭貼在陳斯遠懷里啜泣不已。
陳斯遠哄勸半晌,寶釵方才平復下來。
轉念想起先前情形,便道:“我今日與媽媽去姨媽房里說話兒,那夏金桂連番挑撥,姨媽雖不曾說什么,可看我與媽媽的眼神頗為著惱。”
陳斯遠嗤笑道:“這是嫌貪你家的銀子貪少了?”
寶釵沒回,又道:“姨媽又說拆借銀錢周轉,媽媽咬牙答應拿出三千兩來,誰知姨媽轉頭兒又說不急。”
陳斯遠思量道:“這是故意上眼藥呢,料想那夏金桂早就允過你姨媽了。”
寶釵點頭,道:“我觀姨媽已生落井下石之心,只是礙于我哥哥才去,又新得了我家營生,這才不好下手。我那姨媽最是心狠,你…你要多加小心。難保她不來害我,便來害你。”
陳斯遠倒吸一口涼氣,他一向以為自個兒卓然在外,與賈家紛擾參與不深,斷不會被王夫人惦記上。
如今薛蟠一死,誰娶了寶釵便能憑空吞了薛家大房家業。榮國府入不敷出,王夫人為保掌家之權,縱容下頭奴仆吃拿卡要,開銷愈發靡費。這沒銀子花用,說不得便要王夫人自個兒貼補。
可饒是王夫人嫁妝再豐厚,又哪里撐得住這一大家子的開銷?
沒準兒,有心人一挑撥,便生出將自個兒害死之心!
只要自個兒一死,寶姐姐來日必不好嫁人。蓋因闔府都知自個兒與寶姐姐早有私情,此事傳揚出去,又有哪個正經人家不會心有顧忌?
到時候王夫人重提金玉良緣,許薛家兼祧事,這白花花的銀子不就到手了?
陳斯遠思量罷了,趕忙道:“妹妹提醒的是,看來往后得多加小心了。”
寶姐姐又抬眼看著陳斯遠,低聲道:“我如今別無所求,只求咱們兩個平平安安,不拘來日你中沒中皇榜,春闈過后我…我都嫁過來。”
“好。”陳斯遠一口應下。
二人對視須臾,寶姐姐鼻息漸重。陳斯遠探手撫了寶姐姐的臉兒,俯身正要覆在丹唇上,誰知二人方才略略觸碰,便有外頭的紅玉道:“大爺,琴姑娘送茶點來了。”
陳斯遠與寶釵對視一眼,寶姐姐趕忙起身落座一旁,旋即便見人影轉過屏風,薛寶琴噙著笑意入得內中。
見得二人,寶琴斂衽一福,道:“遠大哥、姐姐,這冬日里干燥,前兒個聽紅玉說遠大哥干燥得流了鼻血,我便制了一些抹茶綠豆糕來。”頓了頓,又好似后知后覺一般掩口驚道:“呀,我冒冒失失就來了,會不會攪擾了遠大哥與姐姐說話兒啊?”
陳斯遠便見寶釵略略蹙了下眉頭,顯是極為不喜。心下不由得暗忖,這琴妹妹此舉,真真兒是茶味十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