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輔仁諭德廳。
啪——
賬目拍在桌案上,探春冷著臉兒笑道:“好啊,我以為發賣了幾個婆子,這闔府上下風氣總要為之一整。來!你且上前來說一說,這好好兒的蘇合香怎么就變了味兒?”
下頭跪著的婆子戰戰兢兢道:“回三姑娘,老奴不知啊。這蘇合香都是買辦房采買后存入中饋庫房,小的…小的也是從庫房拿回來的啊!”
探春道:“不見棺材不落淚,來人,去搜她屋子!”
婆子辯駁道:“三姑娘,老奴不服,如今既無人證又無物證,三姑娘憑什么搜我屋子?”
探春冷笑一聲兒,看了眼身旁默不作聲的夏金桂,又與捻動佛珠的李紈道:“大嫂子,她說我不能搜她屋子?”
李紈輕笑道:“天大的笑話,一個奴才還反了天了?”盯著那婆子道:“你怕不是忘了,當年京畿干旱,你家是過不下去,老太太看你可憐才讓你入的府。你當日可是簽了身契的!莫說只是搜你屋子,便是打殺了你,依著律法也不過往衙門繳些銀子罷了。
三妹妹,這刁奴我看也不用審了,直接打殺了就是。”
那婆子頓時不敢作聲,只一個勁兒地瞧著吳興登家的。
外頭的管事兒婆子得了信兒,領了兩個丫鬟、婆子便往那婆子房中去搜。過得一炷香光景,管事兒婆子回轉,將一應物什放在案頭。
探春蹙眉朝著翠墨使了個眼色,翠墨便將包袱攤開,露出內中各色物什。
這旁的物什倒也尋常,唯獨有一張百兩銀票。
探春抬眼瞧了婆子一眼,捏起銀票掃量一眼,說道:“一百兩?你月例銀子一年前才升了一兩,先前還不足一兩,我且都按照一兩算,八十個月不過八十兩,你哪兒來的一百兩?”
婆子辯駁道:“是,是老奴手氣好,與人賭錢贏回來的。”
探春道:“事到如今你還不交代?”
婆子又偷眼看吳興登家的,那吳興登家的上前道:“三姑娘,聚賭雖是大罪過,可三姑娘先前說了既往不咎。因著一張銀票就給人定罪,只怕難以服眾啊。”
夏金桂立時幫腔道:“是啊三妹妹,這給人定罪總要有理有據,且三妹妹既說了不計先前…總不好食言而肥啊。”
探春暗自運氣,一雙眸子滿是怒火。李紈生怕探春惱了,緊忙湊過來拉住探春的胳膊,沖著其搖了搖頭。
那粉面含霜的俏臉兒頓時嗤了一聲兒笑了,挪動蓮步到得那婆子身前,一言不發盯了半晌。忽而回身落座,笑道:“罷了,既無憑據,那便算你逃過一劫。我口渴了,可否勞煩你給我端一盞茶啊?”
婆子不迭應承,戰戰兢兢起身過來敬茶。挪步到得探春身前,便見探春好似忽而手一滑,那茶碟掉在地上,摔了個兩半。
探春掩口驚呼道:“誒呀,一時手滑,想來沒有茶碟也無妨。你愣著作甚,快給我敬茶。”
婆子應承一聲,正要抄起茶壺,誰知此時侍書一把奪過,將個新沏的茶壺遞了過來:“這茶涼了,換這一壺。”
婆子接過,頓覺茶壺柄都有些燙手。當下斟了一盞茶便要退后,不料探春又道:“你讓我自個兒拿?”
“不敢不敢。”婆子咬牙捧起茶盞,立時便覺雙手燙得生疼。于是強忍著疼痛恭恭敬敬遞過來道:“三姑娘,請喝茶。”
探春冷笑著看著那刁滑婆子,伸手略略觸碰便收回,道:“太燙了,你且端涼了再說。”
婆子哪里還不知是探春故意整她?饒是手上老繭再厚,這會子也禁不住滾燙茶杯。不過忍了兩息,婆子再也忍不住,誒唷一聲,那茶杯掉落地上,生生將探春的裙擺打濕。
探春一拍桌案,罵道:“沒規矩的老刁奴,你是想故意燙我!來人,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尋人牙子發賣出去!”
那婆子唬得緊忙跪地求饒,搗頭如蒜。俄爾便有兩個粗壯沖進來,抹肩頭攏后背,扭著那婆子到得輔仁諭德廳外頭,扒了褲子,掄起板子就打。
內中夏金桂看得蹙眉不已,便與探春道:“三妹妹這等行徑,只怕會壞了名聲啊。”
探春笑著道:“多謝夏姐姐關心,難得你一個外人還要替我們賈家操心。對了,聽說夏家太太又病了,不知姐姐何時歸家探病啊?”
夏金桂強忍著羞惱,咬牙道:“不勞三妹妹費心,我母親不過偶感風寒,這兩日業已大好了。”
探春笑道:“真真兒是可喜可賀啊,那可得給夏姐姐道喜了。”
兩人對視一眼,夏金桂徑直起身,道:“此事已了,我去給太太回話兒。”
“夏家姐姐自便。”
目視夏金桂領了寶蟾與胡嬤嬤快步離去,探春冷笑一聲,撩動裙擺起身,與眾人道:“今兒個就到這兒,來日再有刁滑之輩,一并打了板子攆出府去!”
眾管事兒齊齊應下,悶頭不言快步而出。
李紈緊忙過來扯了探春的手兒道:“那夏金桂來日說不得就是你嫂子,你又何必與她置氣?”
“嫂子?璉二哥莫不是不要鳳姐姐,改取姓夏的了?”
丫鬟侍書掩口笑道:“姑娘這張嘴越來越不饒人了。”
素云道:“三姑娘,我們奶奶說的是寶二奶奶。”
探春道:“夏家什么家世?想當寶二奶奶,她夏金桂只怕有的等呢!”
李紈笑著搖搖頭,不再多說什么。那勸說的話兒李紈一早兒就說過了,奈何三丫頭性子太剛硬,任誰說都不聽。
太太再怎么說也是嫡母,來日探丫頭婚配還要太太做主,這般硬頂下去,來日哪里能討得了好兒?只盼著老太太能多活幾年,來日探春出閣時能為其做主。不然啊,探丫頭的苦日子只怕還在后頭呢。
此時有個婆子到得廳前,侍書瞥見了,緊忙出來答對。二人到得一邊嘀嘀咕咕半晌,侍書答對過婆子,這才扭身回來。
探春一早兒瞧見,便問道:“有事兒?”
侍書道:“姑娘,后街的珩大爺又來尋璉二爺了,前幾日我聽府中的婆子說,珩大爺的妾室這幾日總去外城,也不知在擺弄什么。”
探春道:“這外宅的事兒咱們不管,你往后只管打聽園子里的事兒就好。”
侍書笑著應下。
正待此時,外間又有婆子來回話兒,道:“姑娘,寧安伯府老婦人送來拜帖,說是求遠大爺送藥。”
探春蹙眉納罕道:“藥?什么藥?”
李紈昨兒個方才與陳斯遠私會過,此時隱約回憶起來陳斯遠所言,便笑著道:“先前蘭兒高熱不退,虧得遠兄弟送了那大蒜素來,這寧安伯府老婦人莫不是來求的是大蒜素?”
探春合掌笑著道:“定是如此了。遠大哥真真兒有能為,不但文章出彩、品貌上佳,每每更是有出人意料之舉。就好比這大蒜素,誰能想到這時常吃的大蒜竟也能做成靈丹妙藥?”
當下將帖子遞給侍書道:“你去,快給遠大哥送去。”
侍書忙斂衽一福,捧著帖子快步往后頭尋去。今日又下了一場小雪,侍書快步進得大觀園里,繞過翠嶂,經過沁芳亭,一路直奔清堂茅舍。
少一時到得門前,便見蕓香與兩個婆子正灑掃著,瞥見侍書到來,蕓香立馬丟了掃帚笑著迎過來,道:“侍書姐姐怎么來了?”
侍書遞上帖子道:“來給你家大爺送帖子。”
接過帖子,蕓香便道:“我家大爺正讀書呢,我給大爺送去,就不送姐姐了。”
侍書‘哎’的一聲兒叫住蕓香,又從荷包里掏出塊麥芽糖,一把塞進蕓香嘴里,探手又掐了把嬰兒肥的小臉兒,道:“鬼丫頭,你是能偷懶便偷懶。”
蕓香嘿然道:“姐姐胡說,我這分明是時時想著我家大爺。”
說罷丟下侍書,一溜煙地進了房里。侍書笑著搖搖頭,這才折身回返。
蕓香進得內中便嚷道:“大爺大爺,外頭有人送帖子。”
陳斯遠撂下書卷應了一聲兒,接過帖子瞧了一眼,乃是寧安伯府。當下略略蹙眉,這寧安伯與湘云的三叔忠靖侯當日都是今上潛邸里的舊臣,因奪嫡從龍之功,這才封爵寧安伯。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好比前明靖難勛貴瞧不起先前的舊勛貴一樣,這寧安伯府自然也瞧不上榮國府。錯非不得已,也不會來此地下帖子。
當下展開帖子瞧了一眼,卻是伯府老婦人替家中哥兒求藥的。指名點姓的來求魚腥草素。
看罷陳斯遠頓時莞爾,吩咐道:“紅玉,取兩瓶魚腥草素來,交給蕓香回給前頭。”
紅玉答應一聲,便往廂房里的小庫房尋去。陳斯遠又提筆落墨寫下用法,待吹干墨跡,也一并交給了蕓香。
小喇叭接過物件兒,蹦蹦跳跳歡脫而去,自是不用多提。
陳斯遠卻若有所思。自打上回賈璉、秋桐偷情之事撞破,陳斯遠便謀算著設套讓賈赦鉆。
這綠帽子氣不到賈赦,不知銀錢能不能氣到。想起此前曾去過燕平王府獻藥,料想此事必定會傳揚出去,不想過了這許多時日方才有人病急亂投醫。
只盼著此番正好對了癥狀,如此才好打響名聲。
那紅玉送過了蕓香,回頭兒與陳斯遠道:“大爺不是說不愿與勛貴往來嗎?”
陳斯遠道:“我先前想謀清流,奈何王爺說此路不通。”
紅玉蹙眉道:“不為清流也總是文官啊。”
“咦?你竟也知道幾分官場規矩了?不錯不錯。”見紅玉嬌嗔不依,陳斯遠才道:“你放心就是了,此番不過是來求藥的,算不得往來。”
略略思量,陳斯遠干脆起身道:“幾日沒去東跨院,我過去瞧瞧姨媽。”
要謀算賈赦,總要與邢夫人計較一番才好。
不一刻到得東跨院,陳斯遠與邢夫人關起門來計較了一番。
聽聞陳斯遠打算謀算賈赦,邢夫人自是喜不自勝,連連出了幾個餿主意。待俱都被陳斯遠辯駁過后,這才乖乖聽了話。
略略溫存,二人又說起旁的事兒來。
邢夫人就道:“也是古怪,迎春近來時常來我房里,或是請安,或是逗弄四哥兒,還時常與王善保家的那老貨說話兒。”
陳斯遠笑道:“哪里古怪了?二姐姐近來來的不過是勤快了些。”
邢夫人為枕邊人,自是知陳斯遠的性子,見他這般說,立時蹙眉道:“不對,你一準兒沒說實話。”
陳斯遠笑道:“此事暫且不宜張揚,你且多等些時日吧,說不定轉過年來就能得了準信兒了。”
邢夫人略略愕然,竟猜道:“是你要跟二丫頭定下來?”
陳斯遠瞠目結舌,雖然過程全然沒猜,可結果卻是對的。要不說這邢夫人雖然不大聰明,卻是個運氣好的呢。尋常小門小戶,哪兒有機會嫁入賈家這等高門大戶為續弦?
回想原書,那后四十回也不知做不做得了準兒,若是依著書中原文,賈家抄沒后,沒幾年圣人便赦免其罪過,發還家產。這邢夫人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陳斯遠含糊一番,又叮囑邢夫人別忘了遞話兒,這才緊忙告退而去。
邢夫人認定來日陳斯遠必娶二姑娘迎春,喜得什么的也似,緊忙尋了一瞎首飾,打發苗兒給二姑娘送了去。
想了想,只給迎春不給邢岫煙不大好,又尋了幾樣湊合的,打發條兒給邢岫煙送了去。
這日二姑娘、邢岫煙都得了邢夫人賞,一個個心下莫名,實在鬧不清邢夫人又要鬧哪一遭。
外城,首飾鋪子。
張金哥領著丫鬟進得內中,尋了伙計問道:“小哥兒,你家可收首飾?”
伙計應下,請了掌柜的來驗首飾。張金哥便打開帕子,露出內中一副赤金鐲子。她離了守備府,手無余錢,只能靠發賣嫁妝度日。
那掌柜的掃量幾眼,忽而聽得后頭咳嗽一聲兒,便道:“奶奶稍待,老朽老眼昏花,一時辨別不出是否是金包銀,待我剪開仔細觀量。”
張金哥沒多想,便點頭應下。
掌柜的繞到柜臺后頭,將那一副鐲子藏下,替換了一對兒樣式差不多的,尋了剪子將金鐲子剪開,隨即故作訝然道:“果然是金包銀的,奶奶自個兒來瞧!”
丫鬟惱了,道:“黑了心肝的,這鐲子是夫人給姑娘出閣時現打的,用了一錠金子,哪里是勞什子的金包銀?”
張金哥也起身蹙眉道:“掌柜的是不是瞧錯了?”
掌柜的撫須道:“奶奶不信自個兒來瞧。”
張金哥與丫鬟到得柜臺前瞧了眼,張金哥冷笑道:“欺人太甚,你拿旁的鐲子替換,當我瞧不出來?”
丫鬟也叫罵不已,偏掌柜的振振有詞道:“我家開了三十年,童叟無欺,你們拿了金包銀來蒙人,不知悔改不說,還要倒打一耙。來呀,將她們趕出去!”
當下便有幾個伙計圍攏過來,與那丫鬟對罵不已。
張金哥臉色鐵青,暗暗抽出袖籠中的剪刀,便打算與人拼命。誰知此時里間忽而有人叫道:“鬧什么呢?怎地這般熱鬧?”
說話間便有個公子哥兒打了簾子進得內中。
張金哥抬眼掃量一眼,便見那哥兒二十幾歲,品貌俊逸,且衣著不凡,瞧著便是勛貴家中的哥兒。
張金哥悶著頭不說話,丫鬟急得一邊哭一邊說,幾個伙計不斷搶白。那哥兒聽罷冷笑一聲,與那掌柜的道:“柳掌柜,你那賬目本就對不上,如今又做出這等黑心肝的事兒,真當我是眼瞎的不成?來呀,押他回府好生審一審,將那貪贓枉法之事都給我審出來!”
掌柜的唬得連喊冤枉,便有兩個小廝上前將那扭送著去了后頭。
那紈绔哥兒又到得柜臺后,尋了張金哥的一對鐲子,當下命伙計重新剪開稱量。一副鐲子當足金二兩,合該值二十兩銀子。
誰知待點算清楚,那紈绔哥兒做主,竟給了二十五兩。
張金哥愕然接過,緊忙將多出來的五兩退回,道:“公子給的多了。”
誰知紈绔哥兒一展折扇,笑著道:“多出來的算是給姑娘的賠禮,萬望姑娘收下,不要張揚今日之事。”
丫鬟跟著張金哥過得艱難,趕忙低聲勸說道:“本就是他們的錯兒,給些賠禮也是尋常,奶奶不如收下。”
張金哥嘆息一聲兒,這才道謝收下。一場官司煙消云散,伙計與瞧熱鬧的散去,那張金哥離去之前回頭又瞧了那哥兒一眼,這才領著丫鬟離去。
搖動扇子的哥兒瞧了半晌,待沒了人影,這才往后頭來。
打了簾櫳進得后間,那先前要扭送回府的柳掌柜正哭笑不得等著。見了哥兒,不禁拱手苦笑道:“二爺,這要是讓二奶奶知道了,定要打斷我的腿啊。”
賈璉笑著道:“你拍二奶奶,莫不是就不怕你家二爺了?你且放心,你們二奶奶得空忙著往工坊跑,哪里還會來這首飾鋪子?”
此時又有人打后門進來,正是一道兒而來的賈珩。賈璉忙湊上去道:“哥哥,怎么說?”
賈珩笑道:“你且放心,我那妾室過會子便登門。這一回生二回熟,依著兄弟的能為,不怕那張金哥不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