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新皇正在做祭典,新晉定遠侯陸行舟卻沒有去參與,反倒站在自家樓上,靜靜地看雪。
新晉夏王同樣也沒有參與,她甚至都沒用回顧以棠的名字,依然叫沈棠。
樓梯輕響,沈棠從身后走來,給看雪的陸行舟加披了一件貂裘,柔聲問:“在想什么?”
陸行舟握住她搭在肩頭的手,笑道:“在想娶你那天。”
“現在就會甜言蜜語。”沈棠哼哼道:“多半是在想,那天怎么迎娶三個,順序怎么來吧?”
陸行舟有點尷尬,如果打算一天同時迎娶三個進門,接親的順序確實很麻煩,就算沈棠第一別人沒意見,那裴初韻和盛元瑤之間咋辦?真要把她倆分個先后,不說老裴老盛以后絕對不可能給自己好果子吃,自家后院也得裂開。
然后先生那邊怎么辦…
先生可能暫時不想成親,單論另三個,最好的辦法其實是三個都一起從皇宮中迎出來,又有面子,又沒先后,只不過這個要和現任皇帝談一下。
雖然讓現任皇帝賣這點小面子應該問題不大,可一想到此人,陸行舟心里就很沉。
這皇帝有問題的,大有問題。
顧戰庭的實力很強,謀劃老實說也還行,夜聽瀾這邊就算有著陸行舟出謀劃策勾連各方,可要是沒有元慕魚這幾年布置的殺陣意外抵消,那可能還真被他成了事。
何況戰斗若是少了元慕魚這么強的超品,也同樣會麻煩很多。
顧戰庭恐怕至今在祭壇里復盤整件事也想不明白山河之祭是怎么失效的,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失敗根子在一場女人追夫,知道的話說不定要在祭壇里活活氣死。
問題在于顧戰庭強歸強,性格上卻有很大的缺陷。
由于超品的自負,以及做了太多年皇帝高高在上的視角和思維模式,以至于他的謀劃往往都不算太隱蔽的,留心觀察那就很容易抓到漏洞。并且經常對于送到眼皮子底下的信息,自負地做出錯誤判斷,比如對妖皇和圣主搶男人不予采信,比如以為陸行舟會吃他大餅,這就導致錯過了很多扼殺對手于萌芽的時機。
這種性格缺陷對于籌謀者而言是很致命的,這一次是有運氣成分,可若是給陸行舟相同的起點一起謀劃,陸行舟覺得自己可以玩死他。
但這位新皇,陸行舟反而沒把握。
他似乎沒有他的父皇這類性格缺陷,極度隱忍,且做事都在暗中。
連顧戰庭的很多事情,都感覺像是他一手引導而成的。包括勾連妖魔,也包括當年逐沈棠、廢晉王,細思之下樁樁件件都有齊王的影子在背后,但他一點痕跡都不露。
如果一切都如所料,那顧戰庭從頭到尾都只不過是兒子利用的棋子,并且最終失敗都是在齊王的規劃內。
他甚至知道沈棠登基的可能性不高——且不論其他因素,單論沈棠在戰斗中是出手了的,一旦上位就很難避免一個弒父篡位的名聲,可他齊王袖手在外,反而是被公推而成。
如今他順理成章地上了位,名聲、法理,賺個十足十,不露一絲煙火氣。
這個結論讓陸行舟細思極恐。
如果是一個能謀劃能隱忍、卻沒有性格缺陷的顧戰庭,那會帶來多大的破壞?
如今夜聽瀾正在審訊兆恩,希望能掏出點什么。除此之外,竟然沒有角度去剖析這個齊王,猶如老鼠拉龜無處下手,他平時實在太低調了。
沈棠見陸行舟連調侃都不接,心知他心事滿腹,便道:“你…在想新皇?”
“嗯…你這個弟弟,你了解多少?”
沈棠道:“你知道的,我自幼更多時間是在宗門里,在京待得不多,和他們只能算是認識,實在談不上熟悉。嗯…要不問問裴相?”
陸行舟想了想,低聲道:“我想去見見顧戰庭,你一起去么?”
沈棠怔了怔,旋即搖頭:“我…我就不去了,其實見他成為階下囚的樣子,我也不好受。”
“嗯…”
“你去的話,要小心點,雖然國師廢了他的功力,可乾元之能大家都不是很了解,萬一還能藏著什么殺招呢?”
“我會小心。”陸行舟頓了頓,又有些不確定地低聲道:“我覺著,他還真不一定有那么壞。”
沈棠都聽傻了:“啊?”
陸行舟沒多解釋,只是不再看雪了,轉過身來吻了吻沈棠的額頭:“陸府迎親要怎么個布置,就勞煩夫人操持了。”
沈棠又好氣又好笑,自己布置,迎娶自己是吧。
就像你讓成熟的魂幡自己祭煉一樣?
正想嗔罵幾句,眼睛忽地就亮了。
陸行舟披著貂裘的樣子好貴氣啊…以前沒見過他這樣的打扮。
其實這會兒陸行舟的眼睛也挺亮的。因為這一刻的沈棠穿的也不是之前那身白衣如雪的劍客模樣,而是和京中貴女們一樣華美的錦衣,雖然依舊是偏白的素色,可有了銀線雕鏤、珠玉點綴,還做了做發型,插上朱釵,那氣質一下就變了樣。
兩人突然都興起一種重新認識般的錯覺,旋即同時失笑。
哪來什么重新認識,無非是因為大家相處得實在太少了,還真見不到太多形象變化。
回首相知,只能說一句傾蓋如故。
“以后相處會多么?”沈棠眼睛亮晶晶地問。
陸行舟倒還不好回答,因為目前沒有做好下一步的具體規劃,但心中隱隱想要的卻是出去歷練,那自然和沈棠未必能在一起。
沈棠心中嘆息,低聲道:“親我。”
陸行舟從善如流地吻了下去,沈棠掂起腳尖熱情地擁吻。
兩人心中都有些動情。上一次在夏州的新年猶在眼前,兩人都沒有想過,下一個新年就可以一起在京師擁吻,還馬上成親。
相吻良久,沈棠才輕輕推開陸行舟,美眸有幾分迷離:“去吧,我、我布置好新房,等你娶我。”
踏入祭壇的時候,陸行舟也終于不再是慣常的一只阿糯了。
除了阿糯屁顛顛跟著來見老皇帝之外,身后還有楊德昌等一堆護衛,其中還有好幾個都是霍家的。
顧戰庭被關在祭壇中央的小屋子里——就是很早以前來調查祭壇時發現被磚石封掉的那個裝有妖尸的小房間,由于處于陣心重要位置,稍作改變就成為了一道困龍之陣。
連窗都沒有。
除此之外,皇帝倒也終歸是皇帝,并沒有如同犯人一樣被鎖著,屋內還有明珠照亮,床褥干干凈凈,有桌有椅。顧戰庭穿著一身樸素的常服,正在練字帖。
陸行舟進門,楊德昌等人很緊張地立刻防護在他面前。
顧戰庭頭也不回地微微一笑:“排場大了?”
陸行舟淡淡道:“猛虎在前,不得不慎,僅此而已。”
“還當我猛虎呢?”顧戰庭的語氣倒是再也找不到之前的戾氣和高傲,很是隨意地笑道:“坐吧,等我寫完這幾個字。”
陸行舟沒有坐,反倒安靜地看著他寫完字。
直到收筆,陸行舟才道:“陛下的字,和之前有點不一樣。”
“豁達了些?”
“是。”
“此前我執念重了,乾元之執、拓土之執、被一介女流壓在頭上的不甘,以及因此想要得到她,把她反壓在身下的執。以佛道之說,這是執而生妄,心魔叢生。”
陸行舟點點頭:“是,既是性情如此,也是修行上廣義的走火入魔概念。當我知道陛下與魔勾連,就覺得是后者居多,心魔擴散所致。”
“心魔終究是因自己的性情引發的。”顧戰庭把筆一丟,終于轉頭正視陸行舟:“可你既修魂幡,為什么不受魔道心念所侵?不要告訴我你的性情真有多溫潤。”
陸行舟揉了揉身邊阿糯的臉:“因為有阿糯,有棠棠。”
顧戰庭出了會神,才問:“你找朕何意?”
“我在想,陛下最后依然不認棠棠,這舉動很招笑,為什么要做這種徒惹笑話的事?”陸行舟道:“我想來想去,除了陛下是個傻子的解釋之外,唯一的解釋竟然是保護棠棠。你覺得她登基有害,情急之下才會用如此無力的方式來阻止。”
顧戰庭啞然失笑:“為什么我不能就是個傻子?”
陸行舟淡淡道:“以陛下十年布局、山河為祭的謀劃與氣魄來說,并不是個傻子。”
顧戰庭笑道:“我以為破解了我全部策劃的你,會嘲諷朕,不料居然評價還可以?”
陸行舟道:“貶低敵人,那也是在貶低自己。此役我有運氣成分,也不敢太居功。”
顧戰庭很意外陸行舟的態度,頗有些喟嘆:“如果我沒有傷害以棠,你我之間或許不是這樣。”
陸行舟沉默片刻,忽然道:“至于傻子的評價…如果指的是被兒子引導出了一堆事,那確實是的。”
顧戰庭的笑意消失了。
陸行舟道:“我想在陛下一切失敗的時刻,心中應該是走馬燈般轉過了很多,也認清了很多。所以才會在皇室長輩提案棠棠登基時,不顧出丑地出言反對,那一刻陛下應該知道敵人是誰。”
“一切引子,都是從我發現了以恒勾結妖魔開始,后來覺得這一套可以解決我的龍血侵蝕的問題。如今回顧,是一出拿捏住我心態的高妙引導。”顧戰庭平靜地道:“當時我是沒有懷疑過什么,因為那個時候的以恒都沒有成年,誰能想到會有什么布局在里面?”
“現在呢?”
“當一切失敗,卻顯見是以恒得利…我才開始懷疑以恒的皮囊之下,早已不是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