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自然是來向當爹的了解兒子的,想知道作為一個父親對齊王的認知。
結果得到了一個這樣的答案…說明顧戰庭壓根就不敢相信自己兒子有這個能耐,寧愿認為被奪舍了。
陸行舟干咳兩聲:“那個…陛下,你確定他不是一直就藏得很好,而是換了人嗎?”
言下之意,我要的是對您兒子的性格了解,而不是這種判斷。您的自以為是已經多次成小丑了,我有點信不過。棠棠腿好了你都不知道,哪來底氣做這種判斷。
顧戰庭微微搖頭:“或許你認為朕多次自以為是,信不過朕的判斷…比如你在龍崖被榨汁這種事,傳得天下皆知了我卻不信。”
陸行舟誠實道:“有點。”
“但將心比心,如果你是我,即使信了這件事,是不是也只會認為龍傾凰玩玩小白臉而已?誰能相信她那樣的一代皇者真的陷入跟一個小年輕的愛河,就像誰告訴你朕深愛什么女子不可自拔,你信不信?無知女子在夢囈寫話本呢?”
陸行舟再度干咳:“…那倒是的。”
所以其實是哥太超模?
“有些事情在不同視角上看,所得結論自然不同。”顧戰庭道:“再如以棠在夏州的一些事,我雖有讓人匯報大事,卻沒讓人事無巨細地調查…那是因為我內心總有對以棠的虧欠之意,有些下意識地退避,放任發展。否則若是真特別關注的話,至少她的腿好沒好還是能知道的。”
陸行舟道:“這我相信,陛下對棠棠的感情是復雜的,多處看得出舉棋不定。”
顧戰庭道:“這么說吧…以前的以恒,確實是一個謹慎低調的人,也喜歡背后做些小算計,和現在表現出來的性情很像。你就算去問裴相、問定西王,他們肯定會說齊王歷來如此…但偏偏朕不這么認為。”
陸行舟的神情終于嚴肅起來。
“所謂謹慎,極端點發展就是膽小懦弱,幼年乃至少年的以恒就是如此,他只有心思沒有勇氣,想做什么都畏畏縮縮。俗話說三歲看到老,少年都如此,你覺得應該有怎樣的變故,才會讓一個畏縮膽小的人布下這么大的篡位之局、并且還是在朕盛年之時就敢謀的?”
陸行舟瞇著眼睛:“確實…需要一個關鍵變故。”
“曾經以恒和妖魔為伍、后來又襲擊以棠,朕覺得他…”
“等一下!”陸行舟豁然道:“襲擊誰?”
顧戰庭愣了愣,忽然失笑:“倒也是,后來確實是朕出了手,以棠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怪你們。那時候以棠四品上階,正在籌備突破三品大坎,赴京之時特意來找過朕,希望得到一些資源支持。當時她二十二歲,這個年紀破三品歷來都是極為震撼人心的,也就這一年被你身邊的突破年紀沖淡了,才不覺得稀奇。”
陸行舟道:“所以你忌憚了?”
“是。”顧戰庭并不諱言:“當年朕自己突破三品已經三十好幾了,面對二十二歲就想籌備突破三品的天才,朕確實妒忌且忌憚。尤其是在她身上朕看見了另一個夜聽瀾,那被壓制了一輩子的心魔便燒灼了心靈。此外,朕既然有兒子,也確實不想傳位給女兒…但是當時朕是克制住了的,還給了她一瓶破境丹與一些有利于渡小天劫的寶物。”
陸行舟道:“我其實也曾想過這一點。即使陛下忌憚棠棠,也不至于在尚未三品之時就親自出手,未免也太…低級了些。你完全可以做到讓她在任務之中‘意外喪生’,何必搞得如此明顯。可棠棠自己指認是你…”
“真正被她即將三品的消息刺激的另有其人,以誠和以恒都坐不住了,但朕本來以為出手的會是以誠。”
“原來你沒打算讓她意外喪生,卻是希望讓兒子去做…”陸行舟的惱怒又有些壓不住:“你真是個好父親。”
顧戰庭擺擺手:“同時自也是存有一些考驗諸子的意思。所以當時以棠離京之時在京郊遭遇了襲擊,朕是從頭到尾都看在眼里的,自也知道背后的是以恒。”
陸行舟面沉似水。
“但京郊太近了,以棠的反抗非同小可,動靜驚動了夜聽瀾。夜聽瀾一旦出手,以恒要暴露,甚至都可能在尚未暴露之時被夜聽瀾直接砍了…所以朕出了手。”顧戰庭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微嘆一口氣:“其實那時候我覺得,斷腿驅逐,也未嘗不是保護以棠的方式,她繼續耀眼下去,殺她的就是我自己。我不想走到那一步。”
陸行舟諷刺道:“這么說還得謝謝陛下了?”
“不用諷刺,朕自知這么做是偏心且自私,為了保護以恒、也為了朕自己的忌憚,卻找了個為以棠好的借口來說服自己,說得連自己都信了。”顧戰庭笑笑:“但是很可惜,當時的朕,不像現在。”
當時的顧戰庭被傷勢困擾、被夜聽瀾壓制,滿心執念、心魔叢生,山河之祭都已經在暗中布置了。
現在的顧戰庭階下之囚,修為全失、權柄皆無、執念盡去,自不再有當時的偏激自我,有了些“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意味。
可惜晚了。
但是顧戰庭這么說,陸行舟是相信的,之所以是斷腿而不是直接殺,確實存有那么幾分自以為的所謂保護之意,后續的一些搖擺矛盾的表現也與此意對得上。
同時陸行舟也相信顧戰庭并非故意誣陷顧以恒,因為如果真是顧戰庭自己要干的事,真的不會選擇在京郊親自出手,邏輯是通的。
所以當時真是顧以恒先伏擊沈棠。
“單是如此,朕當時都未必會處分以恒,可他斬草除根竟讓人屠戮整個天行劍宗。”顧戰庭道:“直到此事朕才覺得以恒太過了,勃然震怒。當時的廢為庶人,你們是不是都以為只是讓他替朕背鍋?不,這鍋朕占一兩分,八九分本就是他的。”
陸行舟深深吸了口氣,仔細捋了一下,都對得上。
顧戰庭道:“朕和你說這些,倒不是在辯解什么,也不是為了給你們說真相…朕都忘了你們不知真相,哈。”
說到最后居然自嘲地笑了起來,陸行舟也微微有些自嘲的笑:“陛下想說的是?”
“朕想說的是,無論是早年勾結妖魔,還是后來襲擊以棠,這都不是一個原本畏縮懦弱的人會做的事。原本朕以為他是長進了,從只敢想想到了真敢出手,還有幾分欣慰。可現在回顧,從頭到尾他都沒有一個變化的緣由,突兀就變成了這樣的人…難道你不覺得像奪舍?深居簡出的低調,又何嘗不是盡量減少被看出來的可能。”
這么說確實像奪舍,也像一種心魔,把性情之中的某處被壓著的部分壯大釋放。
就像之前顧戰庭一樣,他早年可也是個雄才大略的帝王,后來變成這副模樣無非是執念太重導致的。
但顧戰庭變成這樣,是有個受傷難愈的引線,因果清晰,而顧以恒的變化是什么引線?總有個由頭吧?找不到,所以顧戰庭會認為更像奪舍。
陸行舟思索良久,終于點了點頭:“感謝陛下平和交流,提供信息。”
“朕既不想被兒子算計成這樣,更不想江山交給不知道什么人,所以無須謝我。”顧戰庭遞過剛才練習的字:“送你。”
陸行舟接過,心中微動:“這是…”
看的時候沒感覺,拿在手里才發現這幅字里有絲絲氣運之力,和大乾氣脈是一體的。
具現來說,就是依然有許多人心中還慣性地當顧戰庭是皇帝。就像陸行舟開口都還很習慣地說“陛下”,他自己也很習慣地說“朕”,兩人都沒覺得哪不對。楊德昌等人是已經退到外面沒聽了,如果在聽,估摸著也不會有誰覺得不對。
這是統治大乾幾十年帶來的慣性,獨屬于顧戰庭所有,短期內必然存在。
顧戰庭轉頭繼續練字:“朕活不了幾天了…他必殺朕,為的就是與朕一體的這絲氣脈。你轉交給以棠,告訴她…”
陸行舟道:“讓她將來撥亂反正續你大統?”
“不…”顧戰庭低聲道:“希望她平安喜樂,這縷氣脈她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散了吧。”
隨著話音,原本還算精神矍鑠的顧戰庭,黑發肉眼可見地變白,繼而俊朗的容顏也開始枯槁。
頃刻之間,滿臉皺紋,白發蒼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