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陷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夢里,時間失去了順序,畫面破碎又真實。
她先是回到了桃花塢那個夏天,第一次見到江傾時的情景。
他穿著簡單的白T恤,背著那個黑色的雙肩包,走進客廳,燈光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多了幾分夢幻的色彩。
他笑著說“不好意思各位,我來晚了”,聲音溫和,眼神干凈。
那一刻,她心里的小鹿莫名其妙地被撞了一下。
畫面猛地跳轉,是那條月光下的田埂,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氣息。
她提著碎花裙擺,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著前面那個高大的背影,露水打濕了帆布鞋。
“江傾!你等等我呀!”
她喊得嗓子發啞,直到他停在那架老水車旁回頭。
熒光海毫無預兆地涌現,點點綠光在他們身邊飛舞,他背對著漫天流螢,眼神比星光還亮。
她傻傻地把山茶花發卡別在他耳后,說出“扶貧”兩個字時,心里甜得像是化開了的麥芽糖。
記憶中,他的笑好溫柔好溫柔…
空間一轉,鷺島的海灘,咸濕的海風撲面而來。
她與他并肩坐在沙灘上,看潮水一次次漫過腳踝。
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他忽然側過頭,吻掉她鼻尖上沾著的細沙,接著,溫熱的唇覆上了她的唇。
那個吻帶著海水的咸味,讓她頭暈目眩,耳邊只剩下海浪的轟鳴,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場景又變,來到了濱湖雙璽那個寬敞明亮的廚房。
她穿著他的襯衫當家居服,光著腳丫在地板上跑來跑去,非要給他打下手,結果不是打翻了鹽罐就是切歪了番茄。
他系著圍裙,無奈又寵溺地搖頭,從身后握住她的手,耐心教她怎么握刀。
“周小野同學,你再這樣,我們今晚只能吃方便面了。”
他低沉的笑聲震著她的后背,癢癢的,卻令人莫名歡喜。
那些清晨一起賴床,夜晚相擁看電影的日常,瑣碎又溫暖,填滿了她記憶的每一個縫隙。
最清晰的畫面,是那座巨大的幾乎要與天齊高,流光溢彩的摩天輪。
轎廂緩緩升至城市最高點,腳下是廬陽璀璨的萬家燈火。
他指著無問科技園的方向,告訴她那里即將誕生改變世界的東西。
然后,他變魔術般拿出那個她無比熟悉的山茶花發卡,說“扶貧對象來報恩了”。
她驚喜地撲進他懷里,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他還說:“小野,我很想很想你。”
那個吻,溫柔又珍重,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寶。
然而,幸福的畫面驟然扭曲、碎裂、化為虛無。
孟子藝的臉突然出現,帶著她熟悉的那個大大咧咧的笑容,可在下一秒就變得模糊,轉而是在休息室里,她踮腳親吻江傾的畫面。
那么清晰,那么刺眼。
緊接著,劉皓存出現,用那雙無辜的大眼睛看著她。
下一刻,她就與江傾相擁在一起,沖她得意的挑眉,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眼前一花,田熹薇雙手抱胸揚著下巴出現,嘴里說著“沒錯,《卿卿日常》的角色就是他給我的,他可不只是對你一個人好。”
最后陳嘟靈緩緩走近,曾經她眼中溫柔又理智的姐姐,用平靜的語氣問“你都知道了?”
背叛感像冰冷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緊緊包裹,窒息般的痛苦纏繞住了她的心臟。
她們的面孔交替出現,聲音嘈雜地混在一起,指責、辯解、嘲諷、哭泣、冷笑…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把她拖向深淵。
“不…不是真的…不要…不要這樣…”
她用力掙扎,竭力嘶吼。
“小野?小野?”
耳邊傳來無比熟悉的呼喚聲,將她從噩夢的泥沼里生生拽了出來。
周野猛地睜開眼,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驚出了一身冷汗。
視線先是模糊,然后逐漸清晰。
暖黃色的床頭燈光線下,江傾的臉近在咫尺。
他眉頭微皺,眼神里滿是關切,一只手還輕輕搭在她的額頭上,試探著溫度。
“小野,做噩夢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透著疲憊,但依舊溫柔。
幾乎是本能反應,周野混沌的思緒還沒來得及理清,身體已經先于意識行動。
她鼻尖一酸,委屈涌上心頭,下意識就想要像往常無數次那樣,鉆進他懷里,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胸口,可憐巴巴地訴說剛才那個可怕的夢境,尋求安慰。
然而,身體剛剛抬起一點,手臂還沒完全張開——
就在這一瞬間,所有散亂的記憶碎片,如同被按下了快進鍵的電影,轟然涌入腦海!
休息室虛掩的門縫,交織的身影,孟子藝的哭泣與辯解,田熹薇的火爆直白,劉皓存的煽風點火,陳嘟靈的默認…
還有眼前這個男人,他溫柔的假象!
所有的畫面聲音串聯起來,組成一個殘酷無比的真相。
周野抬起的動作瞬間僵住,像是被無形的冰凍結在了半空。
她臉上的迷茫依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冰冷麻木。
那雙總是彎彎帶笑的杏眼,此刻像是兩口枯井,沒有任何光彩,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意。
她緩緩地收回自己差點要觸碰到他的手,重新躺了回去,拉高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蓋住,只露出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江傾將她這一系列細微卻劇烈的變化盡收眼底,伸出的手頓在半空,最終無力地垂下。
看著她眼中迅速凝結的冰霜,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緊,鈍痛蔓延開來。
“小野…”
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
“對不起。”
周野沒有任何反應,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她的沉默像一塊巨石,壓在江傾心頭。
他深吸一口氣,知道任何辯解在此刻都蒼白無力,只會顯得更加虛偽。
此時此刻,任何辯解都太過蒼白。
“是我的錯。”
江傾緩緩開口,語氣沉重,
“全部都是我的問題。是我貪心,是我傷害了你。”
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周野的反應。
她依然一動不動,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仿佛他只是在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我知道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你看到的,聽到的,都是真的。我跟她們,都是真的。”
他盡量平靜地陳述著,像是在做一份的工作報告。
每說出一個字,他都能感覺到周野周身的氣息更冷幾分。
“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對她們…也一樣。”
他閉了閉眼,復又睜開。
“其實我一直想找個機會把這一切都告訴你,可一直沒有下定決心。我害怕,怕你接受不了,怕你會離開我。我妄想抓住所有,卻低估了這會給你帶來多大的傷害,也高估了自己處理復雜關系的能力。我…辜負了你的信任。”
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越說越難以張口。
房間里陷入了無盡的沉默。
只有窗外遠處傳來的城市噪音,提醒著時間仍在流逝。
好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這么長。
周野終于有了動作。
她極其緩慢地轉過頭,那雙冰冷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對上了江傾的視線。
眼里沒有憤怒,沒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深入骨髓的失望。
“為什么?”
她開口問。
聲音很輕,輕得像是一碰就碎的羽毛,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沒有質問,沒有哭訴,只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為什么明明說喜歡我,卻可以同時喜歡別人?
為什么在我全心全意信任你,憧憬著我們的未來時,你卻游走在這么多人之間?
為什么要把我變成一個笑話?
一個被最好的朋友,最愛的人聯手背叛的笑話?
江傾看著她眼中那片荒蕪的冰原,胸口發悶。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任何解釋在“為什么”這三個字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他能說什么?
說男人的劣根性?
說身處誘惑中心的身不由己?
說他對每個人的感情都是真實的?
這些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的理由,又如何能撫平她此刻的創傷?
最終,他只能努力不移開目光,正對著她的目光。
“沒有為什么,是我的錯,是我混蛋。”
這句承認,像最后一把鑰匙,徹底鎖死了周野心中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定定地看著他。
眼前這個,是她曾經視若星辰引以為傲的男人。
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無數畫面。
桃花塢初遇時他干凈的笑容,田埂上他回頭等待的身影,鷺島海灘那個帶著咸味的吻,濱湖雙璽廚房里溫暖的煙火氣,摩天輪的高空之上,他兌現承諾時眼中的光…直到今天下午,他在發布會上光芒萬丈,震驚世界,她坐在臺下,與有榮焉,心中滿是驕傲。
那些曾經無比真實支撐著她所有快樂幸福的瞬間,在此刻看來,都像是一場精心編織的騙局,諷刺至極。
她愛的,或許只是她想象中的那個江傾。
性格溫和、唱歌很好聽、做飯很好吃、年紀輕輕就已經是一家科技公司的掌舵人,世界公認的AI天才,最關鍵的是…對她無限地寵溺包容。
而真實的他,復雜、貪婪、濫情,有著她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的陰暗面。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一次次的熱搜,一次次的緋聞。
只是她更愿意去相信江傾,相信他不會騙自己。
畢竟,他是那樣好的一個人。
然而事實證明,自己就是一個傻子。
他不僅騙了自己,而且比預想的還要過分,甚至讓她完全不敢相信,完全陌生。
為什么會這樣呢?
既然要騙我,為什么不能永遠騙我?
為什么不能再小心一點?
為什么要讓我發現?
為什么要讓我親眼目睹?
悲傷與絕望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陣尖銳的疼痛,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但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
所有的淚水仿佛都在下午那個角落里流干了,一滴也不再有。
她只是覺得好累,累得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好想就這么睡一覺,睡醒了,一切又能恢復原來的樣子。
一切不過都是場噩夢而已。
可惜,這不是夢。
周野重新轉回頭,不再看他,目光再次投向天花板。
她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不帶一絲波瀾。
“你走吧。”
三個字,輕飄飄的,卻無比決絕。
江傾身體一緊,抬頭看她。
他看到了她臉上萬念俱灰的麻木,明白自己此刻的任何言語都是多余的,只會加深她的痛苦。
女孩平時看起來嬌憨可愛,沒心沒肺,但骨子里有著驚人的倔強。
一旦她真正冷了心,就再難挽回。
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涌上心頭,比面對任何技術難題時都要強烈。
但他知道,他必須離開。
給她空間,是此刻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女孩現在就像五彩的氣泡,觸之即破。
江傾艱難地站起身,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轉身走開。
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背對著她。
“我已經發了消息讓張文過來陪你,她應該快到了。”
周野沒有任何回應,像是根本沒聽到。
江傾在原地站了幾秒,最終還是拉開門,抬腳走了出去。
房門輕輕合上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當房間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時,周野一直緊繃的身體終于徹底松懈下來。
她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貓,蜷縮起來,用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蒙住,嚴嚴實實,不透一絲光亮。
黑暗中,世界仿佛逐漸坍塌。
冰冷的絕望感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比剛才的噩夢還要真實百倍。
心臟像是被無數根細密的針反復穿刺,痛得她渾身發冷,止不住地顫抖。
被朋友背叛的憤怒,發現真相后的難以置信,以及對未來的迷茫,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撕裂。
她失去了最愛的人,也可能失去了曾經以為最好的朋友。
她一直堅信不疑的世界,原來從根基上就是虛假的。
外面隱約傳來敲門聲,似乎是張文到了,輕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周野沒有回應。
她把自己封閉在這個黑暗的空間里,感覺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只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灰暗。
未來該怎么辦?
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想。
此刻,她只想就這樣沉溺在悲傷里,直到徹底麻木。
被子底下傳來壓抑到極致的細碎嗚咽聲,像受傷小獸的哀鳴,在冰冷的夜色里,微弱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