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傾在臥室里坐了約莫二十分鐘，周野呼吸稍微平穩了些，但依舊沒有醒轉的跡象，睫毛偶爾輕輕顫動，眉頭緊擰，似乎是做了什么可怕的噩夢。
一貫帶著盈盈笑意的小臉上，透著肉眼可見地不安。
江傾輕嘆了口氣，俯身仔細地將她肩側的被子邊緣掖好，動作輕柔，生怕驚擾了她。
做完這一切，他站在原地又靜靜看了她片刻，才轉過身，輕手輕腳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客廳里的空氣在他出來的瞬間，好似短暫凝滯了一下。
原本或坐或站的幾個女生，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
江楠正坐在沙發扶手上，絞盡腦汁地跟田熹薇聊著她新劇的造型，眼見哥哥出來，立刻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氣，趕緊站起身。
天知道她這半個小時是怎么過來的，要同時照顧到每個人的情緒，不能讓任何一方感覺被冷落，又要小心翼翼地避開所有可能引燃戰火的話題，大腦高速運轉，比連續參加三場考試還累。
江傾臉上帶著些許疲倦，他掃視了一圈客廳，目光在每個人臉上短暫停留，最終勉強擠出一個安撫性的微笑。
他先看向眼睛紅腫神情彷徨的孟子藝，語氣溫和。
“孟孟，你先去休息吧。我已經讓陳鐸安排了住處，他會送你過去。”
孟子藝嘴唇翕動了一下，并不想離開。
“我…我想等小野醒來，跟她…”
話說得結結巴巴，聲音小小的。
“她現在情緒不穩定，醒來看到你，可能更受刺激。你先離開，對她，對你，都比較好。等過段時間，她平靜些再說。”
江傾打斷了她的話，聲音不重，卻沒有任何商量的意思。
孟子藝怔了怔，看著江傾的眼睛，心里也清楚他說的是事實。
她內心掙扎，滿是對周野的愧疚，對眼前局面的無措，最終還是低下頭，聲音嘶啞地開口。
“好，那我先走了。”
她沒再看其他人，像逃也似的，低著頭快步走向門口，拉開門消失在這方空間。
客廳里少了一個人，空間似乎寬敞了些，但氣氛并未緩和。
江傾的目光轉向田熹薇。
田熹薇原本盤腿坐在沙發上，見狀立刻放下腿，挺直了腰板，一雙大眼睛眨巴著看向江傾，帶著點不服氣，又有點心虛。
“小田。”
江傾見狀勉強笑了笑，聲音依舊平和。
“時間不早了，你也先回酒店吧。我記著你明天還有拍攝，要趕回劇組，別耽誤了工作。”
田熹薇嘟了嘟嘴，小聲嘀咕。
“關我啥子事嘛…我又沒做錯啥子…”
她抬頭對上江傾的目光，里面沒有責備，卻有一種讓她無法反駁的認真。
心里那點不樂意瞬間癟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曉得了嘛，我走就是了。”
她抓起放在一旁的外套，也沒跟其他人打招呼，只是經過江傾身邊時，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鼓著腮幫子，腳步重重地走了出去。
江傾笑笑，轉頭看向劉皓存。
還沒等他開口，劉皓存已經搶先一步站了起來，臉上掛起乖巧又懂事的笑容。
“我明天一早還要趕回劇組，先回去休息了。”
她轉向江楠，笑容甜美地揮揮手。
“楠楠，我先走啦，下次找機會一起約個飯。”
得到江楠的熱情回應，她才看向江傾，眼神里帶著一絲眷戀，輕輕說了聲“我先走了”，便轉身離開。
至此，客廳里只剩下江傾、江楠，以及一直安靜站在窗邊的陳嘟靈。
江楠眼睛滴溜溜一轉，目光在江傾與陳嘟靈之間打了個轉，立刻機靈地舉起手。
“哥，我突然想起來還有個重要的事沒有辦，你們聊，我先走了哈！”
說完，她幾乎是小跑著溜出了門，還貼心地把門輕輕帶上。
偌大的客廳頓時安靜下來。
江傾的目光終于落在陳嘟靈身上。
她始終站在落地窗前，安靜得像一幅畫。
暖色燈光在她側臉勾勒出柔和的線條，背影薄薄的像一片紙，窗外的燈火在她身后鋪陳開來，流光溢彩，卻仿佛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她似乎一直在看著窗外，又似乎只是在那里出神，自帶一種書卷氣的清冷感。
江傾緩步走到她身邊，與她并肩而立，望向窗外的夜色。
窗外是廬陽的夜景，高樓燈火如星辰點點，遠處的高架橋上車流織成光帶。
他們并排站在一起，中間隔著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
不遠不近，既不像陌生人那樣疏離，也不像戀人那般親密。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但并不尷尬。
這種安靜反而比語言更能傳達此刻兩人復雜的心緒。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江傾率先打破了沉默。
“這段時間…你過得怎么樣？”
陳嘟靈沒有動作，依舊看著窗外。
“還好。至少，沒有你面臨的輿論壓力大。”
略作停頓，她才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他側臉上。
“今天的發布會很成功，特別令人大開眼界。恭喜你，發布會圓滿成功。”
她的祝賀很真誠，但語氣里的疏離也很明顯。
江傾轉過頭，目光看向她。
數月不見，她似乎清減了些，臉頰的線條更加清晰，燈光下，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透著一種冷靜的易碎感。
江傾忽然想起幾個月前在濱湖雙璽的日子。
那時她還會窩在沙發里跟他搶零食，會因為他說的一句情話臉紅，會在清晨睡眼惺忪地靠在他懷里嘟囔“再睡五分鐘”。
現在她與他卻像隔著一層玻璃，看似觸手可及，實則界限分明。
恍然間，那個嬌俏腹黑的陳嘟嘟與眼前這個理智到近乎淡漠的形象重迭又分離，令他一時五味雜陳。
一切都變了。
江傾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嘟嘟，你還記得離開廬陽時跟我說的話嗎？你當時說我這樣欺騙小野對她不公平，該讓她看到真實的我，把選擇權交給她…你說得對。如果我能早點聽你的，或許她今天就不會受到這么大的沖擊，造成現在這樣的局面。”
他確實后悔了。
特別是見到周野的那一刻。
陳嘟靈終于完全轉過身，正面面對著他。
她的眼神很靜，眸子很干凈，像深潭的水，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卻又讓人看不清底下的情緒。
江傾迎著她的目光，等待下文。
陳嘟靈沉默地看了他幾秒，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思考如何組織語言。
“我離開的這幾個月，想了很多。”
她緩緩開口，聲音微啞，平和冷靜，透著她特有的那種條分縷析的感覺。
“我試圖去理解，你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樣。我相信辯論賽時，你對我是認真的喜歡，在桃花塢時對小野也是。你并不是那種以玩弄感情為樂的人，這一點，我至今仍然相信。”
說完，微微停頓了下，似乎在斟酌詞句。
“人的欲望，是會隨著能力和資源的擴張而不斷膨脹的。這是一個很簡單的行為經濟學原理，也是社會心理學反復驗證過的現象。當你還只是中科大的天才學生，或者剛剛創立無問科技時，你的世界和選擇是相對有限的。但當你一步步走到今天，擁有數百億估值的企業，掌握著足以改變行業格局的技術，站在萬眾矚目的聚光燈下…你所處的生態位變了，你面對的誘惑也呈指數級增長。”
她的語速不快，邏輯思維清晰。
“權力和財富，在某些層面上會鈍化人對普通道德規則的敏感性。這不是為你開脫，而是陳述一個可能的事實。你會覺得，很多曾經覺得是約束的東西，現在似乎可以繞過去，或者有足夠的資本去承擔后果。特別是在今天之后。”
她抬手指了指窗外，意指那個剛剛結束，震動世界的發布會。
“在很多人眼里，你可能已經超越了普通意義上的成功者范疇，他們會用看待規則制定者而非規則遵守者的眼光來看待你。這種外部預期的變化，也會內化到你的自我認知里。”
江傾安靜傾聽，沒有打斷。
陳嘟靈的分析一針見血，甚至比他自己的反思還要透徹。
果然，旁觀者清。
“至于我們。”
陳嘟靈的目光掃過臥室門的方向，又回到江傾臉上。
“包括小野，包括今天在這里的其他人，甚至可能還有我不知道的…在很多人看來，或許已經成了你這種新身份的某種…附屬品？或者更直白地說，是一種可供炫耀的資本，征服感的來源？”
她說到這里，嘴角泛起一絲帶著點冷意的弧度。
“當然，從我剛才觀察你對她們的處理方式來看，你對她們是有感情的，沒有把任何人物化。你只是…貪心。而且，你有能力為你的貪心買單。所以，你只是渣，而不是人渣，這其中有本質的區別。”
她這番話說得極其冷靜，甚至有些殘酷，像是在做一份客觀的心理分析報告，完全剝離了個人情感。
但江傾卻能從中聽出其中深藏的失望，或許還有一絲殘留的關切？
他心中一動，一股微弱的希望悄然升起。
“嘟嘟，你是不是…”
然而，“愿意回到我身邊”幾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打斷。
陳嘟靈看著他眼中那絲希冀，緩慢卻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臉上露出一抹淺淡而疏離的笑。
“江傾，理解不代表接受。我能用我的認知去分析你行為背后的邏輯，甚至能部分地共情你所處的環境帶來的潛移默化。但這不意味著我認同，更不意味著我愿意成為你這種膨脹欲望的一部分，成為你眾多選擇中的一個。”
深吸了一口氣，她的眼神變得更加清明決絕。
“我這次來，確實是因為看到你之前被輿論圍攻，有些…擔心。我也承認，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完全放下你，心中有著不舍。但放不下，與能夠接受現狀是兩回事。我的理智告訴我，這樣的關系不是我想要的，它不健康，也不公平。不僅是對我自己，還是對小野…對其他或許真心待你的人，都是一種傷害。我無法說服自己融入這樣一個混亂的局面。”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臥室門，語氣緩和了些。
“你…好好照顧她吧。她心思單純，這次打擊對她來說太大了。”
說完，陳嘟靈不再停留，轉身徑直走向門口。
她的背影纖細，卻透著無比的堅韌決絕。
江傾站在原地，沒有出聲挽留，只是目送著她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門后。
門軸轉動發出輕微的“咔噠”聲，最終歸于平靜。
客廳里徹底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有臥室里尚未醒來的周野。
窗外的霓虹依舊閃爍，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地板上。
一股復雜的疲憊感席卷而來。
陳嘟靈的話像一面冰冷的鏡子，照出了他內心不愿直視的角落。
她理解了他的變化，卻因此更加決絕地離開。
這種理智清醒，基于深刻認知的拒絕，比任何情緒化的指責都更讓他感到無力。
他緩緩走到沙發邊坐下，手肘撐在膝蓋上，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去。
發布會成功帶來的的喜悅，早已被眼前這棘手的情感亂麻沖刷得干干凈凈。
沉默了一會，江傾才重新打起精神，起身走向臥室。
與此同時，酒店大廳角落的陰影里，王憷然將自己裹在厚重的長款羽絨服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緊盯著電梯方向的眼睛。
當看到孟子藝紅著眼眶腳步虛浮地第一個沖出來，頭也不回地鉆進大廳外陳鐸身旁等候的車里時，她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
緊接著，是面色不虞鼓著腮幫子的田熹薇。
她大步流星地走出來，嘴里似乎還在嘟囔著什么，一把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動作帶著明顯的氣惱。
沒一會，步伐匆忙的劉皓存也走了出來，她左右張望了一下，也迅速上了一輛車。
幾乎是在她上車的同一時間，江楠也出了電梯。
小姑娘臉上沒了白天的活潑笑容，皺著眉頭，一邊走一邊低頭看著手機，似乎在安排著什么。
又過了好一會，陳嘟靈也出現了。
她步伐平穩，背影清冷孤直，臉上沒什么表情，徑直走向酒店外。
王憷然的心跳，隨著這一個接一個熟悉身影的出現，逐漸加速。
她們竟然都來了？
今天這場發布會，看來遠比她想象的要熱鬧。
江傾帶著江楠匆匆離席，直奔這家酒店…而現在，其他人都離開了，他卻還沒出現。
這意味著什么？
王憷然幾乎瞬間就勾勒出了事情的大致輪廓。
周野，這個幸運兒，她恐怕是發現了什么。
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感，像細密的電流般竄過她的脊椎。
她下意識地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眼底一陣閃爍。
這或許是個難得的機會！
一個讓她從粉絲，變成另一個身份的機會。
王憷然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激動，讓表情恢復平靜。
她拿出手機，屏幕的冷光映亮了她眼中那抹勢在必得的光芒。
她點開通訊錄，發消息讓助理來接她。
這個時候，江神應該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他。
她需要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