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婆軍不算是政治黨派,不過他們卻和印人黨關系匪淺。
如今大選期間,作為黨魁的薩克雷,自然也出面到處為印人黨吆喝。
他一眼就看到了阿莫爾,并朝他招了招手。
薩克雷穿著雪白的襯衫和黑西裝褲,戴著墨鏡。他把阿莫爾拉到身前,向大家介紹道。
“羅恩.蘇爾的心腹,以前負責他的安全,現在是蘇爾電器的人事經理。”
“噢!”人們紛紛對他微笑。
這個職位的含金量非常高,尤其是對普通人而言。
因為他能決定哪些人可以進入蘇爾電器,那個印度最大的電器公司。
濕婆軍的分支頭目卡馬特立刻從摩托車上下來,握著阿莫爾的兩只手熱情地打招呼。
薩克雷讓手下的卡馬特,帶阿莫爾一起為拉姆.奈克,印度人民黨的另一候選人拉票。
“肯定會有一些不中聽的話。”卡馬特笑道,“去拉票就是這樣的。”
投票站方圓兩百米內的馬路都畫了白線,不許車輛通行。
身邊的所有人都想讓阿莫爾去見識一番,熱心地為他帶路。
阿莫爾他們在設為投票站的學校門前排隊,隨著涌動的人潮逐漸往里走。
卡馬特先站到門檻邊,手指沾滿墨水印的工作人員首先核對了他的身份,然后用鋼尺壓住選票,撕下給他。
卡馬特接過選票和一個橡皮圖章,到齊胸高、用紙板搭起來的柵欄后給選票蓋章、折迭好、塞進投票箱。
“瞧見了嗎?就這樣。”他演示了一遍。
然而對這座城市的很多人來說,投票并沒有這么簡單。
他們千辛萬苦來到投票點,卻發覺自己的名字邊上已經打了紅勾,別人以他們的名義替他們投了票。
在這個理應民主的國家,有人竊取了他們的權利,代替他們做出了選擇。
盡管這對他們而言是唯一有意義的選擇。
在那個時候,他們能否證明“我是我”已經不再重要,他們遲到了。
在投票站外核對身份信息、提供相應票據的檢察員是由競選辦公室獨立雇用的。
印人黨的檢察員一天的工資是五十盧比,國大黨的檢察員一天的工資則是一百盧比,另有普里餅、蔬菜和希拉甜點等福利。
阿莫爾當即知道濕婆軍所扶持的印度人民黨穩操勝券:越是弱勢明擺著會輸的一方,才需要更付多的錢請人。
阿莫爾趁機和國大黨的工作人員閑聊,他叫巴提亞。
盡管從小就是國大黨的支持者,巴提亞卻對此次競選不甚上心。
但是他給出了一個擁護國大黨的有趣理由:“國大黨已經吃飽了,濕婆軍還沒有。他們都是強盜,可如果上臺的話,國大黨肯定比濕婆軍的胃口要小。”
這種邏輯果然是大聰明。
濕婆軍的卡馬特有意結交阿莫爾,于是拉著他要請客,陪同的還有濕婆軍另外一個頭目吉里什。
他們到馬拉巴爾山腳下的一家高檔餐廳吃午飯。餐廳格調高雅,點著蠟燭。
“就是為了省電嘛。”吉里什說。
為了掩飾不自在,他裝出兇巴巴的樣子,一有機會就對侍應生挑三揀四:“菜上得太慢了。”
他沒來過這么高檔的地方,只能虛張聲勢。
“吉里什看起來以前也是個大人物了呀。”阿莫爾笑道。
“他那時可有錢了。”卡馬特表示贊同。
他想說的,是吉里什以前也有過代權了。
吉里什也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畢業,但找工作并不順利。
“早知如此,我當初應該念一所名氣更響亮的學校。”他又學了計算機編程,在91年初股市大好的時候當上了證券經紀人。
吉里什就是這樣發達起來的,所有在那時沖進股市的人都是這樣發達起來的。
在水資源稀缺的印度,他每天都喝得起果汁。
“即便想喝香蕉汁,我們也會選更貴的香蕉買。”
可惜93年的連環爆炸案后,股市一落千丈。
吉里什自那以后就失業了,生活窘迫異常。別說果汁,就連住的地方都不能保障自來水的供應。
后來干脆加入了濕婆軍,成了小頭目,平時靠接私活為生。
“金錢就是上帝。”卡馬特又說。
“孟買是黃金之城。”吉里什頗為感慨的點點頭。
卡馬特也不是什么良民,年少時他就開始替黑幫幫跑腿。為他們買吃的,一邊觀察他們在孟買賺錢的方式。
他初中畢業考一次沒過,重考才合格。等到高考的時候,卡馬特“放聰明了”。
根據他的說法,拼命復習、考不過、再補考,“傻子才會這么做。”
他偽造了準考證,請了槍手代考,順利拿到了優等。
高中畢業后,卡馬特加入了濕婆軍。他屢次需要輸血時,是濕婆軍的弟兄們捐血給他的。
這讓卡馬特深受感動,他說他們是過命的交情,實打實的親兄弟。
再后來,卡馬特發跡了。
他不再是街頭混混,趁著蘇爾電視機大賣的時候,也搞了個私營有線電視業務,專門放成人電影。
因為有濕婆軍這層皮,根本沒人找他的麻煩,警察還開玩笑希望他播出歡樂豆的影片。
當天晚上,他的私營電視臺就放了新聯合會出品的限制級電影。
這種生意利潤豐厚,賺了錢,他又開了一家小型鋼筆廠,平時兼賣芒果,還買了面包車接待旅游團。
混得有頭有臉的卡馬特出面擺平了不少地區糾紛,同警方的關系日益密切。
曾有小流氓和三輪車夫起了沖突,卡馬特為息事寧人,出讓了自己的停車場準他們免費停車。
他的口袋里有厚厚一沓名片,最顯眼的一張上面印著“特許行政長官”。
“有這張名片在手,我就是孟買的大法官。”卡馬特得意地說,盡管他頂多是個掛名的公證人。
某個政黨一旦掌權,籠絡底下人的方式之一就是為他們加官晉爵。
所以會有百來個“特許行政長官”或“執行法官”招搖過市,而其中相當一部分人劣跡斑斑。
單從法律角度來說,這樣一張名片并不能賦予卡馬特實權,但也正是這樣一張名片給了他渴望已久的身份和底氣。
當他亮出名片時,人們一見到上面的政府印章,便不會再深究“特許行政長官”的確切含義。
卡馬特也有代權,就連醫院也要給他面子。最近他的父親接受了一次手術,花費一萬五千盧比。
這對現在的卡馬特來說完全可以承擔,他把父親送進了孟買目前最好、擁有五星級設施的辛杜佳醫院。
“我可以自由進出任何醫院,就算是辛杜佳也不在話下。我向巴爾.薩克雷開口,薩克雷一通電話,醫院只得乖乖聽命。”
卡馬特的女兒也進了孟買國際學校,那所羅恩籌辦的采用全英文教學的精英學校。
入學事宜是某個國會議員一手促成的,該名議員也在卡馬特因參與暴亂被捕后,把他弄出了看守所。
作為回報,只要議員閣下有需要又不方便出面,卡馬特和他手下的小弟一定愿供驅使,效犬馬之勞。
從羅恩到議員,再到卡馬特,這就是選舉制下的賄金體系。
白天在各個投票點忙活了一天,阿莫爾本著禮尚往來的考慮,也邀請兩人去自己家里做客。
他買了套新公寓,就在班德拉附近。他沒有像阿希什一樣擠在不靠譜的“中產階級公寓”,阿莫爾選的是真正的高級公寓。
他是婆羅門,本應該住在這樣的地方。老婆孩子回了鄉下,公寓里只有他一人。
外面下著雨,孟買的夜空電閃雷鳴,蔚為壯觀,他們在陽臺喝威士忌。
卡馬特脫下襯衫,穿著背心坐到扶手椅里。他不斷瞥向他的新手表,不是要看時間,純粹為了欣賞。
阿莫爾不止一次注意到,卡馬特的志得意滿。他這樣出身的人,極少有上過三層樓的。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在這個季節有點反常。
“是因為我們犯的罪吧。”卡馬特自言自語道,“即使是上帝都不能原諒孟買。他創造了天地萬物,但沒法接納孟買。”
卡馬特和吉里什講他們在92年騷亂期間的所作所為,他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現在卻是孟買的“特許行政長官”。
這間公寓位于班德拉的商業中心附近,樓下就是美食一條街。
他們坐在陽臺上喝酒,但卡馬特正戒酒,也就是說他不喝威士忌。
阿莫爾給他倒了杯葡萄酒,葡萄酒不算酒。卡馬特把葡萄酒杯捏在指尖,小口啜飲。
看留著大胡子的卡馬特小心翼翼喝紅酒,像看他出現在畫廊開幕式或英式下午茶會那樣不協調。
他們二人環顧阿莫爾的公寓,面露贊許,仿佛自己住過這樣的房子。
不一會兒,卡馬特起身去了衛生間。
“你家廁所不用沖水嗎?”他回來的時候問。
阿莫爾抬頭看著他,一時沒有聽懂。
“要沖啊。”他說。
但吉里什聽懂了,做股票經紀人時,他用過馬桶。
他領著卡馬特回到衛生間,示范給他看如何沖水。
他教卡馬特:按下旋鈕,杠桿帶動水箱出水,不用特地舀水沖進馬桶。
阿莫爾莫名笑了聲,他看著窗外,咂咂嘴。
剎那間,外面的天空有五彩的煙花升起,隨即四散開來,應該是有人正舉行婚禮。
煙花散盡后則是漫天銀白的閃電,照亮了這座對阿莫爾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他俯視著腳下的孟買,那令人炫目又令人蹙眉的紛亂。
如果沒有蘇爾先生的話,卡馬特和吉里什大概就是他原本應該活成的樣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