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午后,珠光巷,未來制作導演工作室。
影視劇已全集上線,綜藝也錄制完畢,在感情生活徹底交待于這段混亂的時光里后,賀天然終于迎來了一段相對平和的日子。
沒有深夜急促的電話,沒有需要緊急滅火的緋聞,沒有需要他耗費心神去應對、去安撫、或是去傷害的人…
經紀公司忙著上市,投資公司忙著開張,公司的新劇忙著定檔期,這一切的一切,龐大而繁雜,最終都需要匯集到他這里,由他來把控主持。
有時候,“作家”人格會替這個世界原本的那個賀天然感到一種深切的疲累。
好不容易熬到成年了,從事著自己喜歡的事業,更不再有什么灰色歷史需要遮掩,但兜兜轉轉,好像依舊沒有真正逃離那名為「家庭」或「歸屬」的無形樊籠。
“歸屬感…嗎?”
賀天然對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像一聲疲憊的嘆息,又像一句無力的自嘲。
“我都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
他的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窗外湛藍的天空上,那藍色純粹得有些刺眼。
“我要怎么…幫你呢?”
這個“你”,輕飄飄地落在寂靜的空氣里,得不到任何回響…
也不知,究竟是在問誰。
是指那個曾向他索求承諾與未來的曹艾青?
或者,僅僅是那個被困在這具成功皮囊之下、早已疲憊不堪的…賀天然?
處理完今日事務,仰靠在椅子上的賀天然低喃出這些后,隨即從柜子里拿出了一支雪茄。
賀天然以前是不太喜歡抽雪茄的,這是“作家”人格的習慣,喜歡,只是因為雪茄與香煙不同,它燃燒得太慢了,慢到像一種無聲的懲罰,強迫你看著時間如何一寸寸化為灰燼,卻什么也留不住。
但這種緩慢的懲罰,或許是每一個逐漸變得蒼老的人,都喜歡的一種狀態…
他說不準。
他只是拿起雪茄剪,裁去一端,點燃,深吸一口,濃白的煙霧涌入口腔,翻滾,停留,最后才被緩緩吐出。
此刻,午后偏斜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將他分割成明暗交織的條紋,辦公室里冷氣充足,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只有那支深色雪茄安靜燃燒時發出的極細微“嘶嘶”聲。
男人靠在寬大的皮質辦公椅上,看著青藍色的煙霧緩緩升騰,變幻出種種難以名狀的形態,最終又無一例外地消散于無形。
這緩慢的、注定化為烏有的過程,像極了他現在的縮影。
“篤篤篤…天然哥?”
敲門聲響起,門被打開出一個縫隙,從外鉆進一個腦袋,是公司第一位簽約的導演,也是他的學弟,余暉。
“怎么了?”
“有空嗎?聊聊唄?”
「作家」很喜歡這個小兄弟,是除了上次遇到的黎望導演外,少數幾個能在他身邊說說話的人,只因他兩人身上,都有一種共同的特質,就是——純粹。
賀天然朝這個兄弟招了招手,挪正身子,余暉隨即走了進來,坐在他對面,將一個劇本放在了桌上,然后用雙手畢恭畢敬地推到男人面前。
賀天然微一垂目,只見A4紙打印的封面上,寫著《蒙蔭》兩個字的標題,下面的編劇名稱,便是余暉。
“什么時候寫的?”
余暉撓了撓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哎呀…這…這可太早了,早到咱倆還在港大念書那會,就開始寫了。”
賀天然翻開扉頁,目光掃過那些文字:
“是最近才寫完?”
“很早就寫完了,但這幾年一直都在改。”
“對最初的劇情不滿意?”
“不,是我生活的內容一直在變。”
聽到這句話,賀天然的目光一頓,抬起頭,看向自己這個小兄弟。
“有點意思啊…”
他重新合上劇本,這句話的指的自然不是指本子上的內容,而是眼前人的回答:
“說說看,是什么樣的故事,跟隨你的生活一直在變。”
不是每個導演都像賀天然這樣善于言辭,但若是連自己的故事都敘述不清,那肯定也當不了一個導演。
賀天然將手中的雪茄輕輕擱在煙灰缸邊緣,任由那縷青煙自顧自地裊裊攀升,他身體前傾,雙臂交迭置于桌面,呈現出一種難得的專注姿態。
余暉受到鼓勵,眼神亮了幾分,組織了一下語言道:
“最開始…就是個很簡單的故事。
一個年輕人,背負著家族的期望,很痛苦,想逃離,覺得外面的世界更大嘛,但闖蕩了一圈,頭破血流,發現哪兒都不容易,最后…還是回去了,算是…一種和解?”
他說得有些籠統,但賀天然聽得很耐心。
“那后來呢?怎么變的?”
余暉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繼續道:
“后來…我經歷多了點,就覺得那種‘回去’太理想化了,甚至有點…懦弱。好像轉了一圈,發現還是家里好,就認命了似的,所以第二版,我就讓主角…把那個家給‘砸’了。”
他用了個很重的詞,眼神也跟著銳利了一瞬。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砸,是…把他認為那些束縛他的、虛偽的、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東西,全都撕開、打破,他以為這樣就能解脫,就能自由。”
“結果呢?”
余暉苦笑了一下:“結果發現,砸爛了之后,是一片更大的虛無,他并沒有得到想要的自由,反而失去了根,像個孤魂野鬼,那時候寫這個結局,我自己都覺得很絕望。”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雪茄緩慢燃燒的細微聲響,窗外的陽光又移動了幾分。
“那現在這一版呢?”
賀天然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蒙蔭》的封面上敲了敲。
余暉深吸了一口氣,眼神變得復雜起來,混雜著困惑、掙扎,以及一絲尚未完全成型的領悟。
“現在…我現在覺得,前兩種可能都太極端了,不是委曲求全地回去,也不是不管不顧地砸爛。”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更準確的表達,“現在我覺得,真正的出路…可能是‘重建’。”
“重建?”賀天然重復了一遍這個詞。
“對,重建。”
余暉的語氣肯定了一些:
“不是回到過去,也不是徹底毀滅。
是承認那些東西,好的、壞的、你愛的、你恨的,它們就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生命的‘蔭蔽’,同時也可能是你的‘蒙蔽’。你得站在里頭,但又得保持清醒,然后…在里面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甚至去改變它一點點。”
他說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撓了撓頭:
“當然,說得容易,寫起來難,我現在就卡在,這個‘重建’的過程,該怎么寫才顯得真…
畢竟,我自己也還沒完全搞明白。”
賀天然沉默了。
他沒有立刻去評價這個故事的好壞,也沒有給出任何寫作上的建議。
“蒙蔭…”他低聲念著劇本的名字,“既是蔭蔽,也是蒙蔽,這個名字起得好。”
他再次拿起那支雪茄,吸了一口,讓煙霧在口腔里停留了很久。
“所以你改的不是故事,”賀天然緩緩吐出煙霧,目光穿過那青色的霧靄,落在虛空中某處,“你改的是你自己對‘家’這個字的理解。”
余暉愣了一下,隨即重重點頭:“嗯!可以這么說!”
賀天然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些許倦意,卻又有一絲難得的溫度。
“挺好的。”他說著,語氣聽不出是感慨還是別的什么,“有人通過寫劇本,是想明白了;有人…呵…”
他話語停住,沒有說下去,只是將雪茄再次擱下。
“對了,天然哥,劇本里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設定。”
“什么?”
“主角其實…是個私生子。”
賀天然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蒙蔭》的封面上敲擊的動作,倏然停住。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對面略顯局促的余暉臉上。
那眼神里先前那點難得的溫和與閑適褪得一干二凈,變得深不見底,像是驟然被投入一顆石子,卻驚不起絲毫漣漪的深潭。
“私生子?”
他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聲音不高,平平板板,卻讓周圍的空氣莫名凝重了幾分。
余暉似乎被這驟然冷卻的氣氛凍了一下,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坐直了些,忙不迭地解釋,語氣帶著點創作人談到自己人物設定時的本能興奮,又夾雜著一絲不安:
“嗯…所以他才那么矛盾痛苦,既流著那個家族的血,渴望被承認、被接納,找到歸屬,又痛恨那個賦予他身份卻又永遠視他為污點、為外人的地方。
他所有的掙扎,不管是逃離、破壞,還是現在我想寫的這種‘重建’,根源都在這兒…他想撕掉這個標簽,又想被這個標簽所代表的體系認可。
這種撕裂感,我覺得…很有力量。”
賀天然沒有說話。
他只是看著余暉,看著這個年輕導演眼中清澈的、甚至不諳世事的創作熱情,那里面沒有絲毫的試探或影射,只有對故事本身的專注。
但這種純粹,此刻卻像一根冰冷的針…
這讓賀天然想到了賀元沖。
那個身份尷尬,從小被養在外面,后來才被接回賀家,始終與自己互為影子一樣的人。
那個…試圖用各種方式證明自己,卻似乎永遠也擺脫不了“私生子”這個名頭的弟弟。
賀天然身體向后,重新深深靠進椅背里,他拿起那支幾乎燃盡的雪茄,最后吸了一口,那一點微弱的紅光劇烈燃燒了一下,隨即被他用力摁滅在水晶煙灰缸里…
動作干脆。
青煙徹底斷絕,辦公室里最后一點暖色調似乎也隨之消失。
“為什么…想到用這個設定?”
他再開口時,聲音比剛才更沉緩了幾分,像是在謹慎地掂量著什么。
余暉的眼底閃過了一絲異樣,但很快就回答道:
“就覺得…這樣戲劇沖突更內在,也更極致!身份的天然尷尬,血統帶來的原罪感和渴望,這種與生俱來的掙扎,比外在的困難更難以逾越,也更能逼問出人性的復雜。”
他頓了頓,語氣真誠:
“而且,天然哥,我總覺得,或許正是這種永遠活在‘陰影’下的人,反而比任何人都更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光’,更渴望去建立一種純粹的、屬于自己的歸屬。”
“讓陰影找到自己的歸屬…?”
賀天然低聲咀嚼著這幾個字,目光從余暉臉上移開,落在那本劇本上,眼神有些飄遠,仿佛透過那兩個字的標題,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沉默了片刻。
就在余暉以為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么,越發忐忑時,賀天然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短促,幾乎聽不見,帶著一點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
他抬起手,不是去拿劇本,而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有一瞬間的疲憊。
“劇本放我這兒吧。”
他說道,語氣恢復了平常的冷靜,卻似乎比之前多了一層隔膜。
“欸,好,好的…天然哥…其實我…”
余暉如蒙大赦,趕緊點頭,但到了最后似乎是欲言又止,還有話想說。
“還有事?”
賀天然抬眼看他,那目光已然是送客的意思。
“沒、沒了!天然哥您忙!”
余暉立刻起身,幾乎是踮著腳尖快步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辦公室重歸寂靜。
賀天然沒有動。
他獨自坐在那里,目光落在《蒙蔭》那兩個字的封面上,久久沒有移動。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伸出手,再次翻開了扉頁。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文字,卻沒有真正看進去。
他的指尖停留在“私生子”那三個出現的段落上,輕輕摩挲著紙張的紋理。
“叮鈴鈴——叮鈴鈴——”
辦公室的座機響起,打斷了男人的沉思。
“喂?”
“賀導兒,你今天下午是不是約了拜玲耶老師啊?她來找你了,你現在有空嗎?”
“讓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