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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凝霜的微光

  “你可不知道他的作品現在賣到了什么樣的價格。”

  柯岑斯先生轉頭看向妻子。

  “學校收授私人禮物的標準是50歐元,這要是顧為經自己親手做的花瓶,可能在后面再加上一個零都不止呢。”水彩老師轉動著手里的這只小花瓶。

  “學校旁邊的陶器店買的。”顧為經解釋道:“包裝袋上還有百貨公司的商標呢!”

  “不用心。”

  柯岑斯轉而銳評道。

  “我的妻子花了兩周的時間,研究今天晚上的菜單,你連花一下午的時間燒一只瓶子來都不愿意。等會兒的蘋果派沒有你的份兒!”

  “送也不對,不送也不對?”顧為經做無奈狀。

  “你可以送,然后再我嚴厲的拒絕你,最后,你再把這樣的故事寫在回憶錄里。”柯岑斯調侃道。

  說話間,教授忍不住,自己都笑了起來。

  “對了,祝賀你,你的那幅水彩畫《寒冬》物歸原主。”

  “是啊。”年輕人說。

  顧為經都做好了原封不動再畫一副的準備,但那失竊的水彩畫《寒冬》還是非常幸運的趕上了藝術項目所規定好的提交參展作品的最后期限。

  故事說長也長。

  說短也短。

  無非就是那種藝術品盜竊案的標準流程。

  若是有一天,顧為經變得比現在還要更有名,也許這個失竊案也可以像是倫勃朗那些丟了又得,得了又丟的畫作一樣,專門寫幾本書出來,甚至被感興趣的作家配以豐富的腦洞,在雜糅了各種神秘因子、宗教,密碼學,一點點福爾摩斯似式的推理故事情結以后,變成《達芬奇密碼》這樣的暢銷書,再改編成好萊塢電影也說不定呢。

  反正楊德康對此很是期待。

  老楊告訴顧為經,等這樣的電影拍攝的時候,他一定要在里面客串一個又酷又硬的角色。最好是在案件里的主角團在面臨困局的時候,僅僅只露兩面,便點撥他們沖出迷霧的世外高人。

  要是足夠霸道,足夠具有性張力的話。

  冷酷而憂郁的殺手什么的,他也不介意。

  “關鍵是要酷!”

  可那些破案過程之中跌宕起伏的情節,和熬夜加班加的脫發的警探,都和顧為經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

  簡化的概括起來,無非也就是一個小偷小摸的竊賊看到了報紙上的相關新聞報道,覺得顧為經的畫稿大致會很值錢,便半夜用石塊砸破窗戶翻進了公共畫室。

  得手很容易。

  得手之后卻發現他根本就沒有渠道去賣。

  在偷偷摸摸藏了幾個月以后,小偷嘗試在暗網上找買家出手,結果被偽裝成買家釣魚的聯邦警探抓了個正著。

  比起曾和豪哥驚心動魄,轉瞬生死的對峙,整件事情的追溯回去,甚至像卓別林荒誕的黑白諷刺電影,遠多過于像諜影重重的刑偵劇。

  負責這個案件的探長告訴顧為經,單純從案件偵破的角度,找到這樣偶然起意,隨機作案的小賊還真不一定就要比找到那種盯著達芬奇、倫勃朗偷的國際藝術品走私大盜來的更容易。

  對方要是沒有愚蠢的在網上公開尋找買家的話,警方可能還需要不短的時間才能鎖定目標。

  甚至——

  “他要是發現沒有出售藝術品的渠道,惱羞成怒,索性把畫軸往易北河里一丟,那么不論你想不想,恐怕,你都要去再重新畫一幅了。”

  所以。

  顧為經并非一定需要那幅畫,才能參加大師計劃,或者說拿到藝術項目的優勝獎。但那幅《寒冬》能最終趕上參加大師計劃的截止期限確實值得慶賀。

  正像是點綴在畫框之上的金箔。

  這一段小插曲對作品本身不產生任何影響,但另一方面,又增加了這幅作品的傳奇性。

  世界之上有一千朵玫瑰,你耗費在這朵玫瑰上的時間,讓它變得如此與眾不同。在當初的播客節目里,樹懶先生曾經引用這樣的話來詢問顧為經。

  主持人諷刺他,是否真的相信,世界上有這樣一顆與眾不同的玫瑰存在,并且它和世界上其他的玫瑰全部都有所不同。

  堅持這樣的“神圣性”是否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時間流轉。

  如果那期播客節目是現在錄制的,倘若幾個月之前的對話再一次的發生,顧為經或許會用這幅畫來回答樹懶先生。

  或許是的吧。

  即使幾十年后,幾個世紀以后,那臺回答人類世界里一切問題的機械真的被制造了出來,AI能夠在一瞬間,把一幅作品繪制一千遍,復制一千張,每一張作品放到顯微鏡下去看,連構成作品的分子結構都和原本的作品完全相同。

  那時,如果所謂的藝術行業還真的存在,那么這幅作品,正因為這樣的經歷,這因為承載了不同的故事——這幅畫和其他的那一千幅畫在人們的眼中,可能還是有所不同的。

  在上帝或者超級AI眼里,這樣的不同并不存在。

  只在人的眼里才存在。

  因為人類…原本就是這樣無聊的生物。縹緲無邊的宇宙和無所不能的神祇都不需要去證明它是誰,都不需要某種意義證明他們的存在。

  只有人。

  人才需要。

  而對于現在這個時間點,對于顧為經,對于那幅名叫《寒冬》的畫來說,都只剩下了最后一個目標——

  獲得了大師計劃的優勝。

  當顧為經的手腕上帶上那只寶璣公司為他所定制的表牌上銘刻著顧為經姓名縮寫的大明火琺瑯盤機械腕表的時候。

  他這段為期四年的大學時光,這段經過插曲和波折的參展經歷…大約都將走向完整。

  而一同走向完整的可能不光只有大學時光和參展經歷。

  顧為經和安娜·伊蓮娜之間的代理合約上個月已經正式結束了。

  他們沒有續約。

  他們也都沒有簽定新的合約或者公布全新的日程安排,安娜成為了家族博物館的負責人,但她遲遲沒有離開漢堡。

  他們似乎都在等待著什么。

  顧為經想起在維也納,他和自己的經紀人所定下的那個約定。

  也許…到時候他們可以補上那場本來應該在第一場個人畫展開幕時的共盡的那場遲到的晚餐。

  “保羅在《哥林多后書》的第四章第十六節里說:‘外體雖損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馬丁·路德對這段話做出了深層次的闡釋…”

  這間房子里擁有一個獨立的大餐廳。

  教授很喜歡在住處舉辦家庭晚宴,長條餐桌邊圍坐著一圈人,除了顧為經和柯岑斯先生一家之外,之前一起去漢堡歌劇院的另外幾個同學也來了。

  女士們坐在一邊。

  男士們坐在另一邊。

  莉莉正一邊拿著叉子,一邊和柯岑斯先生的小女兒用極快的語速嘀嘀咕咕的說著些什么,時不時的爆發出清脆的笑聲。柯岑斯正在歪著頭和開畫廊的本聊著一些德語文學相關的內容。

  刀叉和碗碟時不時的碰撞一下,這一幕盡管稍微有些喧鬧,可任何一個有資格此時此刻身處其間的人,大約都會覺得這樣的場景分外的溫馨。

  顧為經坐在桌子旁邊,用叉子戳起盤子里的牛角面包,低聲哼哼著一首構造奇詭且晦澀的德語詩歌。

  “一個男人住在屋子里他玩蛇他寫。”

  “他黃昏時寫信回德國你的金發的瑪格麗特。”

  長達四年的中歐生活,這個邁克爾·舒馬赫和奔馳的故鄉,也許沒能讓顧為經鍛煉出能夠一把入庫的倒車水平。

  顧為經的德語水平,毫無疑問的有了長足的提高。

  最初來到了漢堡的時候,顧為經頂多也就是個說“你好”、“再見”、“謝謝你”的水準。

  他完全分不清馬丁·路德和馬丁·路德·金之間的區別,伊蓮娜小姐德語小課堂里告訴他馬丁·路德是現代德語最主要的奠基人的時候,顧為經第一時間還很奇怪,為什么被槍殺的黑人社會活動家會是個德語專家。

  到如今。

  他已經能夠開始欣賞那些聽上去最為晦澀難懂的超現實主義德語詩歌了。

  “黎明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喝我們喝。”

  “一個男人住在屋子里他玩蛇他寫。”

  “他黃昏時寫信回德國你金發的瑪格麗特。”

  顧為經一邊吃面包,一邊輕念著這首過去半個世紀以來,最重要的德語詩人保羅·策蘭的代表作《死亡賦格》。

  保羅·策蘭,那位葬身塞納河之內的孤獨者,是顧為經最為尊敬的詩人之一。

  詩人在詩歌里所運用的超現實主義技巧,讓詩詞的意象在不同的單詞之間不斷的跳躍。初聽上去,就像那種非常難懂但筆觸極為優美的繪畫。

  而這首詩歌表現的極有音樂性。

  那些德語單詞的韻角全部迭加在一起,念在顧為經的嘴中,就像是一首叮當作響的小調。

  顧為經感受到有人在輕輕的踢他的小腿。

  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

  他發現那是桌子對面的索菲婭,年輕人抬頭看向索菲婭,索菲婭昂了昂下巴。

  “剛剛柯岑斯先生在和你說話。”她做出嘴型。

  顧為經側過了頭。

  “哦,抱歉。”

  “沒關系,杰出的大畫家,當然要有自己沉思的時候了。”

  柯岑斯先生舉起酒杯,這一次,他看上去不再是開玩笑。

  “外體雖損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教授舉起了杯子里的葡萄酒,“這也是你的那幅作品《寒冬》的寫照,不是么?”

  “謝謝您,先生。”

  顧為經愣了一下,點點頭。

  他當然知道柯岑斯教授的意思,那幅作品被團起來卷進畫桶,藏在車庫的地板下面,在漢堡的雨季里受了潮氣。

  不過正因如此。

  它也有了新的意含。

  “我就一直都說,教授很喜歡你的畫。”

  莉莉挑了挑眉毛,半開玩笑的說道:“希望明年,教授也不會對我的作品太挑剔。到顧這里,就是外體雖然毀畫,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到了我那里就是,畫的這么糟糕,不如丟進垃圾桶。”

  餐桌邊回蕩著善意的笑聲。

  “不光是我了,我看到了藝術項目評委們的初步打分表,大家都對你的作品贊譽很高。”

  到了這個時候。

  柯岑斯教授也難得的透露出了溫情的那一面。

  這算不得是什么震驚眾人的消息,一個墊底的學生突然在期末考試里考了難以想象的高分,才會讓大家刮目相看。

  顧為經?

  他本來就是這個藝術項目里最好的學生,他在藝術方面的成就,已經遠遠的超越了其他所有同學。

  餐桌上的每位同學都對這樣的結果有所預期。

  大家還是立刻舉起了酒杯。

  “干杯!”

  “干杯,祝賀我們這一屆大師計劃的冠軍。”本說道。

  顧為經面色看上去很平靜,他和柯岑斯教授的小女兒是唯一兩個桌子邊喝果汁的人,他舉起杯子里的甜橙汁。

  “干杯。”

  晚飯結束之后。

  柯岑斯先生的妻子去廚房收拾餐具,本是個細心且溫柔的男人,他也跑去幫忙。顧為經走到教授的身邊。

  “嗯。”

  “柯岑斯先生?”

  “塞繆爾,愿意的話,你直接叫我塞繆爾。”柯岑斯揮揮手。

  “不,我還是叫您柯岑斯先生吧,教授。”顧為經說道,“我想和你談談?”

  “哦,大畫家也有什么樣的問題,想要我來指點么?”

  柯岑斯銳評了一句。

  他呵呵的笑著,看起來絲毫不像是威名在美術學院內能夠嚇的小兒止啼的超級毒舌大噴子。

  此刻。

  他看向顧為經的模樣,和那些看向自家成器晚輩的慈祥長者別無二致。

  教授攤開手,聳聳肩。

  示意顧為經想問什么都可以直接問,反正他就在這里。

  “我想要談談。”

  顧為經沒有立刻開口,他再次重復了一遍。

  “私下里。”

  他補充。

  柯岑斯愣了一下,他轉頭看了顧為經幾秒鐘,攤開了手。

  “為什么不?”

  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揮了一下手。

  “寶貝,和姐姐一起,你們到外面去玩上一會兒?好么。”

  德國人對女兒說道。

  柯岑斯和顧為經都沒有在說話,他們默默的站在這里,看著女人們的離開。

  隨著莉莉牽著教授女兒的手蹦蹦跳跳的離開,在餐廳的滑動門被拉上的那一瞬間,一起被隔絕在外還有那種青春的、明快的氣氛。

  房間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介意么?在家里想偷偷找個沒人管的時候抽煙可不容易。”

  柯岑斯教授從一邊的柜子底下摸出一只煙盒。德國算是整個歐洲吸煙率很高的國家之一,不過柯岑斯一般不在學生面前吸煙。

  “您請便。”

  他看著柯岑斯打開了旁邊的窗戶,點上煙,用力的狠狠吸了一大口,從嘴里噴出了濃霧。

  “一般來說…我是不會回答學生這個問題的。”

  “不過。”

  “好吧,今天就例外一次。”

  顧為經還沒有開口,柯岑斯心里也許就想到了這位學生私下了想要詢問他什么。

  “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的話,我前天剛剛看了評分表,最后的結果還需要匯總,不過應該不會有什么特別大的變動。”

  “你的那幅《寒冬》就是今年大師計劃的優勝者。”

  “恭喜。顧為經,我知道你應該挺想要它的。”柯岑斯微笑,“它不會是你所獲得的最重要的榮譽,不過,能在這么多學生里獲得所有評委的認可,依舊是一份極為難得的榮譽。”

  柯岑斯微笑。

  有那么一瞬間。

  顧為經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柯岑斯微笑,顧為經也微笑,餐廳里的氣氛和睦而溫馨。

  不過。

  也只是那么一瞬間而已。

  顧為經沒有立刻接教授的話,一瞬間過后,他臉上的笑容又慢慢地收斂,直至徹底消散干靜。

  學生輕輕的嘆了口氣。

  于是。

  柯岑斯先生臉是的笑容仿佛也消失掉了。

  他沒有嘆氣,而是看著窗外,又重重的吸了一口煙,整個人的面色隱沒在了夜色和煙霧里。

  “我想說不是這個。”

  顧為經開口了。

  他用一種很慢,又很清晰的語調說道:“我想說的其實是…柯岑斯先生,我來找您是因為——”

  “我個人想要退出這一屆的大師計劃。”

  他說道。

  餐廳里陷入了死寂。

  沒有人能想到,顧為經找到柯岑斯教授要說的是這個。

  既使這場學生和老師之間的對話有一萬種不同的奇奇怪怪的展開的可能性,“顧為經要從大師計劃里退出”都不屬于這一萬種可能性其間的任何一種。

  到是柯岑斯教授看是去并不驚訝。

  他只是像雕塑一樣,坐在窗邊,對著漢堡的夜色大口大口的抽著煙,煙頭燃燒時橙色的燈澤照在顧為經送給柯岑斯先生的那只幽藍色的花瓶上,看上去盡然顯得寒冷。

  這大概和柯岑斯教授那個用燃燒似的明艷顏色表達寒冷的靈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它閃爍著凝霜似的微光。

  “你知道么?顧。”

  柯岑斯也沒有再喊顧為經‘大畫家’的外號,他叫著顧為經的名字。

  “雖然有點俗氣,但…我有多么的想,你今天來找到我私下談談,是因為想要私下里去打聽一下,自己到底有沒有成為藝術項目的冠軍。而不是…”

  水彩教授聳了聳肩。

  “您猜到了我是來提出退出藝術項目的么?”顧為經詢問道。

  “猜到?”

  柯岑斯額頭向下低垂的沉思著。

  “有一點點,當你在說要和我談談的時候,我有那么一刻腦海里想到了類似的可能,然而,我還是覺得這太扯了。”

  “不過。”

  柯岑斯冷笑了一聲。

  他又一次用力的吸氣,大量的氣流涌入,煙頭明亮的幾乎要從其中迸發出火星。

  “不管你信還是不信。”

  “顧——為經。”

  柯岑斯念著顧為經的全名。

  “今天在外面,看到坐在車里的你的第一眼,我他媽的就覺得,他媽的,你小子…他媽的要給我整一個大麻煩出來。”

  柯岑斯終于恢復了大噴子的本色。

  “那您的預感挺準的。”

  顧為經苦笑了一下,“我那時確實是在猶豫。”

  直到柯岑斯教授走過去,主動敲向車窗的時候,年輕人一直做在方向盤后面,凝視著遠方的出神。

  那時的顧為經確實是在出神。

  他也確實有一點緊張。

  和德國人想象的不同點在于,顧為經不是沉湎于剛剛驚險刺激的倒車入庫的動作而久久的回味。

  他那時是在遲疑,到底還要不要參加今天晚上的餐會,還是把事情用最簡短的話說完,便直接轉身離開。

  “是我把你他媽的招進的大師項目…”

  柯岑斯說道。

  他能夠在一場平和的對話里驟然暴怒,把手腕上的手表砸在別人的臉上。

  他也能在說那些暴怒的話語的時候,表現的非常非常的平和,用一種寧靜的語氣,把各種罵人的字眼插入到話語里的各個部分。

  它們天然就應該出現在那里,就像是個標準句式里的主謂賓,缺了其中任何一個部分便不完整。

  柯岑斯教授的標準句式里有四個部分。

  主語、謂語、賓語。

  以及SceiBe!(狗屎)、Mist!(糞肥)、Verdammt!(該死的)、Arsch!(屁股)…

  那些德語里的“他媽的”,以及它的各種時態,各種陰性陽性的變幻,把天衣無逢的插入進了談話里,并在不同的位置表現出了這個詞語所無法承受的豐沛內涵。

  堪稱是語言學里的不朽杰作。

  “你他媽的在學校里讀了四年。然后他媽的畫了一幅畫出來。”

  “你的畫先是他媽的丟了。”

  “然后又是他媽的找到了。”

  “在經過了這么一大圈他媽的折騰之后,你終于他媽的要拿到整個藝術項目的冠軍了。”

  “而這個時候,你他媽的找到我過來,告訴我,你他媽的不玩了。”

  “你他媽的要退出這個藝術項目。”

  顧為經安靜的聽著柯岑斯先生用一大段他媽的、他媽的和他媽的所高度凝練概括著的他大學四年的學生生涯。

  年輕人想了想。

  他點點頭,贊同道。

  “大體是這樣的,教授!”

  年輕人說道。

  “何必這么激動呢?冷靜一點,柯岑斯先生。”他像是在安慰一位躁動的狂躁癥患者。

  “你要我冷靜一點?”

  塞繆爾·柯岑斯轉過身看向顧為經,他睜大眼睛,望著這個年輕人的臉,兩只眼睛瞪的像是銅鈴。

  “你知道,這是在把我,把整個美術學院置于他媽的多么尷尬的處境里么?”

  “你知道我他媽的會有多么的難做么?”

  “你他媽的叫我冷靜一點。”他用難以置信的語氣說道。

  顧為經沉默不語,但他也用沉靜的目光直視著柯岑斯先生的雙眼,并沒有因為對方的憤怒就選擇移開視線。

  兩個男人彼此對望著,像是兩只不安的,躁動的,不停的在用蹄子撓著地板的斗牛。

  最終。

  竟然還是表面看上去更憤怒的柯岑斯教授率先移開了視線。

  “是因為維克托的事情吧。”

  教授說道。

  今天的晚餐看上去分外的其樂融融,每個人都交談甚歡,每個柯岑斯教授所“寵愛”的學生,每個他曾經帶去漢堡歌劇院現場的學生全都來了。

  除了維克托。

  維克托不僅僅沒有來。

  搬到學校專門分配給他的那間小畫室以后,顧為經其實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維克托了。

  直到前一段時間,他才聽到了這位自己曾經的舍友的消息。據顧為經所知,在這個快要畢業的年紀,維克托似乎已經走到了即將退學的邊緣。

  “有創造力的藝術家必定都是孤獨的,世人必定無法幫助他。”

  “也許…痛苦是生活的根本。”

  ——《畢加索傳》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如果說,那些關于幸福舞臺劇,每一次的帷幕拉起,都是在上演著一樁同樣的故事,那么那些關于不幸的舞臺劇,事實上,也無非就是把一些故事模板一遍又一遍的上演罷了。

  在藝術行業。

  故事模板無非就是那用手指就能夠數清的幾樁,或是因為貧窮造出的最無可奈何的悲劇,或是那些因為富裕所造成的充滿了驕奢淫逸的滑稽戲。

  或自負。

  或自大。

  或自怨自憐。

  或目空一切。

  或因為約翰·列儂的槍擊或者波洛克的車禍這種,讓人感慨在突然而至慘劇面前,人的脆弱性。

  或者就像茨威格早早所預言的那樣——

  在那起路邊的禮物面前,沒有意識到早已暗中標注好的價碼。維克托所遇到的,也不過就是一樁類似的滑稽戲。

  在這出戲的最初。

  維克托還以為自己要發達了。

  在那場漢堡歌劇院的莫扎特落幕后的不久,一位盧森堡的國際藝術品中間商找到了他,希望能夠代理他的。

  再次強調一遍。

  藝術是個貧窮的行業,如果要在“貧窮”這個形容詞之前再加一個額外的修飾詞,那就是“極度”。

  藝術行業是個極度貧窮的行業。

  別看每年幾十億幾百億的資金在這個市場上轉,畫家隨手花上兩筆,就幾十萬幾百萬的賣,搶錢搶的好像比美聯署都猛。但所有的風光都是屬于極少數人的。

  就像顧為經對樹懶先生說道。

  他既不是梵高,也不是巴爾扎克。

  在開彩票的游戲里,他是第一把就開出頭獎的前“0.000001”。

  為什么普遍有一種印象,就是好像都是一些有錢人家的孩子在學藝術?

  因為這行業是真的窮。

  所有的收藏家,那些的畫廊主,媒體,展會都眼巴巴的追在你屁股后面轉,跟藝術品中間商說一句你的帽子真好看,對方就要連夜扛著飛機潤去倫敦給你找裁縫定一頂帽子回來,再連夜扛著飛機潤回來,你把帽子收了,說謝謝,然后讓中間商滾…這些特權,這些風光,也全部都是屬于顧為經這樣的前“0.000001”的。

  這些人有多富。

  那些無名小卒們就有多窮。

  別說無名小卒了,畢加索這樣的前“0.000001”當年也是哥幾個摸遍了全身上下最后一枚銅板,湊錢買到了最便宜的三等車廂的車票擠去的巴黎。

  說餓肚子就真餓肚子。

  說當流浪漢,就當流浪漢。

  生活從來都不給你虛假的幻想,玩的就是一個真實。

  即使是頂級美術學院出身的學生,說實話,找工作肯定不難,甚至找到報酬相當優渥的工作,也不算太難。

  可想純粹的靠當個畫家為生,而且還是自己想畫什么就畫什么的那種畫家。

  那就有點難了。

  當然你可以出門在外,在酒吧里玩樂的時候,逢人便說——“IAMANARTIST.”

  看上去確實既酷又有逼格。但能不能把“酷”和逼格當飯吃,我們的Artist會不會在吹牛逼的時候,兜里窮的叮當響。

  此中辛酸苦楚,實在是不為外人知了。

  但話又說回來,在歐洲藝術品市場混,似乎總少不了能夠慧眼識珠的“貴人”。離開家,窮的叮當響的畢加索來到巴黎之后,沒兩個月就時來運轉,找到了愿意以150法朗一個月的固定薪酬簽下他的畫商。

  從那一刻開始。

  畢加索同學一輩子都沒有吃貧窮的苦。

  當畫商把那份價值2萬7000歐元每個月固定薪酬的再加上部分銷售分成的報價放在維克托身前的時候。

  維克托也立刻認為,他即將迎來了自己人生之中的“畢加索”時刻。

  2萬7000歐元!

  這可比1920年代的150法朗高多了。有一些小眾的精品畫廊,簽約的畫家平均收入可能高的離譜,但就算像是馬仕畫廊,畫家的平均收入卻也絕對絕對到不了2萬7000歐。

  維克托感動的熱淚盈眶。

  然后。

  維克托就把這份合約給拒絕了。

  他人又不傻,他稍微一接觸之后,他似乎察覺感覺到那份合約不太正常,他稍微了解到了一些內幕之后,果斷就潤掉了。

  接下來,維克托所畫的一些參展畫,那些參展畫提出了很多對整個歐洲美術學院的教學方式的質疑。

  他的作品里遍布著大量豐富的意象。

  凝視時便會將人石化的美杜莎,洗錢,墓碑,映照著死亡的黑色池塘,沉進水里的白楊樹,乞討著死者…

  整幅作品讓人沉郁的幾乎睜不開眼睛來。

  “維克托的作品沒有選入大師項目的展會,是繪畫技法方面的原因…”

  “真的么?”

  顧為經反問道。

  “為什么我聽說,這是因為,維克托在警察局的口供里,他曾指責那場洗錢案似乎和某位漢堡州的議員有一些關聯?”

  “洗錢案?是他自己告訴你的么?”

柯岑斯這次倒沒有直接生氣的大罵他媽的,而是仔細想了想,反問  “不是。”

  顧為經搖搖頭。

  “你知道么,維克托已經很久沒有聯系我了。但偽造虛假交易,利用超大額現金付款,偽造成交記錄,在盧森堡或者瑞士這樣的地方隱藏資產。”

  “似乎聽上去有一點點的耳熟?”

  顧為經說道:“不開玩笑的說,我真的對這些事情有些了解。”

  “您可能不知道,曾經也有一份類似的合同擺放在我的身前過。所以,我很想知道,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柯岑斯先生,您一直是一位很好的老師,您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么?”

  “我他媽的哪里知道答案。”

  柯岑斯看上去有一點點的焦燥,他把手里的煙屁股丟進身邊的陶瓶里,反反復復的搖晃。

  “不過。我在這個行業里呆了這么久,真的假的都聽過一些。看你怎么想了。”

  柯岑斯語氣低沉了下去。

  他不再說他媽的了。

  “你知道的。”

  “這是一個歐洲的跨國藝術項目,有些方面,學校并不能直接決定一切。你可以認為維克托的畫并不那么招人喜歡。這不是我的錯,這甚至也不是他的錯,這就是整個藝術行業的一部分。”

  “即使是那些真正優秀的作品,也不一定都會有機會受到人們的關注。”

  “你要接受這一點。”

  “當然。你可以把這件事情想的更黑暗一些,這同樣也是整個藝術行業的一部分,巴赫,貝多芬,他們歷史上獲多獲少都經歷過類似的事情。不是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莫扎特那樣的幸運的。”

  柯岑斯說道。

  “你也要接受這一點。”

  “你總需要用一點什么…去交換偉大。”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魔笛》。”

  “你還記得那場歌劇表演么?”

  顧為經問道。

  “當然。”

  柯岑斯教授說道。

  “我記得那天維克托就坐在我旁邊,而那天在歌劇院的包廂里,到底有多少人在認真看那場演出呢?”

  顧為經問道。

  “大家在不停的唧唧喳喳的聊著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欲望,然后,最后演出結束,大家一起用力的鼓掌,贊嘆,哇,真的是優美的藝術啊!”

  “真好玩。”

  “反正跟本沒有人在聽,當時臺上到底唱的莫扎特還是莫里哀,會有任何區別么?”

  “大概還是有區別的吧。”

  “《魔笛》。”

  顧為經又一次念道。

  在中歐呆了五年,顧為經適應不來的除了德國的高速公路,還有德國的《歌劇》。

  顧為經相信,那一定是一場極美極美的演出。

  不過。

  如今再回想起來,腦海里那些優美高亢的唱詞已經逐漸忘掉了,腦海里只記得一些模糊的旋律,以及舞臺上面對魔后考驗的王子和他的牧羊人朋友的幾個剪影。

  “我記得。那場演出其中了講了一個故事——”

  顧為經回憶道。

  “無論面對怎么樣的幻像,無論聽到什么樣的唱詞,無論經歷什么樣的誘惑,想要去抵達終點,就要保持沉默。”

  “維克托其實是知道這一點的。”

  “他一直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有著極為清晰的人生規劃。我們以前在住一間宿舍的時候,他會說有一條界限在那里,只要越過了,就會成為別人眼里的Thatguy.而維克托會說,自己不要成為Thatguy.”

  “不是好人,不是壞人,而是Thatguy.什么是Thatguy呢?”

  “他說在美國,曾經認為,只有在街面上給別人認真擦皮鞋的黑人,才是忠誠的好黑人。而白人社會又認定,黑人無法勝任除了擦皮鞋以外的任何一種工作。”

  “他說,其實現在的學校里老師整天說,這也好,那也好,大學的時光是寶貴的,是自由的,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維克托和我說,這話未必是錯的。”

  “但你不要信。”

  “因為對那些白人學生來說,他們似乎總是有無數的選擇,他們似乎有無盡的時光可以荒廢。但是…對于有色人種來說,你的選擇永遠要比他們少的多。”

  “你必須時刻都要努力。”

  “你必須永遠都不能去犯錯。”

  “你必須要比好更好,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顧為經攤開手。

  “你看,維克托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最想要的事情是什么的人,不是么?”顧為經笑笑。

  “但是就在那天。”

  “我還記得在歌劇演出結束后,應該是威廉姆斯拉了一整首小提琴,是您,是向來嚴厲的塞繆爾·柯岑斯教授告訴我們,我們是美術學院里最優秀的學員,我們已經贏得了隨意的表達自己的機會,去畫那些真正能打動人的東西吧。”

  顧為經追憶著那時候柯岑斯教授的語氣。

  “這是您說的話么?”

  年輕人的問道。

  柯岑斯先生沉默不言。

  “那一刻,維克托信了,但那其實依舊只是女妖的雜音。”

  “德國的藝術,是寒冷的藝術,是關乎于死亡的藝術。當我在畫那幅《寒冬》的時候,不知在哪里突然讀到了這句話。”

  “當時我沒有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什么叫作關乎于寒冷的藝術,關乎于死亡的藝術么?”

  “直到有一天,我從頭到尾的認真重新讀了一整遍《浮士德》。”年輕人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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