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發燒算什么,拖延癥,我就是要狠狠的踩你的臉。)
(第二更,10000字。)
“自十九以來的歐洲藝術史,幾乎就是這種神圣性一次一次又一次,不斷的接受質疑和挑戰的過程。”
樹懶先生說道。
“你認為這種不可復制的神圣性還存在么?”
顧為經沒有立刻給予回答。
“好吧,那我再更換一個問法好了。”
主持人又一次說道:“也許你可以說是手工的神圣性,也許你可以說是微妙的筆觸或者畫面氣質,也許你可以用《小王子》之類的理論,世界上有一千朵玫瑰,有一萬朵玫瑰,但你在一朵玫瑰上所傾注的精力,讓它對于你變得如此的不同。也許你認為一幅畫像是一枚琥珀一樣,凝固了你的時間和情感,因為時間一去不復返,所以這畫對你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的。”
“首先。”
“相似的說法完全可以套用在詩歌之上,對吧?”
樹懶先生說道。
“詩歌也凝煉了詩人的時間和情感,它也是心血的結晶,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因為把一本詩歌印刷了一千本,詩歌的精髓就流逝掉了。這種對于手工制品的推崇,僅僅存在在繪畫行業里,對么?”
“其次,如果這種神圣性真是不可復制的,那么你如何看待版畫呢?那么你又如何去看待商業插畫呢?這二者在過去五十年里,取得了難以想象的成功。”
顧為經說道:“不太一樣,這種手工性的魅力在于,以現有的技術條件,我們也許沒有辦法再去復現一幅一模一樣的作品。一幅作品自誕生起,就自帶其唯一性。這就像是歷史,我們只能無限接近,卻無法真正地抵達。”
“我們只能無限接近地去還原,卻無法真正的去觸及…”
樹懶先生打斷了顧為經的話。
“無聊。”
“一些老生常談的陳詞濫調而已。”
“我換一個更簡單的說法,讓我們談一談AI吧,似乎文藝行業的人都很討厭AI對吧,好萊塢的編劇又罷工了,電影行業抵制AI啦,插畫師討厭AI了。AI的作品沒有人情味,它提供不了真實的情感和溫度。這似乎也是一種對于‘人的神圣性’的堅持。”
“所謂的情感和溫度,這就像是你口中的不可復制性,或者那個比喻里,泡沫小球和紙箱之間的空隙。”
“假設有一天,也許是20年后,也許是200年后,都不用你親手去畫了,讓AI來畫。AI能把你的作品復制一千份。每一份復制品都和你的原本擁有完全一致的筆觸和色彩。甚至在分子層面,兩幅作品都是一模一樣的。”
“你是認為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么?”樹懶先生說道。
顧為經思考了一會兒。
“不,也許吧,我相信它也許會發生。”
“那所謂人性到底在哪里?那不可復制的情感和溫度,到底在哪里?這豈不是一個很無聊的說法么?會不會泡沫和紙箱之間,本來就沒有任何的空隙存在?”樹懶先生的語氣有些挑釁。
“愛又存在哪里呢。”
這也是安娜經常會思考的問題。
如果藝術品是可以原封不動復制的,如果所謂絕世的藝術品《蒙娜麗莎》和限量版球鞋沒有任何區別,甚至可能是不限量的球鞋。
那么又該怎么對待它們呢。
這個問題又可以引申出很多很多的充滿科幻意味的想象,假設有一天,可以進行星際傳送。一臺機器能夠瞬間把你拆分成原子狀態,而在半人馬星座的某一處,有一臺全息打印機,能夠用材料原封通過原子結構,把你原封不動的打印出來。
那么你還是你么?
半人馬星座剛剛出現的你,和在地球上剛剛消失的你,還是同一個人么?
甚至。
按照龐加萊回歸,在一個系統之內,不斷運動的分子總有一天會回到原處,那么在無盡遠的過去和無盡遠的未來,相似的事情總是會一次又一次的發生。
他們會再一次的相遇,會再一次的爭吵,伊蓮娜小姐會再一次把那盞小瓷杯從車窗里狠狠的丟出去,在道路上摔個粉碎,顧為經會再一次在和她錄制這場播客…
那么顧為經在那里大談特談的“愛”,又改變了什么呢。
伊蓮娜小姐總是不喜歡,顧為經在她面前,談論愛時的語氣,那種干凈的,沉靜的語調,帶著一種虔誠的感覺。
那總是會讓她想起他們不歡而散那天所爆發的爭吵,以及對方諷刺自己不懂愛的話語。
“不無聊。”
顧為經用那種干凈的,沉靜的,帶著一種虔誠感覺的語氣說道。
“為什么。還是你認為有個天堂存在,有個白胡子,頭頂光環的老爺守在門口,會讓每一個愿意信奉'愛'的人升上天國。”
樹懶先生忍不住揚起了手中的小皮鞭。
“不。”
“上帝不需要愛,人類才需要愛。上帝不需要思考,人類才需要。即使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人類也要思考。”
顧為經說道。
“我的經紀人安娜很喜歡科幻。我就用她喜歡引用的《銀河系搭車指南》里的故事,回答你的話。”
“有些東西是不可以簡化,省略的。”
“宇宙本身不需要答案,人類才需要。而即使有一天,有一臺前所未有的超級機器出現,它能把上帝的門牌號和佛祖的電話號碼告訴你,它花了一百年的時間,終于計算出來宇宙的終極答案是42。”
“你也需要搞明白,那個終極的問題到底是什么。”
“所以。”
“愛和思考,是世界上最不無聊的兩件事情。或者說,即使那么無聊,也要選擇愛和思考。”
顧為經回答。
“在我心中,它是藝術作品之所存在的意義,也是人的勇氣。”
樹懶先生久久不語。
在這一瞬間的沉默里,有人聽見了開裂的冰河。
楊德康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靠在椅子上,把耳朵上戴著的耳機丟到一邊。
他伸了個懶腰,小肚子抵住了桌子,中年人晃晃肚子,把椅子往后頂出了幾厘米。
“呼!”
楊德康聽到了干澀的腰間盤活動時的吱吱聲。
“年紀大了啊,不像年輕人那樣玩的那么花了。”楊老師感慨道。
一場播客節目,竟然讓楊老師聽出了MMA綜合格斗比賽的感覺,雙方那叫一個你來我往,一邊一個左正蹬,一邊一個右鞭腿…
這也是Mr.楊斬釘截鐵的向著唐寧承諾,他不會成為顧為經的新經紀人的原因。
玩不起。
實在是玩不起。
看著伊蓮娜小姐和顧為經先生,小皮鞭互相啪啪啪的抽來抽去就足夠了。自己沖進去,成為他們角色扮演游戲里的小皮鞭。
那實在是讓人受不了。
搞不好這公母倆還沒怎么著呢,他楊老師就鼻青臉腫的出來了。
另一方面。
比起這些二十來歲的小年輕,既然能叫顧為經一聲“老弟”,楊德康自然要運用上了年紀的人所特有的智慧。
正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拒絕了唐寧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放棄成為顧為經的私人經紀人之后,楊德康的人生豁然開朗,Mr.楊早已找到了他真正的攻略對象——
“嘀嘀。”
手機震動了兩下。
楊德康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被他置定了聊天的好友顧童祥發來了新信息。
“我看到了你剛剛發的朋友圈,很酷!”顧童祥說道。
“謝謝,禮物我很喜歡。”
楊德康回復。
“我也很喜歡你送的花瓶,乞力馬扎羅山上的豹子?真硬。”顧童祥說道。
“鳥籠也很地道。”楊德康說道。
“你看到我發的照片了么?”楊德康選取了之前拍的桌子上放著咖啡紙杯,鳥籠和鸚鵡的照片。
“我剛剛去取快遞,順便買杯咖啡。”
“我的鸚鵡會念黑格爾。”老楊開始裝逼了。
“真的?這么酷!”顧童祥詢問道。
“準確的說…呃,目前其實還在學。”楊德康在別人面前裝逼歸裝逼,但在顧老哥面前,難得的還保持了一分清澈與謙遜。
“我這只鸚鵡好像有一點語言問題。不過…也許有一天,它也能學會念海明威也說不準呢!”
楊德康解釋了一句。
“嗯,別著急,慢慢來。千萬要小心,家里的那只貓都被為經養野了,動不動就撓人,下次你給為經好好的展示展示,什么是真正的好寵物!”
“對吧,對吧!”
一聊起這個,老楊就不困了:“你們家那只貓,就欠餓兩頓…”
兩個被阿旺撓的哭爹喊娘的老男人在微信上對阿旺進行了長達五分鐘的批評教育,紛紛表示下次見面,一定要好好的讓貍花貓認識到自己的深刻錯誤以后。
他們灑淚分別。
老楊站起身來,注視著籠子里的鸚鵡。
“下次,你可千萬不能給大爺丟臉知道不?”老楊說道。
鸚鵡沉默以對。
“嘀嘀!”
桌子上的手機又響了。
楊德康瞅了一眼,發現還是顧童祥發來的消息,對方引用了楊德康之前發送的圖片。
對了,順帶一提,我覺得法律應該規定,星巴克必須給帶著一只會背黑格爾的鸚鵡的酷哥免單!——顧童祥最后留言道。
楊德康狠狠的一揮手臂,他幾乎熱淚盈眶。
人生能得一知己,足矣!
顧為經,顧老弟能在小畫廊里撿到他沒買到的作品,算得了什么呢?他因為五歐元的摳門,也許和一輛小跑車失之交臂,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了。
格局太小了。
顧老弟講的什么愛啊,筆觸啊,色彩啊,都不過之是“術”而已。
他不懂真正的“道”。
顧老弟不懂真正的霸道的力量!
他雖然沒做成顧為經的經紀人,但他可以做他爺爺的經紀人啊。
“下次見面,我們兩個各論各的。”
楊德康走到一邊的酒架之上,拿起一瓶杜松子酒,擰開蓋倒進高腳杯里。它又輕輕兌入少量的伏特加,最后再加了一片蘋果。
“這才是男人該喝的烈酒啊!”
楊德康看著杯子里的馬天尼,把小勺子丟到一邊,輕輕的搖晃。
搖勻而非攪拌。
地道!
他把杯子放到鼻端輕嗅,聞著蘋果的香氣因子在濃度高到能夠點燃的酒精里逐漸溶解的特殊香氣。
楊德康覺得,自己的霸氣值已經爆表了。
“我依舊叫你顧老弟。”
楊老師把杯子里的這杯雞尾酒之王豪邁的一飲而盡,長嘆一聲。
“而你,我的朋友。”
“你可以選擇叫我楊老爺,或者——”
“楊老。”
夏去秋來,又是一個冬天。
一輛黃色的小轎車,開到了一套獨立的三層房舍之前。這里是一處高檔的社區,雖然離漢堡的市中心之有五分鐘的車程,但環境十分幽靜。
街區路邊種滿了高大的橡樹。
它們不同于德國常見的歐洲白橡木,而是全部由房地產開發商由加拿大引進的特特殊品種。它們到了秋天會和常見的樹木一樣,葉子先變黃,然后變成紅楓一樣的顏色。
它四季全都不會落葉。
等到了第二年春天,這些枝頭的葉子又會再一次的由紅轉綠,恰如一個人的枯木逢春。
顧為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坐客。
但每一次冬天來到這里,當全漢堡市絕大多數的樹木都變得只剩光禿禿的枝干的時候,這里還呈現出一片晚霞似的火紅。顧為經都會感慨大自然造物的神奇。
塞繆爾·柯岑斯教授曾在他那幅關于《寒冬》的水彩畫前說,要是他來處理這個題材,和歷史上德國畫家們特別喜歡的冷色調相反。他或許會用鮮艷的仿佛燃燒似的艷色來表達寒冷。
對方的靈感大約就來自于這片樹林。
顧為經的車還沒有停穩,小院子的大門的就已經打開了。等他反反復復的倒了兩把車,把這輛兩廂的小車在一輛寶馬旅行車和一輛拖掛房車之間停好之后。
柯岑斯教授一家已經等在門口了。
四年的相處時光,也許是某種雙方彼此的征服——
柯岑斯對于繪畫風格和形體塑造的獨特見解征服了顧為經,顧為經的水彩技法的進步也打動了這位毒舌的老師。
很多事情也在發生著改變。
剛剛來到美術學院水彩系的時候,盡管顧為經前不久才拿到了國際雙年展的金獎,但他的名字在同學們的口中,更多的是以一場八卦花邊新聞的配角身份出現的。
再加上顧為經平素很低調。
所以,他也只是系里眾多學生里的一位,稱不上多么的不起眼,離安娜·伊蓮娜的那般光彩四射又足足差了十萬八千里。
四年結束后。
當顧為經臨近畢業,低調的性格再也掩蓋不住他的身上所籠罩著的那些光芒。他成了整個新生代藝術家里最具有份量的人物,全世界藝術媒體的焦點。
柯岑斯一開始管他叫的“大畫家”的外號已經不再具有諷刺和調侃的性質。
如果不謙虛的話。
顧為經完全當得起“大畫家”的稱呼,他是大師計劃里的名副其實的大師。
他是如此的光芒璀璨璨,以至于拋除老師和學生這層關系,顧為經在藝術行業的地位,可不一定會比柯岑斯先生這樣德高望重的學者來的低。
柯岑斯也遠遠不像以前那么毒舌了。
他依舊還是忍不住去調侃學生,只是話語里相比最初,多了很多善意和溫和。
“還是這么不熟練,不是么?”
柯岑斯望著車窗后面,手拿著方向盤靜坐的年輕人,主動走過去敲了敲窗。
年輕人反應了過來。
他似乎終于確定車已經停好了,這才解開了安全帶拉開車門。
“顧,你可是在德國呆了快四年啊。邁克爾·舒馬赫的故鄉,歐洲的汽車之國。最后連停車都停的這么緊張,實在是有點丟人。”
男人調侃著說道。
“始終有點緊張。”
顧為經手搭在Polo的天花板上。
“別理他,上次去幕尼黑,還不是我開的車。歡迎…”不像柯岑斯那種冷面毒舌的風格,柯岑斯教授的妻子是典型的那種德國的熱情大媽。
年輕時很漂亮。
但上了年紀后,略微有一點點小胖。
她朝著丈夫的肩膀推了一下,招呼顧為經進門。
“快點吧,晚餐馬上就準備好,我特意做了蘋果派。”大媽說道。
“稍等,我帶了禮物來。”顧為經落在后面,轉身打開Polo車的后背廂蓋。
和酒井大叔一家很像。
柯岑斯先生不是歐洲藝術家標配的“妻離子散”款或者“情人遍地”款。柯岑斯教授年輕時有過一任前妻,不過那場婚姻只持續了幾個月。
如今。
他和現在的這任妻子已經在一起超過20年了,生有兩個孩子。
也是一兒一女。不過和酒井勝子和酒井綱昌不一樣,家里大一些的是哥哥,小一些的是妹妹,雙方的年紀差了快十歲。
除了正在柏林上大學讀建筑系的兒子以外。
顧為經給柯岑斯教授一家中的每個人都專門帶了伴手禮。妹妹是一套耳罩,媽媽是一只花瓶,柯岑斯教授則是一只自制的賀卡。
“哦,這只花瓶是你自己做的么?”
柯岑斯教授端詳著妻子手中的花瓶問道。
“不喜歡么?”顧為經問道。
“少在這里挑三揀四了。”大媽推了丈夫一把。
“不,要是你自己做的,這可能算是用極為貴重的禮物,賄賂大師項目的評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