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嘴唇曾經知道。”
“嘴唇知道。”
“嘴唇沉默直到結束。”
——保羅·策蘭《翹起的嘴巴》
“在我所成長的年代,我心中一直會隱隱的覺得,在油畫,在水彩,在印象派,在很多很多的領域,歐洲的畫家技法會更好,歐洲的畫家更富有創造力。門采爾、丟勒、透納、達芬奇、提香、莫奈、雷諾阿…畢加索…”
房間里。
年輕的畫家和他的老師輕聲地交談著。
“多少大師啊。”
“這些名字伴隨著我整個成長的年代,翻開美術書,那些法國大師的名字構成了大半部的藝術史。像歷史上有很多畫家一樣,我也有一個關于巴黎的夢。”
“安娜對此其實一直都有一點點的不開心。”
“維也納!維也納!維也納!”
顧為經用手指敲著晚餐的餐桌,敲一下就念一句維也納,發出課堂上小教鞭敲打黑板的強調音。
他忍不住笑,“這應該就獨屬于那種老維也納人,對于老巴黎人特有的不爽。”
顧為經。
還惦記著你那個破巴黎呢?巴黎圣母院都著火了!
把目光移向維也納吧!
“安娜從來沒有跟我明說過,但她拉我去維也納聽新年音樂會,去英雄廣場上看那些極為巨大恢弘的雕塑,沿著Ringstrabe(環城大道)散步,去了那些曾經哲人們聚集的咖啡館里轉轉,還在傳說之中弗洛伊德曾經寫作精神分析學的那張桌子上用了餐,最后還去了克里姆特的展覽館。然后問我感覺怎么…”
“這些巴黎有么!我猜,她其實想表達的是這個意思。”
“巴黎只是一個王國的首都,而維也納才是真正的帝國的心臟!從地理位置上來說,維也納也遠比巴黎更加靠近歐洲的中心。”
“大約是來自書本上的那些名字的原因,我還是更加喜歡巴黎。”
顧為經說道:“也許就是維也納太過寧靜華美了,我反而覺得稍微顯得有點亂糟糟的巴黎更加富有生活氣息,也更有活力。行走在河邊,站在大橋上看著落日沉入波光粼粼的河面的時候,我幾乎能夠想像到,馬奈和莫奈曾經在橋頭凝視著夕陽時的樣貌。”
“時光倒流,舊日重現。”
塞繆爾·柯岑斯不知道顧為經明明剛剛在說《浮士德》,為什么要突然之間就說起這些事情。
暴躁的水彩教授沒有打斷學生。
他在旁邊靜靜的聽著,又用打火機重新點上了一支香煙。
“那是巴黎啊。Theone,Theonly,在整個歐洲獨一無二的城市。法餐也很好吃。至少在美食的豐富度和歷史之上,維也納確實應該沒有辦法和巴黎相提并論。”
“而如果你覺得巴黎的環境還是有一些太鬧了,適合讀書,但不適合生活,那么就去南法。普羅旺斯?大概畢加索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他后來就去南法生活了。”
“在巴黎讀書,在南法生活,做個畢加索的‘同行’。到了開花的季節,每當我推開窗戶,身前漫山遍野都綴滿了紫色的小花。這是我小時候對未來最美好的幾種暢想其中之一。”
顧為經也從桌子上站起身。
走到柯岑斯先生一邊,一起看著窗外的夜色。
“從小就想著要當畢加索,很有志氣啊。”柯岑斯說道。
“那倒沒有。”
“我那時完全沒有想過,能靠著畫畫為生,更不用說是靠著畫畫掙大錢,人嘛,在你找到自己的命運之前,通常都得有個更加現實的考量。我當時想著的是,一直努力讀書,然后看看能不能在南法的學校里找個教職。”
顧為經說道。
“那倒算是我的同行了。”教授說道。
“大約,維克托也是這么想的吧,我知道他的人生一大理想,就是成為藝術學院的終身教授。”
顧為經又說。
教授不說話了。
“你看,在那種環境下生長出來的我。就像廚師行業里戲稱,米其林評星瞧不起法餐以外的所有餐點,瞧不起法餐以外的所有餐廳一樣。我真的很容易就會覺得,歐洲的藝術是高級的藝術,其他地方的藝術是低級的藝術。水彩是高級的藝術,但油畫比水彩更高級。”
“哦。”
柯岑斯教授發出了一聲心痛的幾乎無法呼吸的呻吟。
“他媽的!”
他嘟囔了出了一大蓬的煙霧,罵了一個極為惡毒的字眼。
“我警告你!小子。”
水彩教授語氣嚴厲的說道,“不要讓我再聽到,你說這句話,否則就從這里給我滾出去。”
“以前。”
顧為經后退了一步。
他攤開手。
“我說的是以前。”
“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這么想的,這有一部分是藝術史發展的原因,很長時間,水彩畫都被視為是素描的一種分支和從屬。而且,更重要的則是價格的因素。一幅知名的油畫作品,能賣到幾十萬美元的價格。而知名的水彩作品,通常只能賣到這個價格的幾分之一乃至十分之一。”
“幾十萬美元,幾萬美元。”
“貴的那個,自然就是更為高級的那個,難道不是么?安娜的曾曾祖父,可要比我極端多了,他創立雜志的時候,把雜志社的名字命名為《油畫》,就是因為他不光瞧不起水彩,他還瞧不起水粉,瞧不起版畫…他瞧不起除了《油畫》以外的所有藝術形式。”
“伊蓮娜家族從來就只收藏油畫。連他們家所創立的雜志的名字都要叫做《油畫》,就是要把真正高雅的藝術和低俗的藝術區分開。至他的死的那天,先代伯爵先生,都覺得水彩是小孩子和不成熟的藝術家的涂鴉畫,藝術成分和撒尿活泥沒有本質區別。”
“真的?”柯岑斯抬起一邊的眼皮。
“真的。”
顧為經點點頭,“這是安娜·伊蓮娜跟我說的。”
“他媽的!”
柯岑斯教授說道。
他差點把嘴里的煙屁股嚼進去。
“我要回頭就把我的《油畫》會員訂閱退了。”他低聲嚷嚷道。
“倒是不必如此。”顧為經說道:“現代的《油畫》雜志肯定不會那樣了,我聽說如今的藝術總監薩拉女士,她其實挺喜歡水彩畫的。”
“你看。”
“柯岑斯先生。”
顧為經說道:“您認為您所付出了一生心血的水彩,是比油畫更低等的藝術形式是一種侮辱。可您卻在潛意識里認為,水彩是比…我隨便舉一個例子,可能是比津巴布韋的墻屋噴繪啊更高級的藝術形式,即使后者同樣寄托了一個藝術家一生的心血?”
柯岑斯猶豫的張開了嘴。
“或者說——”
顧為經說道:“相比那些,水彩畫其實是一種更加正確的畫法?”
柯岑斯又把嘴閉上了。
“我沒有這么想。”
片刻后,柯岑斯說道。
“因為這太他媽的政治不正確了對吧?”顧為經說道:“更高級…更高級這個說法也就罷了,可能什么透視的精準度啊,焦點的變幻啊,還有能夠詭辯的空間。但更正確?這話聽的簡直超級種族主義。”
“沒有任何推卸的借口。”
“即使是在一場兩個人之間的私密談話里,你也覺得這話實在是太過分了。”
顧為經語氣低沉。
宛如浮士德里那個看破人心,談話之間,不斷的誘惑著一個人靈魂走向墮落的魔鬼。
“畢竟,柯岑斯教授,你也不想未來出現在什么藝術家顧為經的回憶錄里,被小本本記上一筆——”
“晚餐結束之后。”
“塞繆爾·柯岑斯教授找到我,告訴我水彩要比那些非洲的藝術形式更正確。”
柯岑斯聽出了顧為經是在開玩笑。
所以。
他笑了笑。
顧為經也笑了笑。
“放心,如果那個什么藝術家顧為經的回憶錄真的存在,這場談話也不會出現在其中。假設這場談話真的出現了,那么,你也不會是其中的主角。”
“低俗而糟糕的主角會是我。”
“一場談話,想要取得結果,總有某個人要變得更真誠,就讓我來做更坦誠的那個吧——那場回憶錄里應該這么寫。”
“那場晚餐之后。”
“藝術家顧為經找到了塞繆爾·柯岑斯先生,他找到對方,告訴他,水彩是比那些非洲的藝術形式更正確的畫法。”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但我知道,在以前,在我的內心深處,在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認的地方,我其實就是這么想的。”
“你聽過我和樹懶先生的那期播客么?我在嘴里說著之前的那位收藏家多么好,多么棒,內心里則想著,所有沒有辦法在這幅畫上掙到一輛保時捷跑車的人,全部都是些真正的大傻冒。”
顧為經支著窗臺探出了頭,把面色隱沒在了黑夜里。
從這里能隱隱的聽見莉莉和柯岑斯先生的女兒玩鬧的時候,喉嚨之中所發出的淺笑聲,那聲音離的并不遠,但和臥室里鮮血淋漓的對話比起來,幾乎像是間隔了整整一個完整的世界。
也許因為顧為經的嘴巴保持了沉默太久,讓他已經不知道這句話應該怎么說了,
大約因為這些話說得太不堪。
顧為經不想讓柯岑斯教授瞧不起自己。
又或許是因為這些話說的太不堪,真正說出來之后,會連顧為經自己都變得有些瞧不起自己。
那種直視虛偽的感覺,會將他所營造出來的尊嚴和驕傲全部摧毀。
所以顧為經的聲音很輕。
他似是在和身邊的柯岑斯先生說話,又似在把自己內心之間最為隱秘的心聲,說給面前的夜色去聽。
“這就是我。”
“那個虛偽的,嘴上一套,內心一套的我。”
“但這也是最真實的我,是完全真實的我,是我自己的內心中充滿了這樣的偏見。”
“老天,我到底以虛浮的不尊重的態度對待了多少可敬的人,我到底做了多少錯事啊?”
——《來自藝術的力量——顧為經與安娜·伊蓮娜:從心而終,第四章,第七節》
“為什么一幅印象派的油畫能夠賣到100萬美元,1000萬美元,甚至是1億美元,一位歐洲大畫家隨手在旅店墻上畫兩幅油彩的涂鴉,連整個旅店的地產都因此極大幅度的升值。數以億計的人來到盧浮宮,只為瞻仰一下傳說之中歷史上最為偉大的油畫《蒙娜麗莎》,但是我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在我認識的人里,會有誰專門去跑一趟津巴布韋,只為看一下那里的恩德貝勒祖特色的墻面彩繪。”
“或者,傳說之中,達芬奇人生里的第一幅畫是畫在盾牌上的。我都不敢想像,那只盾牌如果成功的保存至今,到底會多值錢。1億還是10億?”
“但我也很少能夠看到,埃塞俄比亞的盾牌畫,能夠賣到超過1000美元。”
“如果一切真的都有個價碼在那里,那么,我們仿佛就是要去承認,油畫要比水彩高級,水彩又要比其他畫作來的高級。一條由金錢編織而成的藝術鄙視巨鏈就在那里。有些作品能賣上價格,能夠獲獎,有些作品賣不上價格,拿不到獎項。所以前者要比后者更高級。”
顧為經說道。
“在我所成長的年代,已經沒有任何一個藝術評論家會把這樣的話掛在嘴邊上了,人人都知道這件事是不對的。說出來會被人笑話。”
“可你不能選擇去無視房間里的大象。”
“這條巨鏈依舊在纏繞著我,在學校里,在課堂上,當我們再充滿向往著談論著那一場拍賣會上,哪一個畫家的那一幅作品,賣出了石破天驚的價格的時候。我們似乎也在正在不斷的接受著這樣的道理。”
顧為經提起一件事情。
“經常會有記者詢問我一個問題,他問,顧先生——我注意到,從新加坡到阿布扎比,你所繪制的作品里經常包含著印象派元素。”
“我說,是的。在我很小的時候,在最開始接觸到繪畫藝術后的不久,印象派就以其獨特的筆觸,動感的畫面風格和豐沛的情感內涵打動了我。印象派是深深影響到了我整個繪畫風格的畫派之一。”
“這話聽的特別像是那種公式化的答記者發言對吧?”
顧為經詢問道。
“還好吧。”柯岑斯敷衍的說道。“印象派還是不錯的,不過筆觸算不上獨特,因為很多印象派所想要表達的畫面風格,早在威廉·透納的水彩畫里就被表達出來了!”
畫家對他這位對于水彩有著偏執般熱愛的老師和善的搖搖頭。
“隨便了。”
“不管怎么說,這話聽上去像是馬仕畫廊給我寫好的新聞稿,實際上真的是我的真情實感,每一次在說起類似的話的時候,我都表現的非常有底氣。我覺得這就是真相,我就是被印象派所打動了,我擁抱了它。”
“到了今天。”
“我自己應該去好好詢問一下,我應該去好好的詢問一下自己。最初的時候,當我踏上印象派這條道路時,打動我的到底是什么。到底是因為那是一種很美的畫法,還是因為那是一種經過了市場檢驗,在行業里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的畫法?”
“有一天午后在牧場里,那時我們幾星期前才剛剛從巴黎回來,我完成了一幅印象派的畫稿,而安娜給我讀K.女士的信件和日記。”
“那些信件上的話語,我能夠非常清晰的記得。”
顧為經用德語慢慢的念著。
“在巴黎的黃昏,我和朋友們看到了火紅的光線在凱旋門上空盤旋,我的夢亦漂浮在其上…一扇嶄新的藝術道路在我眼前徐徐展開。在燃燒的天幕中,我看到了一條可以無限延伸的夢幻色彩之河。我感受到,這將是我一生的歸宿。”
“無限延伸的夢幻色彩之河。”
顧為經輕輕念著。
年輕人把這樣的一句話,反反復復念了一遍又一邊。
“K.女士看到了無限延伸的夢幻色彩之河,所以,她才決心放下了那些財富,地位,名譽,放下了過往浮華而浪蕩的生活。她決心踏上了印象派的道路。”
“那我是看到了什么呢?”
“我是否是在印象派那些猶如無限延伸的夢幻色彩之河的筆觸里,看到了財富,地位,名譽。那一刻,它在我的心中種下了種子,我才決心要去把印象派變成我要追尋的畫法之一。”
顧為經好像在漢堡的黑夜里看到了伊蓮娜小姐栗色的眼睛。
年輕的男人在自己的心里輕聲說道。
“記得么?”
“42這個數字本身沒有任何意義,既使它是宇宙的終極。”
不光答案重要。
問題也重要。
不光結果重要。
過程也重要。
如果不搞清楚這些問題的答案,即使顧為經也在畫印象派。
即使顧為經去了他曾經夢寐以求的巴黎。
即使顧為經看到了卡洛爾曾經所看的火燒云,即使他和馬奈或者莫奈一樣,站在盧浮宮邊的漂亮人行橋上,看著火紅的太陽從西邊墜入波光如粼的塞納河。
即使顧為經把那些畫稿,從頭到尾臨摹了一遍又一遍。
他們所畫的也絕不會是相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