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10000字。)
“消費主義的本質可能是一種強迫性重復。”
顧為經說道:“你需要通過一種刺激性行為來逃避內心之中的焦慮或者壓力,當你完成購買這個行為以后,快感便會快速消失,你會發現自己買了一堆沒有用的東西,然后帶來了更大的焦慮,然后繼續購買。”
“購買——焦慮——購買——焦慮——一個巨大的循環。”
“賭博可能也是一種強迫性重復。”顧為經說道:“對于那些輸掉賭局的人,賭博帶來的當然只有絕望,對于那些贏下牌局的人來說,大概率也很難在玩牌這個過程里,獲得真實的樂趣。他們享受的也不是牌局,而是贏這個概念。他們可能也是很焦慮的。”
“獲得金錢,焦慮,希望更多的金錢,繼續焦慮——”
“我有一個比較非常暴論的說法。我們的社會對于那些在賭桌上輸的傾家蕩產的人當然極盡尖刻的咒罵,說他們是賭鬼,是罪人,是惡棍,是爛泥,是社會的渣滓。但似乎,我們的潛意識,我們的電影工業,依舊會覺得那些能在賭桌上贏錢的人是很酷很酷的。”
“《二十一點》、《雨人》、《賭王之王》、《賭神》…當然,還有《007》系列里那些經久不衰的傳統賭場戲。”
顧為經說道:“輸掉賭局,你就是失敗者,你就是一文不值的爛人,可如果你有一身體面的三件套西裝,皮鞋擦著锃亮,輕輕吻一下身邊佳人的手掌,當然還要長的很帥。”
“這個時候,你一邊玩著牌,一邊對著酒保說,哦,一杯馬天尼,攪拌,不要搖晃。而這個時候,開牌之后只要你贏了。”
“你就能吸引到身邊所有人的愛意和尊敬,你就是男子氣概的象征,你就是一位充滿男性風雅的紳士。”
“這也是一個很結果論的說法。”
“那就會很輕易的得出一個結論——”
“賭博本身是沒有問題,問題在于菜,問題在于技藝不精。賭博本身不是惡行,輸了賭局,玩21點的時候,福爾豪斯遇上了皇家同花順,才是惡行。或者,穿廉價西裝賭博的人,就是傻冒和賭鬼。你要穿一身來自薩維爾街裁縫的手工西裝,戴百達翡麗的機械表,或者一只珠光寶氣的勞力士,那么你就是來自上流社會的既瀟灑又風流的翩然公子了。”
“你能在牌桌上贏得一切,你所見到的每一個女人都會為了你而發瘋。”
“這是很奇怪的事情,不是么?”
樹懶先生沉默了。
也許只有事情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才最能讓人感同身受。安娜剛剛完全不理解顧為經在說什么,她覺得顧為經很矯情。
但一時間。
伊蓮娜小姐忽然想起了她的舅舅,那個風流倜儻,舉止優雅,在摩納哥的賭場里輸的債務累累的卡拉先生。
她有些無言。
——詹姆斯·邦德——
“我的暴論就是,不管你是輸錢還是贏錢,不管你是一直在贏,還是一直在輸,不管你是街頭的爛賭鬼,還是什么賭神,賭王。只要沉溺于了賭博這個行為里,那么你就陷入了一個循環。”
“輸或者贏,只是結果的不同,只是這個循環里的某幾樣元素被替換掉了。但循環本身的力量依然存在,這個強迫性重復的力量也存在。”
“金錢對于一個人的異化,也是完全一樣的。”
“我爺爺就是一個很愛《賭神》系列電影的人。”顧為經說道:“他是ChowYunFat的超級粉絲,他對于西裝的喜愛,很大程度上就源自于周潤發的早期電影。”
“前段時間,我特意重看了這部電影。”
“我發現這部電影的主人公身份設定是‘賭神’,但如果真要說些什么的話,我想這部電影最大的魅力可能在于,不在于他的賭技多么高超,而在于他跳出了關于金錢的循環。”
“一個逢賭必贏的人,他人生贏了無數場,贏了無數的錢。在電影里最后的那場賭局里,周潤發坐在21點的牌局旁邊,把過往所贏下的所有東西都壓上,把所有的金錢,瑞士銀行的支票,紐約的酒店通通全都壓上,BGM響起,這一次,他不再是為了錢。”
“而是為了…‘復仇’。”
顧為經聳聳肩。
“你看,導演是知道應該要表達什么的,即使是一部關于21點的電影,最后的劇情張力也源于對于金錢游戲本身的超越。”
“要是主角坐在那里,把所有的錢,把瑞士銀行的支票,把紐約的酒店押上。僅僅是為了更多的錢,為了瑞士銀行更多的支票,為了紐約更多的酒店。那么這個劇情一下子就失去了它的神圣性。”
“正如邦德,邦德也從不是為了賭錢而賭。為了賭錢而賭,一場牌局之后,還有下一場牌局,一場輸贏之后還有下一場輸贏。你仍然在這場循環之中,只要你仍然身處這場循環里,那么贏錢這個行為并不改變任何事情。”
“他就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賭鬼而已。”
顧為經手指的指尖刮過麥克風,發出輕輕的沙聲。
“邦德依然擁有超脫于金錢游戲本身的使命感,他有他的人生意義,他是英國政府花費重金而打造出來的超級特工,他是為了軍情六處的利益坐到了賭桌邊,是為了大英帝國的利益,甚至按照電影里的邏輯,是為了阻止某項巨大的災難。”
“不管這件事情是不是有好萊塢標準的敘事模板蘊含在其中。”
“不管是復仇還是別的什么。”
“正是這樣超脫出金錢游戲本身的東西,賦予了他們的行為和一般賭徒的差別,而不是他們是輸還是贏,到底贏了多少錢。”
“你認為自己的身上也有這樣的強迫性循環么?”
樹懶先生詢問著顧為經。
與此同時。
伊蓮娜小姐也在審視著自己,話題似乎進入到了心理學的層面。
籠罩在兩個人之間的那層冰面破開,被真實的恐懼,真實的憂郁,真實的迷茫…被這些真實的感情融化,化作冰寒刺骨的水,慢慢的浸潤到了骨髓深處。
——坐上賭桌,拿起桌子上的撲克牌的人。不管是輸還是贏,都將一視同仁的被金錢所異化。
這是來自于顧為經的暴論。
奇妙的是,這段話像是一面鏡子。
當顧為經在心中詢問自己,他和顧林的區別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只因為自己更幸運的時候。
安娜也在這面鏡子里,看到了卡拉舅舅的臉。
她是那么的瞧不起對方。
可如果把藝術市場當成一場純粹的金錢游戲。
那么自己…她與卡拉的真正區別到底在哪里,她這位伊蓮娜家族真正的繼承人,無比高貴的女伯爵閣下,到底高貴到了哪里呢?
是她更優雅,是她更美麗,是她更富有學識?
還是其他?
如果按照顧為經的說法,那么,他們骨子里就沒有區別的。只要把這當成了一場金錢游戲來玩,那么剩下的差別就都是外套的差別,是穿廉價西裝還是薩維爾街的手工定制禮服的區別。
而這些區別,從來都無法去定義一個人的本來面目之間的不同。
她和卡拉舅舅之間,最大的區別僅僅在于,對方在摩納哥的皇家賭場里一直都在輸,而自己卻在另外一場關于《油畫》的牌局里,一直在贏。
卡拉舅舅的籌碼是真實的貨幣。
伊蓮娜小姐的籌碼是什么?
大概是顧為經。
他是她所選中的人,她把《油畫》雜志的藝術總監辭去了,成為了顧為經的個人經紀人。
她希望他們就這么贏下去,一直贏,一直贏,直到有一天,也許能夠殺穿整個賭桌,把桌子上的其他對手,通通趕下臺,直到贏下整個《油畫》雜志社的董事會。
那么。
既然如此。
除了安娜玩的更大,牌技更好。
她和卡拉舅舅之間,最大的差異到底在哪里?
顧為經說,玩的大還是玩的小,牌技好還是牌技壞,手里拿著的是福爾豪斯還是皇家同花順,和你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根本沒有太多的關系。
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取決于你的心靈,取決于你的欲望。
那么。
既然如此。
伊蓮娜小姐生命里的那兩個都叫做卡拉的人,卡拉·馮·伊蓮娜小姐和卡拉舅舅,她到底更像他們兩個人之中的哪一個。
在牧場客廳的激情互噴里,薩拉老太太狂懟安娜,說安娜每次對著卡拉的日記本,對著K.女士的故事感動的哭哭涕涕時候,她是不是代入錯人了。
她到底代入的是哪個伊蓮娜啊?
她到底代入的是哪個卡拉呢?
這真是一個時常該問問自己的問題。
“強迫性循環,或者說路徑依賴,都可以。”顧為經說道:“我不是巴爾扎克,我是0.00001,《救世主》的故事在我的身上,幾乎原封不動的講了一遍。這就好比,我不是把褲子都輸掉的人。我是人生第一把游戲,找了個老虎機,隨便塞了一枚硬幣,拉下拉桿,然后就中了1000萬美元大樂透的人。”
“有人說,賭博可怕的從來不是輸,而是贏。”
“輸了可能還好,一把輸了人家可能罵上兩句,就不玩了,但贏的刺激是輸的一百倍,你會永遠記住這樣的感覺。”
“我就記住了這樣的感覺,記住了這樣的享受,記住了吃到大陷餅的感受。”
“我嘴上說自己不在乎,但我的心里,我可能比誰記得都清楚。”
“我會覺得這就是唯一的意義,用很低的錢,買到了一張畫,然后翻倍翻倍再翻倍,賺了大錢——”
顧為經說道:“我會下意識的認為這是世界之上唯一正確的事情。所有違背這個原則的人,全都是蠢蛋,全都是大傻冒。”
“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這是大腦的條件反射。”
“巴普洛夫的狗。”
“只要一個鈴鐺被敲響,下意識的就會忍不住的流口水。”
“我的學校有兩種老師,一種看上去很嚴厲,另外一種他永遠會夸獎你,哦,很好啊,不錯,挺好啊,真棒…你更喜歡哪種老師呢?我其實知道,有些人他們嘴上說的是一碼事,腦海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碼事。”
“我剛剛嘴上告訴你,哦,那個因為5歐元,錯過了一幅優秀作品的收藏家挺有趣的。”
“我腦海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碼事。”
“我雖然完全不認識他,但我內心里其實一直覺得,這家伙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冒,又土氣,又油膩,又摳門…”
楊德康雙眼無神的瞪大。
小肚腩亂晃。
整個人左搖右擺。
太過分了,實在是太過分了!怎么可以這么過分呢!
顧為經的嘴里每說出一個詞,老楊就像是又被籠子里的鸚鵡咬了一大口,或者被小皮鞭狂抽似的,差點嗷的一聲叫出了聲。
他楊老師招誰惹誰了。
他楊老師摳門,吃你家大米了!
他楊老師好端端的聽一期播客節目,吃著火鍋,唱著歌,擺著造型,斗著鸚鵡,莫名其妙的身上就被人插滿了刀。
顧老弟在外面,就這么堂而皇之的詆毀Mr.楊威武霸道的光輝形象噠!
“我其實是在想著去奚落他。我想嘲諷他,哦,錯過了一個發財的機會。真是愚蠢啊,錯過了一個低價撿漏的機會。被我這么一評論,那幅畫的真實價格一定會翻著倍往上漲。可能能漲個一百倍呢!”
“他心里一定會覺得后悔吧。他可是一個連五歐元都要摳一下的人。如果這個故事流傳的久了,那么他所錯過的那幅畫的價格,搞不好原本能讓他換一輛新的保時捷呢!”
憋說了。
憋說了。
求求你,憋說了!
楊德康覺得,自己的臉上有無形的淚水要止不住的流下來了。
“樹懶先生。”
顧為經說道:“您是一個我很尊重的人。”
“我講述這個故事,其實骨子里是想要通過您的附和來獲得滿足感,是想通過評述對方摳門,評述對方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行徑,來論證自己的正確性。”
“而這種正確性只源于一點,不是么?”
年輕人問道。
“發財是唯一正確的事情,這這場金錢游戲里贏下去,是唯一正確的事情。”樹懶先生語氣沉沉地說道:“基于這一點,你上述的一切才是成立的,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這個形容,才是成立的。”
異化別人。
異化自己。
也異化藝術作品。
只有把藝術作品高度的金錢化,高度的功利化,顧為經剛剛所做出的所有論述,才能真正的成立。
賭場上贏是唯一的目的。
所有沒有贏的人,都是失敗者,都是傻冒。
如果發財是藝術的唯一目的。
那么在這個過程中,所有沒有發財的人,所有因為五歐元而跟一輛保時捷跑車失之交臂的人,自然都是失敗者,都是傻冒。
既使在另外一個時間線里,萬一老板娘給顧客買了咖啡錢,那幅畫真的被對方買走了。
顧為經不會在畫廊里見到那幅畫。
顧為經不會在“樹懶先生”的藝術沙龍里,把這個故事分享給聽眾們。
沒有了顧為經這位“藝術新星”的分享與背書,那幅作品可能也就完全不會值一輛保時捷跑車的價格了。
“我接受了這個答案,所以,我也就不再接受任何其他的答案。”
顧為經反問道。
“這是一種簡單粗暴的替代。”
“可是萬事萬物…終究都會有個價格。”樹懶先生頓了頓,然后又說道:“如果你覺得這句話不好聽,那我換個說法。”
她說了一句俄語。
“貨幣是被鑄造的自由。”
“這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話。”
“也許吧。”顧為經說:“既使貨幣是被鑄造的自由,自由的意義又能夠完全等價為貨幣的意義么?”
“阿萊。這是我的私人助理,一個很愛看書的人。他幾乎什么書都看,涉獵的很雜。我曾經從他那想拿過一本書讀。我至今記得它的名字。”
“叫做《《真愛的神奇可能,那些想要防范壞小子的姑娘應該知道的事情》——”
顧為經回憶道。
“噗嗤。”
樹懶先生明顯樂了一下,“你還會看這種書么?”
顧為經嘆了口氣。
“聽說那本書在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排行榜上蟬聯了好多好多周的第一名,全球賣出去了大幾百萬冊。書封里說,那是什么戀愛書里的斯波克醫生。只要方法對,人人都能找到自己的.”
“那你修煉的如何呢?”樹懶先生好奇詢問道。
“我大概翻了翻,那其實是一本教別人怎么在單身酒吧約會的書籍,那里面會教你許多許多的小技巧。什么伴侶之間營造性張力的方式是要多凝視彼此的眼睛,什么女生想要吸引異性的時候,可以多多的微笑,它能夠促進荷爾蒙的釋放水平…反正說的很神。說是能把人打造成詹姆斯邦德一樣的單身殺手。”
“我一開始覺得這是一件很神的事情。”
“直到我忽然想到了《007》系列一個很重要的評語,邦德…他從來不懂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