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0字,第一更。)
“一個人,在交易市場里用很低很低的錢買到了一幅作品,過了多長多長時間之后,它翻了多少多少倍,然后買家因此賺了多少多少的錢。”
“這是一個標準的敘事邏輯。”
顧為經說道:“它可以算是任何一樁藝術作品投資的底層邏輯。”
“當這個邏輯演變了到了極致,是什么呢?”
年輕的男人詢問道。
“這個邏輯演變到了極致…”與他對話的樹懶先生顯然陷入了思考,他沉吟,深思,用一種模糊的語氣說道,“我大概知道你想表達的意思。”
“你想說的是‘達芬奇’對吧。”
主理人回答道:“或者說,是《救世主》。”
“是的,真敏銳。”顧為經吃驚于樹懶先生反應之迅速,“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藝術、很低的價格,很高的價格,幾乎這個模板中的每一個元素最為極致的象征,全都在這樁交易里被體現出來了。”
“藝術——”
“達芬奇。誰是歷史上最偉大的畫家,可能很難說,但達芬奇無疑是整個歐洲歷史上最有名的畫家。它在某些程度之上,就是藝術的象征。”
樹懶先生說道。
“很低的價格?”顧為經輕笑。
“50美元。這幅畫在據說在跳蚤市場上以50美元的價格出售過。”
“很高的價格?”
“5億美元。”
楊德康拿出手機,給他的新籠子和大鸚鵡照相打卡發照片墻。
此刻的對話和之前似乎同樣默契。
節目里,兩個對話著彼此一問一答,默契的就像是在舞臺劇里念著臺詞的男女演員,但相比之前,楊德康能夠感受到,兩個人話語里都多了一些更加真實的情感。
“50美元在小攤子上買到了一幅達芬奇,轉過手來,在一場震驚世界的拍賣會上,刷新了人類有史以來藝術作品交易的最高價格。”
顧為經輕笑。
“沒有比這更賺的交易了。”
是啊。
它實在是太符合永存在所有藝術市場投資者心目之中的財富之夢的模樣了。
一個人,在交易市場里用很低的價格買到了一幅畫,轉過手之后,它翻了多少多少倍。“達芬奇”、“50美元”、“5億美元”,這個故事里的任何一個元素,都是這個發財夢最為極致的體現。
達芬奇是油畫的象征,而在前后兩次交易之間,它的價格足足上漲了一千萬倍。
這個故事充滿了躁動的,關于財富的激情。這個故事的主角其實從來不是達芬奇,這個故事的主角是財富之夢。
它似乎在告訴所有人,你只需要用連乞丐都付的起的錢進入這個市場,只要找到合適的對象,賺的錢就足以買下整座帝國大廈。
誰不喜歡這樣的神話呢?
“那幅畫的名字叫做《救世主》。”畫家慨嘆道:“這實在是太有象征意義了,一幅關于《救世主》的畫本身也成為了一個神話故事,不是宗教神話,而是商業神話。”
“來吧,去投資吧,去買入吧。藝術市場便是上帝所許諾給你的應許之地,無論你面臨什么樣的困擾,想要還貸款,還是想要買跑車,想要買游艇,還是想要去登上月球,你的救世主就在某一處等待著你。”
“有多少人因為這個不切實際的發財夢而破產了?這樣的夢帶來財富的同時,也在不斷的孕育著悲劇。”
顧為經反問道。
“但你沒有。”
樹懶先生指出了問題的關鍵。
“是啊,我確實沒有。我是一個從來不喝酒的人,提起這件事,我依然想要舉杯干一杯。”畫家右手的掌尖拍著左手的掌心。
他鼓掌。
“我沒有。我是那個幸運兒。”
“我的經紀人伊蓮娜小姐對法國文學頗為喜愛,安娜喜歡用‘巴爾扎克’來調侃我。”顧為經追憶道,“大文豪巴爾扎克就是那種典型的癡迷于搞奇奇怪怪藝術品投資…如果那些巴黎的交易中間商推薦給他的不知來路的東西真的能夠算得上是藝術品的話…最終把自己搞破產的人。”
此刻,取笑巴爾扎克似的,樹懶先生忍不住也笑了兩聲。
“他滿屋子都是破爛,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認為自己撿了便宜,成功發了大財。”
顧為經說道:“他自己的認識和外部世界的真實現實完全是兩碼事,在所有人看來,巴爾扎克已經把自己玩破產了,但在巴爾扎克自己用來記賬的小賬本上,那些人全部都是在妒忌他,那些人全部都是想要害自己,眼紅他的藝術品投資,因為他的個人收藏已經超過凡爾塞宮了。”
“我可以說…這算是一個典型的案例么?”樹懶先生很尖銳地說道,“這樣的人真的不少見。”
“而我不是。”
“在這種事情上,也許只有少部分人能發財,只有極少數人能發大財,能有0.00001的人會發天文數字般的財。巴爾扎克是把自己玩破產的那類人,而我,我是發了大財的人。”
“我幾乎把《救世主》的故事在我的身上原封不動的從頭講了一遍。這個市場里,沒有幾個人能擁有我的幸運的。”
“看上去不是壞事,人有些時候,就是需要感謝自己的好運氣。”樹懶先生輕聲說道:“感謝卡洛爾,感謝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
“看來——”
“我們的伊蓮娜小姐在下一次的時候,最好要換一個全新比喻了——”
主持人說道。
“抱歉,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觀點。”
樹懶先生的話被打斷了,聊天又一次地尬住了。
老楊對著自己的鸚鵡就是一噘嘴,這話說的他聽的很不爽了,這小子不是在那里得了便宜還賣乖呢么!
你不開心。
就是你小子,把卡洛爾的大寶貝撿走了,結果反過來告你楊哥你不開心!
這話說的還有天理么,還有王法么!
好好的一個小伙子,他怎么能夠說出這么冷漠無情的話語呢!如果你覺得這是一種負擔,如果你覺得不快樂——你為什么就不能好好記得,就在你的身邊,時刻都有一位知心大哥哥Mr.楊呢?
不開心,找老楊啊!
又威風,又霸道的楊老師從來就不會被這種無聊的焦慮感困擾。
又威風,又霸道的楊老師很樂意為了顧為經小同學分擔他的苦惱,放心,他的胸懷足夠的寬廣。
換成威風而霸道的楊老師,此刻他的大跑車,小游艇已經全都有了,他可能已經在微信朋友圈里打卡,“恭喜楊總喜提泰坦尼克號一艘”了。
“恕我直言。”
幾秒鐘之后,耳機里的樹懶先生再一次的開口。
她不開心自己被人打斷。
這一次,她的語氣也不像剛才那樣的溫柔了。
“人不可能完全脫離物質世界而存在,就算你是所謂的‘藝術家’也不行。我非常難以理解你把找到《雷雨天的老教堂》這幅畫的這件事歸類為壞事的結論。”樹懶先生有些生氣的說道。
“你在這里得到了很多好處。”
“你要去自欺欺人的騙自己,還是說,你對于‘好’與‘壞’的定義與很多人相同?”
主持人語氣嚴厲的斥責道:“如果這都算壞事,那么什么在你的定義里才能算是好事么?這個行業里很多人都有一種傷悲春秋的脆弱感,但事事如此就太過了。會看起來…特別的矯揉造作。”
伊蓮娜小姐自己就是一個特別矯揉造作的人。
此刻。
她被另外一個人矯揉造作的受不了了。
“這么泛泛的談下去——最后的得到的只有虛無!”她發表了銳評。
“說的好!”
楊德康喉嚨里發出了舒緩的哼哼聲,為樹懶先生鼓掌。
舒服了!
顧老弟這樣的人,就是不能慣著他,就是得拿著小皮鞭狠狠的抽。
他揮舞指揮棒似的,揮動短短的手指,伸進籠子的縫隙里左右晃悠。
“啪,啪,啪…”
老楊盯著籠子里的大鳥,在心里威脅道:“給大爺叫不叫,給大爺叫不叫,給大爺叫不叫?”
藍色的大鳥大概覺得很煩,不知在它的動態視力里,是不是把那根手指當成了一條扭動的大肉蟲。
它抓住機會,用力啄了一口。
“嗷!”
老楊掐嗓子叫出了聲。
金剛鸚鵡側過了頭:看,這下就給大爺叫了吧!
“我覺得您還是沒有完完全全理解我在說什么。”顧為經說道:“我從來沒有想去表達,我能用很少的錢買下《雷雨天的老教堂》不值得,或者這是一件壞事。或者,為什么讓我買到這幅畫,這太不公平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么說就太奇怪了,這當然是一件好事,我的職業發展,我的人生,都在這件事的過程里獲得了巨大的裨益。任誰也不能否認這件事情。”
顧為經說說道。
“我想表達的是另外一種感受。您說伊蓮娜小姐下一次需要換一個比喻了,不,我提起這件事來,就是想表達,巴爾扎克?迄今為止,這都是一個很精辟的比喻。”
“你不介意么?”樹懶先生問道。
“只要巴爾扎克不介意,我就不應該介意。”
顧為經答道。
“巴爾扎克和我是沒有區別的…”顧為經有些自嘲的說道:“我學生時代第一次讀到巴爾扎克的文章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有一天,我會在某個場合并非出于自大或者攀附的心態,說出這樣的話來。”
“巴爾扎克和我是沒有區別的。”
“寫起文章來可能差別很大,但在搞藝術品投資這件事情之上,我和巴爾扎克是沒有任何區別的。”
顧為經再一次的重復道。
“安娜從來比喻用的都極好。”
“巴爾扎克的投資很失敗,而你是成功者,按你的話說,你是0.00001的那個幸運兒。”樹懶先生指出了兩人之間顯而易見的差別。
“那是外套的區別。”
“那是穿了一件廉價外套,還是穿一件價值4萬美元的外套的差別,那是穿了一件成功人士的外衣,還是失敗者的外衣的區別。”
“這件事情就像航海。”
“大航海時代,經常一船一船接著一船的死人,哥倫布搞錯了希臘人所用的'里'和阿拉伯人翻譯的二手文獻里所用的‘里’之間的單位換算問題,他把航行所需要的距離算錯少了一大半,拿著一份錯誤的海圖,帶著一個錯誤的目標,懷著錯誤的期望,完完全全在稀里糊涂的狀態下就上路了。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都堅定不移的宣稱,自己所抵達的地方是印度。”
“要不是恰好大海上在那里有片大陸叫做美洲,哥倫布幾乎百分百絕對會死在海上的。”
“從身為一個人本身的角度,他和那些死去的船長,有任何區別么?”
“換個例子。”
“麥哲倫開始環球航行的時候,五條船,好幾百號人,回來的時候,五條船之中沉了四條,就回來十八個人。你恰好是這十八個人之一,還是恰好在一條在風暴中沉沒的船上,這里面最大的區別在哪里?”
“是什么定義了你自己是誰?是你到底抵達了哪里,還是出發這個行為本身?”顧為經反問道。
“你具體想說什么?這和巴爾扎克有什么關系么?”樹懶先生問道。
“我的意思是,結果本身可能是不可控的。前面有一條河,你可能能跳過去,你可能跳不過去,你到底是誰——在你決定起跳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不因為結果的好壞而發生變化。”
“因為你控制不了結果,你只能控制你自己的行為,而這才代表了你的本來面目。”
“在巴爾扎克的世界觀里,巴爾扎克可從來不覺得自己被人騙了。他認定自己是絕妙的鑒賞家,他覺得自己具有其他人所沒有的慧眼識珠的能力,所有說他是收藏破爛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妨礙他發財的騙子。”
“你知道么?我也是這么想的。”
“也可能,我沒能辨認出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本來面目,也可能騙子的造假技藝足夠的高超,把我也糊弄過去了,也可能那幅畫不是K.女士所畫的。”
“直到那天新加坡歌劇院的現場,我都對伊蓮娜家族的情況一無所知。我也對那場對談會走向什么樣的結果一無所知。”
“您可能聽說過,我和安娜的第一次見面,結果并不愉快。所謂的很不愉快都是好聽些的說法了,按照安娜后來自己的話說,她想把手邊的咖啡壺砸在我的頭上。而我一直都有一種恐懼的…當時有人提醒我要小心一些。而在那一周里,我一直都以為,伊蓮娜小姐之所以想要親自主持那場對談,是因為她很想要親自淦我來著。”
“呃——這樣么?”
樹懶先生說道。
“我覺得你把伊蓮娜小姐想象的太嚴厲了一些。她還送了你一套禮服呢不是?”
“那時我對她沒有任何實質上的了解,對我來說,穿上了那套衣服,我好像一下子就上流了一百倍,但我怎么知道,對安娜來說,她不是隨手拿了個紅鼻子給你,到時候好用力的嘲笑的更大聲呢?”
“直到對談開場的那一瞬間,我都不知道,在帷幕落下的時候,我會成為小丑還是成為‘英雄’。”
“好吧,隨你怎么說吧。”樹懶先生說道。
“如果那天,我真的被安娜劈頭蓋臉的狂噴了一頓。那我和巴爾扎克的區別在哪里呢?”
樹懶先生沒有再說話。
“再重新聊回那幅《救世主》吧,瞧,別看盧浮宮了,那里面的東西不行,看我的,我這里有達芬奇的真跡,水平很硬,你要買的話,咱哥倆關系好,我給你便宜點。”
“哇塞!”
顧為經說:“你會發現,《救世主》講述的就是這樣的故事。可是不是有一點點的耳熟,還有誰再講述這樣的故事?咦,當年巴黎藝術品交易市場上,那些奇怪的二道販子中間商們,給巴爾扎克所講述的,難道不完全是一模一樣的論述么?”
“巴爾扎克信了。”
“他堅信不移。”
“這件事更搞笑的一點在于,似乎迄今為止,都還沒有一個不可動搖的決定性證據,能夠確鑿無疑的證明《救世主》就是達芬奇的真跡。只能說…存疑,有一派人認為這是達芬奇畫的。有一派人認為那是達芬奇的學生畫的,還有一派人覺得,這畫壓根就是仿冒的贗品。”
“三批人至今仍然在互相噴得不可開交。”
顧為經無奈的說道。
“我不想在這里論證《救世主》的真偽或者傳承考據,這一點有的是專家與學者比我更權威,比我更有資格進行評論。我只想說,當《救世主》這幅畫真假存疑,處在一種薛定諤的狀態的時候。”
“那么這件事情本身,和巴爾扎克的故事,到底有任何決定性的區別么?”
“我們似乎很容易得出結論…好像沒有任何的區別。”
“無非就是一個遇上風暴沉船了,一個成功了,或者宣稱自己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