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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章 邦德的“真愛”(上)

  (第二更)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說法很有趣。”

  顧為經突然問道。

  “你指的是什么?”

  “170歐元的作品比1700歐元的作品畫的要更好,有人因為店家不愿意免5歐元的咖啡錢,而錯失了這幅畫。”

  顧為經把他剛剛所說的話又從頭到尾的重復了一遍。

  “而我知道,那位客人好像還是開著保時捷跑車來的。”

  “這個說法真的很有趣,當我重復這些話的時候,我會有一種很荒謬的感覺。”

  顧為經重復道。

  “一個看上去不缺錢的收藏家,因為一筆極少的錢,和一幅在你眼前里很不錯的作品失之交臂。”樹懶先生想了想。

  他評價道:“是挺遺憾的。但荒謬…荒謬稱不太上,這種事情在生活里經常發生,藝術審美又是一件蠻主觀的事情。也許他和你的——”

  “我指的不是那個收藏家荒謬。”

  顧為經尖刻的笑笑。

  “他有什么荒謬的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評價標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審美偏好。我甚至覺得那個人很可能是一位極好的收藏家,我和店主的聊天時,提到過他,我認為他有一種敏銳的直覺。”

  “這很好。”

  “他只是隨便一眼,就直接看到了很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只是后面表現的有一點點油。”

  “沒什么的。”

  “如果必須用重金買下一幅畫作,才能證明自己對于一幅繪畫的喜愛,那么博物館就沒有任何意義存在了,不是么?能不能花錢買下一幅作品只和能力有關和審美無關。喜不喜歡才和審美有關。”

  顧為經說道。

  “也許他有自己的購物原則,也許他的人生信條就是只有喝了免費的咖啡,才能買畫。也許他忽然覺得心情不爽,也許他恰好就是缺5歐元。”

  “實在太多的可能性了,只要他這個人自己是自洽的,那么就一點也不荒謬。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價值觀,每個人都有做他自己的權力,只要不去雙標。”

  “他的行為一點都不荒謬,用最苛刻的角度去評價,頂多也只能去說他表現的有一些些的摳門。”

  “荒謬的是我。”

  顧為經說道。

  “雙標的是我,精神分裂似的搞出雙重標準來,一個對待他人,一個對待自己的人,同樣也是我。”

  “我們談倫勃朗,談羅斯科。我們剛剛聊了快要一個小時的時間,講述著某種依附在上流階級消費觀上的‘藝術’之夢的幻滅。我談的那么的語重心長,發自肺腑。在某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偉大的蘇格拉底。”

  “但是話風一轉。聊到關于自己的事情的時候。”

  顧為經說道:“我興致勃勃的和你說——知道么?有一幅170歐元的作品比1700歐元的作品畫的要更好,有一個開著保時捷的人,因為店家不愿意免5歐元的咖啡錢。”

  “當我在念出這句話。當它傳到我的耳朵里,我像是個第三人稱視角那樣,重新聽這句話的瞬間,我便立刻意識到了。哦。在我的潛意識里,其實還是在把一幅作品到底能賣多少錢,把一幅作品的標價是多少,當成衡量一幅作品好與壞的最重要的標準。”

  “當你在批評別人的時候,請要多想一想,不是每一個人都擁有你所擁有的條件的。”

  顧為經轉述著尼克的話。

  “當你在批評別人的時候,請要多想一想,是不是你自己也能做到。”

  “連我自己都在用金錢去標定一幅作品的藝術價值,那么,我哪里有什么資格去指責別人虛偽呢?”

  顧為經對樹懶先生說道。

  “一幅賣170歐元的作品,理所應當要比一幅賣1700歐元的作品差上十倍。這話和我穿了一身價值4萬美元的外套。所以,我理應要比那些穿不起400美元外套的人上流一百倍。”

  “這兩件事存在任何本質上的區別么?”

  年輕的畫家很是認真的詢問道。

  顧為經剛剛還在為了他的行為感到痛苦,然后,他馬上就又把一樣的事情,原封未動的重新干了一遍。

  這就像是酒癮。

  你知道沉溺于酒精是不好的事情,它帶來不了真正的快樂,酗酒所帶來的結果只有虛無。

  你又始終無法戒掉。

  比起一位開保時捷跑車的人,因為5歐元,摳門的錯過了把一幅很棒的作品收入囊中的機會本身。

  他自己才是真正荒謬的那個。

  苗昂溫、顧林…就像是一面面照映著人生的鏡子。

  顧為經沒有成為他們,到底是因為他比他們更勇敢,還是因為他比他們更幸運?每當顧為經審視著自己的內心,他甚至需要面對著這樣的詰問。

  難道苗昂溫不知道,豪哥的禮物是有毒的么?

  難道顧林不知道,賭博是不好的么?你在賭桌上所贏得的一切籌碼都只是幻覺,最終,你將會輸掉一切。

  也許他們太年輕,他們不知道。

  也許他們知道。

  他們還是在金錢的誘惑之下,越陷越深,最終迷失了自己。

  據說每一個賭鬼都會發自內心,發自靈魂的厭棄自己,所有賭鬼都會徹頭徹尾的反省這件事情的罪惡性,他們會哭天喊地的乞求原諒,他們會罵自己不是人,他們會跪在地上磕頭,他們會砍掉自己的一根手指,發誓自己不會再賭了。

  這些懺悔。

  這些眼淚。

  這些痛徹心扉的自白。

  說真的——未必都是假的,也未必都是裝出來的,那一刻,他們真的相信自己已經認識到了這場金錢游戲的本來面目。

  殘酷的是,這其中的很多很多人,都會再一次的坐到了賭桌之前。

  他們既游離其外,又深深的陶醉其中,像是身體里住著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在彼此互相厭惡,這大概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了。

  顧為經從為了他曾取笑苗昂溫感到后悔,到因為穿上了一件價值幾萬美元的衣服而洋洋自得,只間隔了幾天時間。

  顧為經從用懺悔的語氣告訴樹懶先生這件事情,到他開始下意識的繼續把金錢當作衡量藝術作品好壞的標準,只用了幾分鐘。

  從骨子里。

  他——

  這位二十多歲,就把作品賣到100萬英鎊的畫家,難道真的不是這樣的標準的信徒么?他難道真的沒有因為這套標準而沾沾自喜么?要是按照這個標準,他就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為成功的幾個畫家之一。

  顧為經總是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從小上的就是國際學校,他十八歲就拿金獎,上的是最頂級的美術大學,拜的老師是曹軒,經紀人是伊蓮娜小姐,簽的畫廊是歐洲歷史上最頂級的畫廊之一,二十一歲就在盧浮宮開了個人畫展,作品賣到了100萬英鎊。

  開玩笑。

  畢加索都沒有他這個待遇的好吧,畢加索20歲的時候,還在哪里和朋友擠閣樓呢。

  顧為經再在那里哭哭啼啼的說不公平,那就太軟弱了。

  說真的。

  拜托。

  你裝你媽什么梵高呢?你裝什么在金錢的浪潮里保持桀驁不馴的高潔藝術家呢?

  顧為經他的人生和梵高的人生有半毛錢關系么。

  顧為經覺得,他要是梵高,可能已經一大口老血從鼻孔里噴出來了。

  求求了。

  Mr.顧,別來挨我。

  他顧為經難道不是整個現代藝術市場資本炒作泡沫里,最大的受益人之一么?

  人家梵高同意你的說法么。

  梵高一輩子靠畫畫掙的錢,也許沒有現在顧為經一天掙的錢多。梵高一輩子得到機會,和顧為經比起來,就是九頭牛身上的一根毛。

  人家一輩子就賣出了一幅畫的人,明明有優渥的生活,卻選擇流浪的人,完全有資格斥責金錢對于藝術的異化表達不屑。

  你在那里說個屁的“俺也一樣”啊。

  妓女。

  這真是一個無比精辟的形容,顧為經覺得自己就是特別典型的一邊當婊子,一邊立牌坊的人。

  他甚至搞不好是用金錢,用消費主義來衡量整個藝術價值這件事情的推手之一。

  好好捫心自問一下,高貴無比的顧為經,視金錢如糞土的顧為經,斥責伊蓮娜家族就只會拿錢砸人的顧為經,他真的不喜歡那些畫廊拋給他的后面有一大串零的橄欖枝么?

  他難道真的不喜歡伊蓮娜家族的女繼承人是自己的私人經紀人么?

  別在那里亂放狗屁了好吧。

  他樂在其中。

  他享受的要死,他就像充滿了氫氣的氣球,仿佛要這么一直飛到星星上去。

  正因如此。

  顧為經意識到自己如此的愛著這樣的生活,能夠一幅畫賣到100萬英鎊,甚至是他人生之中最讓他感到驕傲的成就之一。

  顧為經才會覺得苦悶。

  “總得有個標準吧。”

  樹懶先生捕捉到了顧為經聲音里所蘊含著的憂郁與悲傷。

  “沒有人能真正的脫離物質世界而存在,金錢價格是市場給出的衡量一幅作品藝術價值的評價標準。”

  “或許吧。”

  顧為經想了想,慢慢地說道:“我不知道這樣的標準到底是對還是錯。但我總覺得,起碼,物質不應該是唯一的衡量標準。”

  把一切都只當成賭桌之上的金錢游戲。

  輸的人自然會輸掉一切,輸掉金幣,輸掉靈魂,

  而贏的人…能夠去贏得所有的一切么?

  這真的是一個很好玩的問題。

  顧為經見過了輸掉賭局的人的模樣,輸的傾家蕩產,輸的家庭崩潰。

  苗昂溫、顧林…

  問題是,顧為經他也見過一直贏的人啊。比如說豪哥,陳生林——他站在自己的世界觀里,他似乎一輩子都在“贏”。

  人人都是籌碼,人人都有個價碼,他沒有輸過任何一局牌賽,一手手槍,一手鈔票,所向披靡。

  按照這個理論,豪哥從來沒有輸過任何一場賭局。

  他是賭神,他是賭王,他是自帶BGM的高進。

  從技術上來講,這要是一場賭技的較量,顧為經一點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這一點,老爺子顧童祥就遠比顧為經看的明白,最初光頭才剛上門的時候,老爺子就準備提桶跑路,舉家直接開潤了。

  可最后…贏的是顧為經。

  因為顧為經根本就沒賭。

  顧為經說“我認輸”,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了一面鏡子塞在豪哥的鼻子底下,用一種強大的精神與力量,逼迫對方去照一照鏡子。

  就像不能見日光的惡鬼見了陽光。

  豪哥看了看鏡子,然后便化作一陣青煙散掉了。就算不提豪哥,換成那些沒那么具有道德上善惡感的賭局。

  藝術。

  單純就只是純粹的藝術市場。

  畢加索、羅斯科、安迪·沃荷…這些都是一直在贏,永遠都能贏下去的人。

  他們真的贏得了一切了么?

  一切是什么呢?

  如果是金錢,那么大概是這樣的。

  如果金錢就能代表一切的話,畢加索為什么在掙了大錢以后,很多照片里依舊看上去不算快樂呢?掙錢掙的比伊蓮娜家族還有錢,一把年紀的老頭子了,還在不停的跟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上床。

似乎也該滿意了吧  羅斯科呢?

  他1950年幾幅畫就能拿到了相當于如今快300萬美元的報酬,他為什么還不快樂么?為什么他在有嚴重心臟病的情況下,那么兇狠的對待自己,一天恨不得抽上20根香煙,再灌兩瓶威士忌?

  他在報復誰?

  他在和誰戰斗?

  他在尋找什么?

  “顧為經,你見過邁畢斯么?”

  薩拉老奶奶給他的畫展打了一個A級的評價。可顧為經仿佛還能看到,那位幾乎見證了過去半個多世紀西方美術行業所有迭起興衰的老奶奶,滿頭銀發的做在自己的身邊,冷冷的問著自己。

  輸掉賭局的人,輸掉一切。

  無論是金幣,還是靈魂。

  贏得賭局的人,把桌子上的所有籌碼全部都放入囊中,最后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金光閃閃。

  直到連身體也變成了金色。

  那么靈魂呢?

  那么靈魂又去了哪里呢?

  這真是一個無比奇妙的悖論。

  “我們的藝術行業有一套價值觀,它關乎于財富,是由金錢所構筑而成的神話。”

大熊貓文學    全能大畫家